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家】藝人王兄(散文)
窗外下起了小雨,他看了又看?!拔医裉煸缱咭粫?,要搬一些東西。一會兒雨下大了,坐車不方便?!彼瑳]回頭,駝著背,因為一條腿的膝關(guān)節(jié)強直,走起來一顛兒一顛兒的,可能是紙箱里的東西有點沉,他那條病腿明顯地有些拖沓。
那沉沉的箱子里,應該是他給我展示的那些收藏品。他把這些瓷器用一層層的報紙包裹起來,一件件地放進紙箱里。在別人眼里,這是一些不值錢的地攤兒貨,可是在他眼里卻是一件件的寶貝。
他,就是王兄。偶爾,我也會叫他一聲“師傅”。我調(diào)到這里,是為了接替他的工作。為了讓我盡快熟悉工作環(huán)境,他總是坐在后面看著我忙里忙外?!案晒ぷ鲿r不能溜號,一溜號就出錯,你一定要記住。”每次開小差的時候,王兄都會不聲不響地出現(xiàn)在我身后,及時發(fā)聲提醒。
來這里工作之前,同事給我講過他N個版本的工作狀況。因為過于認真,和他搭檔工作的人都對他的一絲不茍很恐懼,幾位美女都因為小小的紕漏被他大聲訓斥過,背地里流過不少眼淚。他成了大家眼里的“另類”。說實話,我來這,最初的心情也是忐忑不安的。
第一天報到,我看到他把送貨商攔在了門外,“你別總考慮你們的銷量,送這么多過來,這得壓醫(yī)院多少資金呀!我只收一箱,我提的計劃就是一箱?!睒I(yè)務(wù)員說盡了好話,說了多個理由,什么醫(yī)院門前路況不好,這個月他的任務(wù)沒完成,請他幫幫忙。他就是沒回答,提著一箱貨,走進了庫房。
有的時候,他一整天都坐在庫房的角落里,手里拿著那部陳舊的收音機,中午是評書,下午是老歌。他說,他不習慣與人交流。
“你要好好跟著王哥學,他管庫這么多年,沒出現(xiàn)過任何差錯,就連一個注射器都沒少過。”我報到的那天,領(lǐng)導說的話,我一直記著,有了這樣一位優(yōu)秀的前任,讓我感覺到了工作那種無形的壓力。
王兄,寡言。你問他答,有點模式化的味道。不過,偶爾聊天時,他總是未語先笑。因為沒有幾顆和他一起奮斗的牙了,嘴角的皺紋變得特別深刻,一道一道的,盡顯慈祥的老態(tài)。
他比我想象中的他要老上幾分。
在我的記憶里,他還是三十幾歲時的模樣,濃眉大眼,薄薄的嘴唇,一笑就會露出一排潔白的牙齒。那些年,剛剛畢業(yè)的我,就知道后勤有個很有才華的兄長,寫得一手好字,工會組織活動離不開他。那些年,醫(yī)院活動多,總是開大會,搞聯(lián)歡,他是忙完自己的工作,就跑去工會幫忙。他,雖然不在臨床一線,卻是醫(yī)院里的大忙人,無人不識,無人不曉。那一幅幅掛在禮堂上方的正楷大字,總會成為大家議論的主題。
隨著醫(yī)療改革的深入,大家一門心思都撲在了臨床工作上,醫(yī)院也改成了24小時無假日醫(yī)院,活動少了,他也淡出了大家的視線。
器械庫的工作單一,不復雜,卻也是一個閑不住的地方。除了固定的出庫日的忙碌,還有的就是零零散散地收貨,對票據(jù),清點,記賬??此戚p松的工作,實際上卻是一個瑣碎的活計,忙起來會讓人心煩意亂。
王兄很神奇,具有藝術(shù)家的風范。他的賬本不是按照拼音排序,沒有一定的規(guī)律,他說,他了解這些物件,憑感覺就能知道它們放在哪里,甚至連庫存的數(shù)量都存在腦袋里,賬本也是憑他的記憶填寫的。這應該是抽象思維發(fā)揮到了極致的現(xiàn)象吧。庫里有二百余的貨品,他都能準確地報出單價,從來不用翻看賬簿。第一天,我的額頭就掛上了一層密密的汗珠。他是怎么做到的?至今,我還是沒弄明白。
我想,我是愚鈍的。于是,第一個任務(wù)就是整理賬簿。把所有的品種按照拼音排序,分別填寫在賬簿的首頁上。然后,把所有品種的價格抄寫在一張張A4紙上,壓在玻璃板下方。終于可以笨拙地開始工作了,我長長地舒了一口氣。感覺坐在角落里的王兄在笑,回頭看過去,他穩(wěn)穩(wěn)地坐在那里,微閉著雙眼,在聽那些老舊的歌曲。
來這里工作三個月了,我們偶爾的聊天,總是離不開他的攝影。爬山的,賞花的,還有一些同游的好友們的搶拍照?!皫臀铱纯?,好友們說我的手機像素不行,照片不清晰?!彼咽謾C遞給我。我一張張地翻著,照片清晰而真實?!斑@照片沒用美圖修飾一下呀!那幾位女士眼角的皺紋很是清晰。王哥,她們是沒好意思說,你這照片太真實。大家都喜歡美,喜歡發(fā)美圖后的照片,呵呵。”他表情有點懊惱,聲音不高,顯然是沒了再聊的興致?!拔蚁矚g自然的,真實的。發(fā)那些假假的照片,還有什么意思。那還用爬山去采風,在家修圖就行了。人,都得老,干嘛不承認呢?哎……”
他開始整理他自己的那些物件了。拿了一樣,放下。又拿起另一樣,沒看幾分鐘,又茫然地放在了原地。感覺要退休的他有點無措,我便開始圍著他,工作之余,左一句師傅,右一句師傅地叫著。他抬頭,靦腆地笑了。我再叫,他便沉默以對。
王兄心細,很快知道了我的小潔癖。辦公室的衛(wèi)生告一段落之后,我買幾米自粘壁紙,他居然主動幫我粘貼桌子。這看似簡單的“裝修”,可是地地道道的技術(shù)活。他用了一周的時間,量尺、裁邊、粘貼,最終使得一張用了二十年的木桌煥然一新?!澳銕煾悼墒怯薪^活的人,這活兒,可不是什么人都做得來的?!蓖莸臈罡缭谧鲎雷幼詈蟮募庸坦ぷ鳎贿吀?,一邊夸贊著他?!澳悴恢腊桑坷贤蹩墒羌艏埖睦纤嚾四兀 ?br />
“真的嗎?王哥,你手機里存了自己的剪紙畫沒有?快給我看看!”我有些激動,我居然和一個身懷絕技的人在一起工作了三個月。我想立刻、馬上欣賞一下他的作品。
“哪有他說的那么好。不過,跟那些自稱為業(yè)余藝術(shù)家的人要好一些吧?哈哈,我的臉皮也變厚了?!闭f起剪紙,他的眼睛閃閃發(fā)亮,語氣充滿自信,臉上也露出了會心的笑容。他的手機里存了三幅成品照片,每一幅都很精致。尤其那幅長發(fā)飄逸的女孩,形象逼真,能看出來羞澀的美感。尤其那長發(fā),一根根發(fā)絲隨風揚起,動感十足。紅紙剪裁,墊鋪在一張白紙板上拍的?!皫煾?,這幅畫我喜歡,您能幫我剪一幅嗎?”因為喜歡,話沖口而出。
“好,退休以后,第一個任務(wù)就是完成一幅畫。我剪紙很慢,雖然有樣板了,還是有需要修改的地方,你要有耐心等。”
“師傅,你有這么好的手藝,你創(chuàng)作,我來幫你賣吧?”我表情很認真,我相信這樣的藝術(shù)品一定會賣出一個好價錢的。
“不賣。不能賣。”我的臉有些發(fā)燙。又俗了,跟著一個有藝術(shù)家氣質(zhì)的師傅,總會時時刻刻提醒著我的俗氣。不過,一想到那幅畫,我紅著的臉上去掉了囧容,掛上了微笑。
其實,安靜挺好。一路奔波,匆忙不斷,難得與人安靜對坐。他品畫,我讀書,閑適自在。無異間,我們相見如故知了。
日子走得真快,下雪了,也迎來了他工作的最后的時刻。他拒絕了大家的熱情相送,想安靜地離開。
他——要退休了。一夜之間,鬢角上多了許多白發(fā)?!袄狭耍刹粍恿?,該回家了?!泵刻欤紩匝宰哉Z地嘮叨上幾次。他眼里有渴望,還有含著的晶瑩,他的步履有些蹣跚。他應該是不舍得這份工作了四十年的崗位,他與這個房間里的一切,有了深厚的情感。
周四是住院病區(qū)的出庫日,他站在我的身后,看著我手里的出庫單,一樣一樣地幫我把物品放進送貨車里。他,在笑。因為工作起來還是那樣得心應手。
我們開始清點庫存,做好最后的交接工作?!坝浀?,工作越簡單,越是容易出錯。多便宜的物件,都要在月末清點一下,與賬目一致了,再開始下一個月的工作?!彼贿吅炛?,一邊囑咐著我?!斑@個庫,領(lǐng)導交給你了,你就要看好。咱們呀,干的是良心活兒……”他今天的話有點多,有點絮叨。我不停地點著頭,跟在他身后。
人事科的干事小王來給他送辦理退休的相關(guān)文件,他趕緊接過來,手不停地捋著那張紙。小王慢慢地說著,他靜靜地聽著,我發(fā)現(xiàn)他走神了,他悄悄地抬起眼,看著那一架子一架子的貨品……
他開始整理那些洗干凈的工作服,白服和墨綠色的制服,一件件地疊得整整齊齊,把它們放進準備好的紙殼箱里?!安恢兰依锬懿荒芊诺孟?,你嫂子不容易,一直跟著我住著二十四米的小屋,她是個好女人,從不奢求,還幫著我完成一些我喜歡的畫作。”他聲音很低,好像在自言自語,又好像在跟我說著什么,“明天,我們還得早一點來,門診的出庫日,瑣碎?!?br />
我突然覺得,他轉(zhuǎn)身的樣子很瀟灑,有著藝術(shù)家的優(yōu)雅與滄桑。
雪,落了一地。
他懷里抱著兩個碩大的紙箱,一串一深一淺的腳印印在落雪的地上,一直向前延伸著……我的目光一直追隨著他,看著雪花一閃一閃地落滿了他的肩頭。
一個人的一生,其實很短,才剛的參加工作,意氣風發(fā),轉(zhuǎn)眼就到退休了,難能可貴的是,堅守那一寸崗位,多少年如一日。
文章厚重、感人,一件件小事,串起一位一生奉獻的平凡人。
簡練的文筆,精益求精的字詞。
好文章,欣賞!問好回味,常來酒家坐坐!
來酒家,心懷忐忑。因為柳約,我們都和酒家結(jié)緣了。所以,即使文章有點碎碎念的味道,還是想投在這里。
我這個老同事確有與世隔絕的個性,于是有了這篇文字,希望他的退休生活能夠豐富多彩。
謝謝酒家的朋友,我會常來的……
寫了文字,突然感覺無處可去……幸好,還有酒家……
淡酒一杯,往事便是過眼云煙,隨它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