一
　　 接到青的電話時，我正兩千公里外的城市出差，“哥病故，你快回來！”青哽咽著，她的語氣沉重急速，簡短的幾個字讓我猝不及防，沒等我細問她就掛了電話。
　　 我怔怔地看著手機，我有點懷疑自己的耳朵，青是開玩笑吧？再打過去是盲音。哥哥住在鄉(xiāng)下，身體很好，種著半畝地，侍弄著幾畝果園，養(yǎng)著幾十只羊，雖然忙碌了些，可是日子過得有滋有味的。昨晚和他打完電話，商量著這次出差回去和他一起過中秋，順便約著翠竹姐商量一下他們的事，美好的生活就要開始了，怎么今天就突然病故了呢？我心情恍惚，急忙把手頭的工作交代給一同來的張磊，就打車直奔機場。一小時后有飛回家鄉(xiāng)的班機，我一邊用手機在網(wǎng)上訂票，一邊催促司機加快速度，恨不得現(xiàn)在就乘上飛機飛回到家里。
　　 在市里下了飛機已是傍晚時分，攔截了一輛出租車風馳電掣般駛向回家的高速，幾十公里的路程不一會就到了。來到燈火通明的家門口，門里門外聚集著十幾個鄰居，看到我來了，紛紛讓開了，我顧不得打招呼，幾步竄進門來到了屋里。
　　 堂屋正面的靈床上，一張白紙罩著哥哥的遺體，幾個堂兄弟和青悶悶地坐在靈床兩側(cè)，看見我紛紛站起來，堂兄眼里噙著淚水拍拍我的肩膀。面對此情此景，我大腦一片空白，“噗通”一聲跪在哥哥的床邊，用顫抖的手掀開蓋在哥哥臉上的白紙，哥哥的臉色蠟黃，面容平靜，微微半張的嘴似乎在向我交代著什么。“哥……哥……”我嘶啞聲音聲聲呼喚著哥哥，淚水撲簌而下。青站在我身后扶著我搖搖欲墜的身體，我雙手緊緊握著哥哥冰涼的長滿老繭的手，心撕裂般地疼……
　　 終于我止住了悲聲，堂兄拿了一把椅子讓我坐下，他告訴我：“今天天沒亮我接到哥哥的電話，說心里難受，讓我過來一下。我趕緊披衣趕過來，只見哥哥臉色蒼白，嘴角溢出白沫，已經(jīng)昏厥在床上。我大驚，慌忙讓兒子開著自家的轎車過來，一路狂奔趕到縣醫(yī)院，醫(yī)生簡單地檢查后說是心肌梗塞，已經(jīng)來晚了……”堂兄接著沉聲說：“二弟，我也不相信大哥就這么去了，剛過了幾年舒心日子，唉！”聽著堂兄訴說哥哥離世的過程，我心如刀絞……
　　 哥哥辦喪事的兩天，我一直像在做夢，直到棕色的小匣子放進墓坑里，父親和爺爺奶奶墳旁立起了新墳，我才相信，哥哥真的離開我了。
　　 落日西墜，堂兄招呼幫忙的鄉(xiāng)親們回去了，墓地里靜了下來，我木偶似的站在墳前久久不愿離開，天漸漸暗了，青說：“咱們也回去吧?！?br />　　 我木然地點點頭，依依不舍地看了墳塋一眼。就在轉(zhuǎn)身的剎那，我看見不遠處一個孤獨的身影，是翠竹姐，雖然幾年未見，我還是一眼認出她，她是哥哥心里牽掛的女人。我想叫住她說句話，沒等我們走過去，她已經(jīng)跛著腿急匆匆地走了。
　　 回到家里天色已經(jīng)黑了，送走了鄰居們，院子冷清了下來。按照風俗，哥哥靈位前的油燈三天不能熄滅，我要給哥哥守靈，青不放心堅持留下來陪我。我坐在哥哥的靈牌前，木雕似的看著碗里豆大的燈火不緊不慢跳躍著。青開了燈，昏暗的屋里亮了起來，她坐在我的身邊，默默地看著我，輕聲寬慰著我，我腦袋里灌滿了哥哥的音容笑貌，青說了什么我一句也沒有聽見。夜越來越深了，青幾次勸我休息，兩天來忙里忙外的，她一定累壞了，我不動身的話，她是不會休息的。
　　 “文，你不要去哥哥的床上睡，陪我去西屋?！鼻嗟脑捵屛抑棺×巳ジ绺绶块g的腳步，我看見她眼里充滿著膽怯的神情。她在城里長大，膽小怕黑，每次回來晚上都不敢出門。
　　 我點了點頭，抱起哥哥的遺像和她來到堂屋的西間屋。這是哥哥給我準備的房間，一直以來哥哥總是給我留著一間房，按照我在城里書房的布置，書桌、臺燈、潔凈的床鋪，盡管每次回家我央求和他一起睡，可是最后還是被他趕回了這里，他說習慣了一人睡，兩個人睡不著。其實我明白，哥哥鼾聲如雷，他擔心耽擱我休息。我擰亮了臺燈，柔和的燈光照著照片，我半躺在床上，把哥哥的照片放在身邊，就像小時候躺在哥哥身邊一樣。
　　 青把一杯熱水放在了我手里，說：“你已經(jīng)兩天沒吃東西了，想吃什么我去做點。”
　　 “不想吃?！蔽覔u了搖頭，看了看粉刷一新的墻壁，房子建成不到半年，隱隱還聞到水泥的氣味，“青，我們?yōu)槭裁纯偸敲?，忙工作，忙孩子，忙房子，唯獨忘記了孤身一人的哥哥，每次匆匆來匆匆去，沒有好好回來陪哥哥住幾天，想到哥哥那殷切的眼神，我心里真有愧??！”
　　
　　 二
　　 清明節(jié)那天下雨，我和哥哥一起給爺爺奶奶和爹上墳，從山上回來，雖然渾身已經(jīng)濕透了，哥哥沒來得及換下衣服就去村里的小超市買回幾樣我愛吃的菜肴。他一向節(jié)儉，吃飯湊合，對我這個弟弟可是很奢侈。菜肴擺上了桌，盡管倆人都不會喝酒，每次還是高興地對飲幾杯。
　　 雨越下越大了，屋里幾處發(fā)出“吧嗒吧嗒”的聲音，哥哥起身找來幾個器皿放在漏雨的地方接著雨水。
　　 “房頂?shù)耐咤e位了，趕明天我去房上看看?！备绺绾鹊妹婵准t紅的，搓著手說。房子是三十多年前建的瓦房，那年表嫂給哥哥牽線成就一門親事，沒過門的嫂子遞話過來，沒有瓦房不結(jié)婚，爺爺奶奶不顧哥哥的反對，把兩口棺材和欄里的肥豬賣了，建起了三間新瓦房。房子有了，新嫂子再次提出單過，不能和爺爺奶奶住在一起，倔強的哥哥一氣之下退了親再也沒娶。
　　 我給哥哥斟上半杯酒，說：“哥，現(xiàn)在的日子越來越好，你也應該考慮考慮自己，抓緊時間給我娶個嫂子回來，過幾年我退休后回來咱們兩家住在一起，看著果園，在果園養(yǎng)一群雞鴨，種著二畝地，有雞有鴨有菜地，多好??！”
　　 “有那一天是真好！”哥哥眼里帶著希冀，他摸著頭孩子般地笑了，“就是這房子太小了，等我在果園忙完這個月找建筑隊先把房子給翻建了?！?br />　　 我拍了拍哥哥的手，說：“哥，這次建房子的任務應該歸我，你應該歇歇了?！?br />　　 “啥？說你哥老了還是擔心哥沒錢？”哥哥急眼了，“我有錢，果園和羊群，一年收入好幾萬，這些年你不用錢了，我都積攢下來，建個院落不成問題！”
　　 幾天以后，哥哥打電話告訴我：“我把房子拆了翻新，兩個月以后你回來就可以住進新房子了。”
　　 房子建成了，哥哥卻走了。
　　 想到這里，我又是一陣傷痛，我把哥哥的照片緊緊地抱在胸前，“哥，對不起……”
　　 青也落下淚水，“別說了，說了心里更難過，哥哥已經(jīng)走了，自責也晚了，哥哥那么的疼你，你再這樣，哥哥看著會心疼的?！?br />　　
　　 三
　　 我半靠在床上，聽著窗外蛐蛐的叫聲，感覺有了些許寒意。青拿過被子給我蓋上，被子上一股淡淡的煙味，那是哥哥的味道。我深深地吸了一口，說：“三十多年了，青，你知道嗎，哥哥給我的不僅是兄弟之情，更多的是父親的愛，他為了我?guī)缀跬浟俗约?。?br />　　 青依偎在我身邊輕聲說：“我知道?！?br />　　 “其實很多事情你不知道，我不想和你談起那些傷心的往事，你知道的幾乎是咱們結(jié)婚以后的事?！毕氲礁绺?，我喟然長嘆，“哥哥對這個家和對我的付出，是常人無法想象的?！?br />　　 爸爸去世那年，哥哥十七歲，姐姐十歲，我七歲。在我眼里，母親是菟絲花式的小女人，半生纏繞在父親身上，父親的驟然離世讓她的支柱坍塌了，年邁的公公婆婆、三個年幼的孩子和幾百元的債務讓她手足無措，生活過得一塌糊涂，終于在父親去世不到半年，她就開始思忖著改嫁了。
　　 初夏氣溫陡然升高，剛進五月天氣就熱得難受，屋里的氣氛卻讓人感到冰冷。地上放著幾個收拾好的包裹，那是我們的衣物，爺爺奶奶知道媽媽今天要帶我們走，早早地就躲了出去。我倚在母親的懷里，一雙大眼看著哥哥和姐姐。從早晨起哥哥和媽媽就在吵，吵得面紅耳赤，姐姐躲在角落低低地抽泣著。
　　 “娘，您走了家就散了。您放心，爹走了還有我，我能撐起這個家！”哥哥臉漲得黑紅，把瘦小的胸脯拍得山響。
　　 “你才多大？老老少少一家人靠誰養(yǎng)活？”母親一臉的愁緒，淚眼婆娑。
　　 “娘，我長大了，可以養(yǎng)家的?！备绺缪劾飵е砬螅拔铱梢苑N地，可以找活干，娘，只要您不離開這個家，讓我做什么都可以！”
　　 “孩子，你太小了，這副擔子壓在你的身上，娘不忍心?！蹦赣H眼睛里帶著祈求，“你舅媽說了，那人很好，沒有孩子，不嫌棄你們，只要咱們?nèi)チ?，你還可以讀書的。”
　　 “只要你不走，我就不讀書了，我找活去干養(yǎng)活家！”哥哥倔強地說著。哥哥是村里極少數(shù)的中學生，是父親的驕傲。
　　 母親臉上劃過一絲苦笑，“傻孩子，你不上學家里的情況就能改變嗎？只要咱們走了，你爹治病欠下的帳別人不會找你爺爺奶奶討要的，娘也是為了這個家??！”
　　 “我不怕的，我掙錢還賬養(yǎng)活爺爺奶奶！”哥哥擦著眼淚，說：“我留不住你，想走你就走吧?！?br />　　 “娘舍不得你，孩子，一起去吧?！蹦赣H再次哀求哥哥。
　　 “要走你一個人走，不許帶走弟弟和妹妹！”
　　 哥哥冰冷的語氣讓母親呆滯了一會，說：“孩子，你長大了不去可以，可是你弟弟妹妹太小，離不開我。”
　　 哥哥冷哼一聲，走到姐姐的身邊，沉聲問：“妹，你去嗎？”
　　 姐姐膽怯地點點頭，“我和娘在一起。”
　　 “叛徒！”哥哥狠狠地瞪了她一眼，又狠狠地看著我，問道：“你呢？”
　　 “我和哥哥一塊！”我害怕哥哥狼一樣的眼神，掙脫了母親的懷抱討好地跑到他的跟前，“哥，晚上我和你睡覺，不和娘睡了！”
　　 哥哥抱起了我，親昵地說：“這才像個男子漢，以后有哥哥在，就不會讓你餓著凍著！”
　　 “孩子，你不能這樣，你弟弟還?。　蹦赣H痛心地說。
　　 “他會長大的，你們走吧，這個家以后不歡迎你們！”哥哥說完也不看她們，抱著我走出了大門。
　　 我趴在哥哥的肩膀上，看見母親呆滯的眼神，這眼神多年來一直在我的眼前晃動著。
　　 那晚，我老老實實地躺在哥哥身邊，感覺哥哥的身體在顫動，哥哥在哭啼……
　　 媽媽和姐姐走了，擁擠的院子曠涼了許多。哥哥性格內(nèi)向，媽媽走后更加沉默了。每天他和爺爺下地，回來就躺在床上呆呆地看著黑黑的房頂出神。這個沉悶的家，使我越發(fā)想念媽媽和姐姐了，有時忍不住哭鬧，鬧得哥哥心很煩，“再鬧，我揪下你的耳朵去喂狗！”看著哥哥黑青色的臉，我的哭聲戛然而止，躲在奶奶的懷里抽泣。
　　 奶奶嘆了口氣，說：“剛子，別吼他，小文還小，哪有孩子不想娘的？”
　　 哥哥惡聲惡氣地說：“就是不許想！”
　　 睡夢中，我被哥哥的喊娘的聲驚醒了，我趴在哥哥耳邊揪著他的耳朵嘿嘿地笑，“哥，你也想娘了?！备绺鐩]再吼我，他把我拉到他的身邊，輕輕地拍打著我的肩膀，像娘的手一樣輕柔。
　　 我心里盼望著娘和姐姐能回來看我，經(jīng)常坐在大門外望著出山的路口發(fā)愣。傍晚時，哥哥下地回來，他坐在我身邊，從口袋里拿出一把山棗放在我的手里，撫摸著我的頭說：“小文，改天哥有空帶你去看娘?！蔽也唤?，“哥，娘不想咱們嗎？”哥哥沉默了。
　　 媽媽一直沒有回來，哥哥也沒有帶我去看媽媽和姐姐。后來聽說媽媽改嫁不久就去了東北，哥哥擔心我難過就一直沒有告訴我。
　　
　　 四
　　 夜越來越深了，青睡著了，聽著妻子均勻的呼吸聲，我沒有絲毫的睡意。
　　 那年冬天特別冷，寒風吹著樹梢嗚嗚地叫，接連幾場大雪，氣溫降到了極點，屋檐下的冰凌被風吹落掉在地上，發(fā)出“啪啪”的聲音。我裹緊被子，冷風還是一個勁地往被窩里面鉆。
　　 “哥，我想吃肉。”我緊緊地依偎在哥哥身邊尋找著溫暖，心里想著炒肉的香味，我使勁咽了口水，多長時間沒有吃肉已經(jīng)忘記了，自從爸爸去世后，吃肉就成了奢望。
　　 哥哥正在看書，他給我掖掖被子說：“睡吧，過幾天哥哥給你買肉吃?！?br />　　 家里沒有錢買肉，白天村頭的江財大伯來要賬，奶奶讓他牽走了羊抵賬。爸爸有病時借了很多錢，一直沒有還，快過年了家里經(jīng)常有人來要賬，爺爺奶奶天天愁眉不展?？粗鵁艄饫锏母绺纾倚睦锵?，他說買肉就一定有辦法。早晨醒來發(fā)現(xiàn)身邊空空的，奶奶告訴我，哥哥一大早就走了，哥哥去了哪？爺爺不知道，奶奶也不知道。接連幾天，哥哥沒有回來，我有些失落了，自從媽媽和姐姐走了以后，哥哥成了我的依賴，晚上躺在奶奶身邊難以入睡，瞪大眼睛看著黑洞洞的夜，心里默數(shù)著哥哥離開的時間。
　　 “這孩子，天寒地凍的，去哪里了也不捎個信回來。”奶奶在黑暗中嘮叨著。
　　 “剛子性子和他爹一個樣，就是犟，這年月棒勞力都沒有地方掙錢，他一個半大孩子出去能干什么？”爺爺吸著旱煙，紅紅的火頭一閃一閃的。
　　 爺爺奶奶的話，讓我對哥哥更加想念了，怪自己嘴饞，如果不是想吃肉，哥哥就不會出去掙錢，這樣冷的天，哥哥在哪里？
　　 年底的時候，哥哥終于回來了。那天傍晚當他出現(xiàn)在我面前的時候，我?guī)缀跽J不出他，黑瘦的面孔，長長的頭發(fā)，身上的棉襖幾處撕裂的口子露出黑黑的棉花，手里提著一塊用麻繩拴著的豬肉。我愣了一下，以為來了叫花子呢。哥哥一把扯起我的手，說：“傻小子，哥給你買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