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食煙火(散文)
花
滿山遍野的草木雜樹,沒有哪一棵是不開花的。它們用色彩斑瀾光鮮著村莊的春夏,只是,忙于生計并且司空見慣的人們不太留意罷了。農(nóng)歷三月桃花才開,杏花緊跟著綻放,眼急的梨花不甘落后,跌腳絆手地獻上一片玉白,楊樹和柳樹也會湊一番熱鬧,把帶籽的花絮交給微風(fēng),漫天飛舞。榆樹更為直接,給青黃不接的日子送上津津美味,而五月槐花散布的蜜香,雖不醉人卻染人衣袖。
這都是大自然毫不吝嗇的饋贈,使村莊更像村莊。但我不會過多地描述它們給村莊帶來的許多歡娛,我會有所選擇地回避一些與花有關(guān)的隱喻,比如擁有秘密的女子,我只說一些與生命之花無關(guān)卻與生活有關(guān)的花事。
斗轉(zhuǎn)星移,日月騰挪,沒有等到第一場冰霜來臨,南遷的候鳥還在路上,田地全部收割上場,樹木的葉子枯黃,村莊的四野差不多一片灰黃,裸露出了黃土高原丘陵地貌的本色。如果不是零星的野草堅守最后一縷綠色,我敢說村莊充滿了年復(fù)一年的荒蕪。好在人的內(nèi)心蕩漾著期盼的溫暖,那些上場的莊稼打碾后,將給人們的身體補給營養(yǎng)。接著,大雪接踵而至。那時的冬天,大雪下得像個樣子啊,的確是“鵝毛般”,四處飛揚,鋪天蓋地,用不了半個時辰就天地一色。雪花,與眾不同,又因轉(zhuǎn)瞬即逝而叫人憐惜。不過,我有保存雪花的辦法----把它移到窗戶上去。
說的是臨近年關(guān)。村莊的年,其實是節(jié)令和氣候攜手給大家放的假期,農(nóng)活停了下來,素日的恩恩怨怨擱了下來,數(shù)日的窮困也放了下來,過年的專心,連空氣里都彌漫著祥和與幸福。年三十從早晨開始,我家的廚房里就蒸氣繚繞,充盈著澇蘿卜菜和蒸饅頭的氣味。說也奇怪,從早晨開始,天就陰著,必然與往年一樣,快到中午時,天空會不緊不慢降下大片的雪花,直至深夜。我們喜歡大雪封山鎖道,喜歡自然之手抹平人間。當(dāng)然,我們喜歡年三十這天的一切活動。
也是從早上開始,父親會說:“糊窗子了?!边@是我們每年必做的功課。我家的一排房子的窗欞,全用木條裝成,主屋的兩孔還套出了古色古香的回形花樣。在父親的指揮下,我們弟兄先把窗欞卸下來,剝?nèi)ズ谏厦娴年惸昱f紙,然后用刃子將窗欞刮干凈。一些白紙和少量的黃紙、紅紙已經(jīng)裁好,火爐上的漿糊還冒著熱氣。我們按照大人的叮囑,在窗欞上涂上漿糊,將紙張仔細(xì)粘上去。白紙透光好,宜多糊,色紙只是個點綴。接下來,毛手毛腳的我得靠邊站了。貼窗花是細(xì)致活,一不小心,那些剪出的絲絲縷縷就會弄斷,我家的窗花是母親剪的,圖案簡單,明顯粗糙,比如一頭耕牛,我就覺得更像一只羊。但作為一種辭舊迎新的“花”,不得不貼。而父親從商店里買回來的幾張“喜鵲鬧梅”、“旭日東升”,因為是模具刻出的,就好看了許多,那喜鵲,兩只,落在梅花上,從神態(tài)上完全可以看出它們在歡叫。正月里,來我家的親戚,坐在炕上喝茶吃飯時,扭頭看著模具做的窗花,都說好。
就像正月里的美食幾乎供親戚享用一樣,這些為數(shù)不多的窗花,大都貼在主屋的窗戶上。我居住有小屋,在院子西南,靠近院門,因為低矮,很少引人注意。好在窗戶也重新糊了新紙,有些煥然一新的味道,但還是為缺少窗花點綴而憤憤不平。自己動手吧!紅紙家里有,剪刀家里有,裁三五塊巴掌大小的紙張,角對角折疊幾次,捉起剪刀亂剪了幾下,打開一看就是一個驚喜:雪花,對,就是雪花!我把它粘在窗戶上,站在院子里得意洋洋地反復(fù)觀看,很有炫耀的味道。晚上,便有陣陣雪花悄無聲息地入夢。
我相信人們喜歡寒冬臘月所帶來的消閑和自由時光,也希望讓春天的特征裝點每一個季節(jié),豐富每一天的生活。村莊里,院落如東山的坡度一樣,由高到低從東而西散漫而去。我家的院落地勢稍高,只要站在院外的路邊朝下看去,差不多大半個村莊的院落會進入視線。他們家在做什么?不用說出來,他們家和我家一樣,糊完窗戶后,將剩下的紅黃綠的紙片串起來,掛到院子里的一棵杏樹上去,打扮一新的杏樹,比開花結(jié)果時還要好看。那么,這棵杏樹的軀干上,也一定貼了寫有“春光滿園”或者“吉祥如意”的紅紙條。
不止這些。過了中午,我們還有一件事情要做,這的確與眾不同,不由得對父母敬佩有加。父親從杏樹上折下一把小枝條,拿剪刀修剪了,母親拿過修剪好了的枝條,縫棉衣一樣把棉花纏上去。小火爐子上,一只搪瓷缸子里的蠟燭正在熔化,母親又會從箱子里取出在貨郎手中用積攢的頭發(fā)換來的顏料,放進缸子,只需用針尖大的一點,那些蠟燭就一片淡紅。父親和母親把指頭伸進負(fù)缸子,用指頭肚蘸一下蠟水,快速挨到纏了棉花的枝條上去,只需要三五次,挪過指頭,一朵粉紅色的花朵燦然怒放。一把花,說不上該叫它桃花,還是杏花,反正它像桃花,也像杏花,那么鮮艷,鮮艷得能聽見開放的喧鬧。幾乎家家都有一兩個空酒瓶,我家也不例外,這些花,就插在瓶子里,擺在主屋的木桌上。要知道,一些人家的酒瓶里也插了花,但那是塑料的,太普通,太大眾。而蠟花,它引來了親戚們的無數(shù)贊嘆!
那時的年關(guān),雪繼續(xù)下著,它或許會下到半夜,或許會跨年到黎明。但夢里,春天真的到了,所有的花開了。
燈
“正月里來正月正,我和妹妹看花燈”,這句男女老少都會哼的小曲,說的是元宵之夜,一對情侶結(jié)伴去看燈會演出。這實在是令人遐想不斷,必是小鎮(zhèn)古色古香的樓閣錯落有致,雖然人口不多,但有世外桃源般的安詳,年關(guān)節(jié)下打扮一新,元宵節(jié)的晚上,那些半明半暗的窗戶里,或者廊沿下,挑起了各種形式的燈籠。燈籠大多是紙糊,有錢人家還用絲綢裱糊,一些燈籠里裝了機關(guān),燈煙起時,燈籠旋轉(zhuǎn)起來,上面的小人兒小步輕移一般。燈光彌漫的街道上,必有鮮美的小吃和出售小玩藝兒的攤子。若不是有“火樹銀花不夜天”般的繁花,有誰愿意去呢?
像這樣的情形,我是沒有見過,那對有故事的情侶也已經(jīng)很少見了。隨著年代的推移,看花燈便以戲劇的形式流傳了下來。但流傳下來的地方小戲我是見了的。
二十多年前的一個正月初三晚上,鄰村的社火隊被村子里敲鑼打鼓迎了進來。他們的行很是簡單,演員的臉也是提前畫好了的。不用登臺,演出前,把花哩胡哨的服裝往身上一套,隨便站在瑟瑟寒風(fēng)里抖動著身體取暖。開場時,先有一個掛著一嘴胡須的,看不出是什么人物,搖著一把羽扇,穿著一身藍袍,在桌子上的香爐里燃起幾枝香后,說:“頭戴素珠八寶妝,爭福爭壽免禍殃。香爐飄出三股煙,風(fēng)調(diào)雨順太平年。”他每說一句,小鼓、小鈸就“嚓嚓、嚓嚓”響幾下。接下來才正式演唱。場子里擺上一根兩米高的樁子,樁子頂端座著個斗形的箱子,箱子四周用白紙和黃紙糊了,點著個燈,四個角子上各掛一串彩紙把成的花朵。二胡、板胡先拉上一段曲子,一男一女手里搖著折扇,扭著“十字”步上場,一問一答地唱:“正月十五燈花開,叫一聲妹妹觀燈來。觀了頭燈觀二燈,盞盞彩燈觀分明。六盞燈,什么燈?張生月下嬉鶯鶯,張生鶯鶯相會后花園,崔母私下來拷紅?!彼麄兊椭^唱著,拉胡的師傅在每句后和唱“伊呀伊兒喲”,使這簡單的曲子多了份動人的神韻。
這個節(jié)目叫《十五觀燈》。那根木樁子就好像是某條繁華的街市上的“花燈”,大家就在情景回放中并享受著復(fù)古式浪漫主義的快樂,滿足和實現(xiàn)著生活中不能實現(xiàn)的愿望。大凡情景回放,是回憶性質(zhì)的,我們通過對過去的回憶,把一些經(jīng)驗性的愿望累積起來,經(jīng)過演繹,就形成了某種共識,成為指導(dǎo)和影響生活的傳統(tǒng)文化,至少成為一種習(xí)俗。
在村莊,人們給許多物象賦予了某種意義,“燈”只是其中之一種,它充盈著神性的光芒。
回頭說說臘月。人們說,臘月里都是好日子啊。這樣的好日子,并不是陰陽五行上的刻意講究,而是臘月恰遇農(nóng)閑,鄉(xiāng)親們可利用這些時間把一些大事要事辦結(jié)。嫁娶就是頭等大事,上年,或者前年的臘月,雙方的家長都同意了娃娃的婚事,“辦了吧!”時間這選在了這年臘月。寒天冰地,大雪鎖道,一場村莊的婚禮過得人間火熱。二十年前,新娘子我們不叫新娘子,叫“新媳婦兒”,“婦”必須是兒化音,不管她今后是否是居家過日子的好手,這一聲稱呼聽上去很是親昵。那時候,娶媳婦兒只需一匹精神的毛驢,天擦黑時一串喧鬧地爆竹迎進門,為列祖列宗上三柱香,然后把新媳婦兒簇?fù)磉M新房。新房其實不新,與其他房屋沒有兩樣,都是土木結(jié)構(gòu),只不過門框上貼了“天作之合”一類的對聯(lián),還糊了窗子,窗紙上貼了一個紅油紙剪成的“喜”字,內(nèi)墻體用報紙糊了,土炕的兩邊講究一些,貼了從商店里買來的花紙,炕上鋪了羊毛氈,擺了兩床新被褥。這些都能視家庭經(jīng)濟狀況可奢侈、可節(jié)儉,唯一不能少的是燈。
親眼所見,一盞用來照明的燈,通常擺放在窗臺上,或者擺放在炕頭,但這盞的確與眾不同,它是擺在墻上的。和家里其它燈盞差不了多少,選了好看的墨水瓶,用清水洗上好幾遍,控干,凈得通透。又在瓶蓋上打個眼,不宜大,架子車胎的汽芯能穿過去就行。如果覺得汽芯的孔太大浪費燃油,可以在其中再穿一個套在鋼筆橡膠吸管上的鐵管兒。通常在與炕端對的墻角處,人伸手可及的地方,打上兩根竹簽,上面架上一片三角形玻璃,玻璃上苫了一張手絹,擺上新媳婦兒喜歡的一塊香皂和一面圓鏡子。新婚之夜,在它的上面,就得擺上燈。這盞燈,用了商店里沒有摻水的煤油,由負(fù)責(zé)圓房的人撥好捻子,讓它慢慢地亮著,一直到第二天的陽光照進門縫。燈叫“長明燈”,除了象征夫妻過日子心亮如燈,還寓意小兩口恩愛長久。
后來,我還知道了另一種用燈。幾年前,父親倒下再沒有起來,沒有說話。我們把他埋葬在一塊風(fēng)水寶地里,那里是村莊北山坡,糧田遍布,一座土包,遠(yuǎn)看是那么的弱小。村莊的老人叮囑,一定要在墳塋上掛一盞燈,掛足七七四十九天。我們在墳塋的旁邊架上了桿子,掛了燈。最好是馬燈,但已經(jīng)找不到這東西了,只好先掛了一個燈籠,燈籠里放上油燈。每天天色將暗,大地迷朦時,我們就去墳頭,給燈添油。走好遠(yuǎn)了,回頭看著這盞燈是否亮著,是否在黑暗中照亮了一片土地。燈光搖曳,像是揮手。
我在想,為什么要掛這么一盞燈呢?老人們說,是指路燈,叫亡人不至于迷失生前熟悉的路。我又想,或許另有作用,比如,有了這盞燈,父親就不會感到孤獨。
月
月影如鏡。
鏡子能照見行走于人世的精靈古怪,這是大人給孩子的尊重自然的最初啟蒙教育,于是,我們對月亮多了份敬畏。此時,三十年前的老巷子因為幽深,相對于伸手不見五指的黑夜,就像光滑的鏡面上涂抹了面湯,顯得十分模糊。按照人們信誓旦旦的口傳,有月的夜晚,最好別去老巷子,那一個不知幾時形成的窯窩里,會走出一位白須皓首者。是否青面獠牙,伸著滴血的長舌,好像許多人沒有看清,只是,若是碰上,一定躲閃不及,被拂塵掃中的地方,必然紅腫。病是能治愈的,也一定要去那個窯窩,抓取壁上的細(xì)土,和成泥糊,抹到紅腫處,不消幾日就可恢復(fù)如初。
老巷子是到老宅的必經(jīng)之路。其實,巷子里的幾棵柳樹有些年頭了,承自然雨露的滋潤,它們枝條繁茂,光影搖曳下,老巷子顯得凝重了許多。我倒是不覺得白須皓首的神仙,太白金星一樣可愛,只是,大人的警告應(yīng)當(dāng)謹(jǐn)記于心,平白無故還是少沖撞行走于村莊的精靈為好。時間久了,突然明白此類傳說也有嚇唬人的作用,至少,孩子們在有月的夜晚,很少出門去玩罷。至于那些神奇的細(xì)土,含硝含鹽,有清涼的功效,蚊叮蟲咬引起的紅腫,也是有治療作用的。村莊有她保守的秘密,我這樣揭開它,倒是有種沖撞精靈的味道。
許多人喜歡月夜,古人也是。但今人缺少一種情懷,不能和古人比擬并論。盛夏,月亮掛起,蛙聲一片,喧鬧里多了份平素沒有的靜謐。但難以成眠,也不知道腦瓜里想些什么,肯定是沒有想。我的小屋偏院落的西南,悄悄地打開窗戶,把目光伸向外面??床坏礁邞业脑铝粒恢涝鹿馊玢y,灑落到能灑到的地方。院外的柳樹在細(xì)風(fēng)里輕搖枝葉,像是有小動物順著墻跟快速穿過,星宿疏朗,天空中兩個紅點一閃一閃地,夜行的飛機去了我不知道的遠(yuǎn)方,留下的轟鳴聲,將夜的安靜拉得更長。
這些,不過是些對昔年美好或有趣的事物的留戀,正如村莊的符號,它們從村莊生活中的退卻,并不代表我們還將失去一些村莊記憶的元素。有些記憶是刻骨銘心的。
說的是秋日尾巴上的月夜。那時,大地歸倉,與村莊廝守的土著麻雀,啄掉田野里的最后一顆糧食,一場漫不經(jīng)心地小雪從高處降落,人間開始寒凝。隊里的糧食還待決算后分配,好在有為數(shù)不多的自留地上的收成,尚能安慰人們的肚皮。這一點糧食,可能是小麥,也可能是糜谷,它們都要經(jīng)過石磨的加工,變成粗糙的面粉。
老宅偏北的后院,有一盤石磨,那是它每年最為繁忙的時候。我睡在溫?zé)岬耐量簧?,冷得不敢開窗看看外面的月光,但已經(jīng)知道月光如霜。聽著院子里的腳步隨一聲門響,不久又會聽得見石磨沉重的聲音。大人們躬著身材,用腹部頂住推磨棍,石磨轉(zhuǎn)起來,面粉從石磨的縫隙間小溪一樣流出,讓歲月有了歡娛的感覺。新麥面我們不會先用先吃,必須選擇月亮最圓的那天,烙上幾張白面餅子,擺在院子的正中,祭獻天地。這使我們自小知道了人神共享人間幸福,感恩大自然的饋贈。幾十年過去了,這個習(xí)俗沒有變。
而事實上,村莊月下的故事太多,我不能窮盡所有,比如,半夜三更,有緊急的腳步踢踏而過,不知是什么人,發(fā)生了什么事,腳步去了什么地方。后來,我從人們的口傳中得悉,幾年前的一個月夜,光亮寒寂。村莊的一位青年喝下去了不少烈酒。他借著酒勁去了另一個村莊,去和前岳父大人理論不順的婚事。后來,他掏出了揣在懷里的菜刀。
月照人不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