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礁石】兩支火銃(小說)
一
大雪前的一天,氣溫驟降,像過山車一樣,從十幾度一下降到零度。晚上,寒風(fēng)肆虐,在田野,在樹林,在村莊,四處亂竄,低聲怒吼。樹林里的野兔、野貓、野豬、獾,還有貓頭鷹等,有洞的躲進(jìn)洞里,沒洞的恨不能鉆進(jìn)地縫里。黃家?guī)X的老幼們裹緊了被窩,以抵御突然造訪的寒冷。
清晨,黃慕雪老漢推開門,一股寒氣撲面而來。一個銀白的世界呈現(xiàn)在他眼前,哇!好厚的潽雪,屋前的路都沒了,樹們頂著雪被,竹子低頭彎腰,都默然肅立。放眼望去,白茫茫的一片,白得刺眼。多少年沒這么下雪了!
慕雪老漢忍不住走出門,踏進(jìn)雪地里,發(fā)出清脆的“嘎吱”聲。慕雪老漢今年八十有四,四年前從農(nóng)業(yè)一線退下來,徹底將農(nóng)事交給大兒子桂雄,以頤養(yǎng)天年。他抬頭望了望后山,深一腳淺一腳向后山走去。
大雪天,好攆兔子,慕雪老漢自言自語道。雖然自己耳聰目明,身體硬朗,但早已過了攆兔子的年齡了。他突然想起他父親,他父親愛打獵,是打獵高手,槍法賊準(zhǔn)。那時沒有槍,只有火銃,只要銃一響,野兔蹦得再快,都沒能逃脫的,腿抻幾下,就沒氣了……
呸!想他做么格。慕雪皺緊眉頭,自己罵自己,這么多年過去了,恨意未消。
雪幾乎沒了膝蓋,慕雪老漢走了幾步,躑躅難行,險些摔倒,氣喘起來。于是,他停止前行,望雪興嘆。
晌午時分,慕雪老漢燒火煮飯,桂雄領(lǐng)了兩個陌生人走了進(jìn)來。一個年過半百,一個三十多點,年長的瘦高,年輕的微胖。
爸,縣里來人找你。桂雄站在灶旁說。
慕雪老漢抬頭看了那兩人一眼,露出驚訝的眼神,瞬間鎮(zhèn)靜地說,呵呵,找我做么格?
老人家,您好!年長的主動打招呼,并伸出右手。慕雪老漢連忙伸出雙手,握住那人的手輕輕搖晃了兩下。那人說,我們是縣文化局的。我們準(zhǔn)備在離黃家?guī)X不遠(yuǎn)處的龍山建一個抗戰(zhàn)紀(jì)念館,需要搜集一些抗戰(zhàn)用過的東西。所以,我們來找你老人家了解一些情況。
慕雪老漢一時沒弄明白,囁嚅道,么格館?你們找我……
桂雄搬來兩把椅子,用抹布擦了擦,請那兩人坐下。那兩人圍在灶前坐下后,年長的那人伸手烤了烤火說,我們聽人說,你父親黃瑋賢參加過抗日,還立了功。
慕雪老漢心里一驚,失色道,哪有,哪有,你們聽誰瞎說。那兩人見狀,納悶不已,說這是好事,搜集英雄事跡,還英雄本色,讓后人敬仰。這是多大的榮耀啊。
別提他,一提及他我就一肚子火。他呀,還英雄,狗屁!明明就是一個陳世美,一個懶鬼,嗨擺子(瞎玩)。慕雪老漢勃然大怒,站起來罵道,仿佛父親就站在他面前,指著他父親罵。
這、這……那人一頭霧水,很尷尬。談話沒法進(jìn)行下去,不歡而散,那兩人似乎不甘心,躊躇了一下,最終還是走了。
慕雪老漢坐在灶前繼續(xù)燒火,仍然憤憤不已。
二
一石激起千層浪。往事像雜技師嘴里的紅綢帶,被一一牽扯出來。
湘西南山高林密。解放前,黃家?guī)X周圍都是樹林,有的樹木兩人合抱才能抱住。樹林里有很多野果子樹,有吃的,自然就少不了飛禽走獸,地上跑的除了野兔、野貓、野豬、獾以外,有穿山甲、狼、狐貍和豹子。天上飛的就更多了,有麻雀、喜鵲、斑鳩、八哥、野雞、老鷹、貓頭鷹等,還有許多叫不上名字的。到了七十年代初,毀林開荒,許多樹林被砍伐殆盡。好在前些年退耕還林,樹木又多起來。
慕雪老漢從記事起,就沒見過父親下地干活。父親游手好閑,喜歡玩弄火銃,鉆樹林打獵。他親眼見過父親打死一只獾。那時村子邊上有幾棵高子樹(君遷子),到了仲秋,高子熟了,黃橙橙的。有棵高大的高子樹下,散落許多吃剩后的高子。父親瞅見后,圍著樹仔細(xì)察看一番,詭秘一笑,而后悄悄安上鐵夾子,用枯草偽裝好。第二天清早,父親帶他在離那棵高子樹十幾米處的石窩下,發(fā)現(xiàn)一只獾。那獾像狗一樣,趴在那兒,一只腿上被鐵夾子夾著,血淋淋的,看上去很虛弱,可見到慕雪他們?nèi)札b牙咧嘴。父親端起火銃,朝獾“砰”的一銃,打在獾的腹部,頓時鮮血汩汩而出。獾掙扎幾下,就一動不動了。慕雪很震驚,如此血腥,父親卻氣定神閑,泰然處之。而他永遠(yuǎn)忘不了獾臨死之前那恐懼和哀求的眼神。
父親要慕雪扛上獾回家,慕雪膽怯,不敢去。父親惱怒,罵道,褲包佬(膽小),像個女孩,沒出息。父親拽著慕雪的頭使勁往獾身上按,慕雪嚇得哇哇大哭,魂都沒了。父親卻哈哈壞笑。父親真壞,為了給慕雪練膽,常常裝神弄鬼,嚇唬慕雪,還不準(zhǔn)他哭。說只要一哭,就把他扔到豬圈里,跟豬睡在一起。還把臭腳丫子往他嘴塞。有次當(dāng)真要把他丟進(jìn)豬圈,嚇得他大喊姆媽娘。母親氣惱,數(shù)落父親幾句,父親反而罵母親太護(hù)著他,說他成不了真正的男人,頂多是個小雞仔,永遠(yuǎn)躲在你這個老母雞的腋窩下。
父親癡迷打獵,有時一進(jìn)山就好幾天,好像把家忘得一干二凈。有一年,聽說豹子咬傷了人,父親獨自進(jìn)山尋找豹子,幾天后,豹子沒找著,摔了個半死,幸好被人發(fā)現(xiàn)送了回來。父親有兩支火銃,特別鐘愛,像寶貝似的。每次打獵回來,都要把銃擦得干干凈凈,再打上油。然后用薄膜包起來扎好。家里本就沒油吃,可父親不管三七二十一,沒有就要母親去借,不去就罵人。父親兇巴巴的,母親怕他。在慕雪眼里,父親愛銃勝過母親,勝過他們。父親閑時教慕雪如何拆、裝火銃,如何填火藥,裝鐵砂,如何打銃。可慕雪一想起那獾,那血腥的場面,那恐懼和哀求的眼神,心里就非常抵觸,不愿學(xué),更不愿打獵。
除了打獵,父親喜歡拉二胡,講白話(故事)。二胡拉得還湊合,聲音流暢,不乏悠揚。聽得多了,也煩人。父親特別愛講薛仁貴的故事,白袍將軍救主,薛仁貴征東,薛仁貴征西,一講起這些就來了興趣,口水飛濺,有時講到深夜。有人給父親編了個順口溜:白話,白話,牛吃棉花。合起,合起,巴個(摔倒)坐起。意思是講白話誤事。父親特別崇拜薛仁貴,把他們?nèi)值芊謩e取名慕薛、向仁和夢貴。慕雪嫌“薛”字難寫,就改成下雪的雪。
慕雪五歲那年,聽說山外很亂,很多地方在打仗,弄得人心惶惶。初冬的一天深夜,天氣漸冷,突然來了十幾個當(dāng)兵的,挨家挨戶砸門抓人,只要是能走路干活的男人,全部抓起來帶走。父親睡得迷迷糊糊,慌里慌張,連上衣沒來得及穿,爬起來往后山跑,慌不擇路,想躲進(jìn)一個暗處,誰料那是刺蓬窠,被刺扎得疼痛難忍,失聲叫苦,結(jié)果被發(fā)現(xiàn)逮個正著。
父親被帶走。后來才曉得,那是國軍,私下里叫白軍。為什么叫白軍,慕雪不明白。母親哭得死去活來,兩天不吃不喝,傻了一般,唉聲嘆氣。驚喜的是,不到半年,父親竟然奇跡般地回來了。不過,父親非常狼狽,沒穿軍裝,衣服破破爛爛,頭發(fā)像鳥窩,胡子拉碴,活脫脫的一個叫花子。慕雪問父親咋就回來了,父親不耐煩說,去去去,小孩子打聽這個做么格。問多了,父親揚手打人。
父親三緘其口,從不談?wù)撊绾位貋淼氖拢杀车乩餆o來由地罵罵咧咧,無能!太無能了!可惡!關(guān)于父親回來的原因,后來有多個版本,但至少有兩個版本比較靠譜。一個是,父親他們吃了敗仗,隊伍打散了,父親趁機跑了回來。另一個是父親當(dāng)了逃兵,逃回來的。無論哪種,都是不光彩的事,所以父親打死也不會說。至于哪一個是真的,已無關(guān)緊要,緊要的是父親回來了,回來就好。
由于父親好吃懶做,不務(wù)農(nóng)業(yè),一家好幾口人常常忍饑挨餓。慕雪是長子,自然挑起養(yǎng)家糊口的重任,十一歲就開始耕田種地。扶不起笨重的木犁,有時被牛欺負(fù),有時摔在水田里全身濕透,不知流過多少眼淚,哭過多少鼻子。因此,幼小的心里開始恨父親,恨他好吃懶做,恨他不顧家,也養(yǎng)成了脾氣暴躁的性格。
三
也就是十一歲那年的夏天,慕雪聽到了真正的槍聲和炮聲。
先前常聽人說,哪兒哪兒在打仗,好像那是很遙遠(yuǎn)的事,與深處大山的他們沒多大關(guān)系??涩F(xiàn)在完全不同了,時不時地有槍聲和炮聲傳來。村民更加恐慌,提心吊膽,一聽到槍聲和炮聲就往后山跑,等槍聲和炮聲停了,才怯怯地回到村里。
陰云籠罩,氣氛驟然緊張。那些日子,父親很少進(jìn)山打獵,只是一個勁地擦銃,準(zhǔn)備很多的火藥和鐵砂。還把村里其他膽子大的男人召集起來,分白天黑夜兩組警戒。每組兩人,村里共有六支火銃,每組至少有一支火銃,火銃要填上火藥裝好鐵砂,荷槍實彈,以防不測。警戒范圍擴(kuò)大至村外兩里。
一天,父親去幾里外的鄰村作客,回來時帶了兩匹碎花藍(lán)布和一塊臘肉,走在崎嶇的山道上。經(jīng)過獅子垇時,看到兩個人倒在路旁的草叢里,兩人身上滿是血漬。父親上前盤問,你們是什么人?
其中一個人想坐起來,艱難地翻過身,手撐在地上,試了兩下,還是沒坐起來。他躺在地上,用乞求的眼光看著父親,斷斷續(xù)續(xù)說,老鄉(xiāng),救……救……我們。我們是八……
另外一個人突然打斷那個人的說話,制止道,小張,別。聲音不大,卻很威嚴(yán)。
那個叫小張的人,臉色蒼白,一張娃娃臉,頂多二十歲。而說話威嚴(yán)的那個人,三十多歲,消瘦,輪廓分明,刀削一般。頭發(fā)有點長,罩了半個耳朵,雖虛弱,但眼神剛毅,藏不住咄咄逼人的英氣。
你不告訴我你們是什么人,干什么的,我咋敢救你們。父親嘿嘿笑道,不過,即使你們不說,我也猜得出你們是這個。說完用右手比劃出個“八”字。那兩人對視了一眼,小張有點像謊言被戳穿后的緊張,而另一個十分鎮(zhèn)定,他不慌不忙地說,我們是收山貨的,遇到土匪,受了傷,我們一共八、八個人,只剩下我們兩個了。
好啊。既然你們不說實話,我懶得管你們。父親說完,佯裝要走。
我說……老鄉(xiāng),請……別走。我們……是八路軍,請……救鄧……連……長。小張焦急地說。
小張。哎!鄧連長想制止已來不及了,兩眼盯著父親,一副視死如歸的樣子。
果真是八路軍。早說不就完了,磨磨唧唧。父親嗔怪道,我要害你們,管你們是八路軍、國軍,還是土匪,一刀下去就得了。邊說邊扶起兩人。
我是好人,么格眼神。父親看著鄧連長說。
鄧連長眨巴眼睛,沒言語。
難道不像?父親扭頭問小張。
小張已奄奄一息,聲若蚊蠅,我……不行,救……救連長。
少說話,再說就沒命了。父親一邊說一邊背起小張,同時攙起鄧連長。小張臉上擠出一點笑容,說,謝……話未完,就沒了聲音,頭耷拉著,兩手垂了下來。
小張,小張。鄧連長低聲喊道,一臉痛苦,眼里噙著淚水說,你為了救我,給我擋了一槍。埋葬小張后,父親搬來一塊一面較平的石頭,立在墳前,而后問鄧連長小張的名字。鄧連長說,我也不知道小張的名字,只知道他姓張,來自江西,父母被鬼子殺了。
要不這樣,我給他取個名字,他是個小兵,就叫小兵吧。咋樣?父親說。鄧連長眨了眨眼,表示同意。父親用小石子在墳前的那塊石頭上寫上“張小兵”三個字,然后站起來畢恭畢敬地鞠了一躬,說,張小兵,你好樣的。每年清明我會給你掛青的。
父親把鄧連長背到家中,藏在地窖里,請來村里的赤腳醫(yī)生治傷。赤腳醫(yī)生說,傷不重,主要是失血過多,沒么格大問題,敷幾付草藥,多吃點好吃的,補補身子,養(yǎng)一段時間就好了。家里揭不開鍋,又添了一個大男人,母親不高興,埋怨父親。父親兇母親,說咋能見死不救,何況還是八路軍。并且要慕雪他們保密,誰也不能說出去,誰說就打誰。父親兇巴巴的,嚇得慕雪他們一愣一愣的。
傍晚,晚霞燒紅了半邊天。堂哥鴻坤火急火燎地跑來對父親大聲說,叔,不好了。不好了。聽說晚上土匪要來打搶,咋辦?咋辦?
這好端端的,土匪來打么格搶。父親十分納悶,心想,莫非他們發(fā)現(xiàn)了鄧連長?
村里頓時炸開了鍋,男人們扯著牲口,女人拽著孩子嚷嚷著,高一腳淺一腳地向村口奔。別慌?;艂€鳥慌。父親大聲說。要堂哥加強警戒,堂哥害怕,不敢去。父親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一腳踹在他的屁股上,罵道,怕個鳥,土匪是人,你也是人,怕么格怕。然后通知老人、女人和孩子往后山撤,躲進(jìn)山洞里,千萬別出聲。父親轉(zhuǎn)過身來,猛地一揮手說,站著尿尿的,留下來跟我打土匪。
父親要大伙多準(zhǔn)備些火藥,鐵砂,把梭鏢和切爆谷糖的大刀拿出來磨快。還有石塊,木頭,越多越好。再在三叔耳邊嘀咕幾句,你拿上鐵夾子和套子……三叔連連點頭,而后進(jìn)了后山的林子里。
鄧連長聽說土匪要來,掙扎著要起來,被父親按住,要他安心養(yǎng)傷。父親輕蔑地說,幾個土匪,怕個鳥。鄧連長說,很可能是沖我來的,他們兇殘,可能人數(shù)不少,你們千萬不可大意。在救我的那個地方,藏了兩支三八大蓋和幾十發(fā)子彈,你們?nèi)ト?。沒槍哪行。父親一聽有槍,像小孩過年得了炮仗一樣,高興得蹦出門去,到獅子垇取回槍和子彈。鄧連長問,你會開嗎?父親不以為然,笑著說,你小瞧人。
父親立即端起三八大蓋,做出拉栓、裝彈、合栓、瞄準(zhǔn)等動作,動作嫻熟,干凈利落。最后,還做了一個標(biāo)準(zhǔn)的持槍敬禮的動作,惹得鄧連長驚訝不已。父親發(fā)現(xiàn)鄧連長的背包里有兩套舊軍服,要借來一用。鄧連長問用軍服干嘛,父親詭秘笑了笑說,保密,到時你就曉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