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點】裝卸工老何(小說)
昨天,老何自以為聰明,沒想到被自己的聰明坑得不輕。
說起來也怨我。
昨天,新強(qiáng)租賃站退回兩車貨,老公派去四個人:老高、朱子、小史和老何。老公向來偏向老何,一直看重他的老實厚道,有了活第一時間總會想到他。奈何他的手機(jī)經(jīng)常打通無人接聽,而他自己也總能在勞務(wù)市場上找到活干,所以,這段時間我很少聽到老何的消息。昨天的兩車活,老公第一就把老何算上了,第一個給他打電話,問他去不去。還好,這回老何接電話了,馬上答應(yīng)去。不過他答應(yīng)以后又唯唯諾諾地嘟嚕了一陣,老公習(xí)慣地大聲問他嘟嚕什么,他說朱子和老高他們總是挑活,到時候他們挑走一輛好干的,那怎么辦。
他們通電話,我一直在旁邊聽著,這時我突然腦子一靈,來了一個點子。我急急忙忙大聲說:“明天早晨你和小史起早點,你們不是騎著王偉的電動車嗎?朱子老高他倆只能坐公交車,他倆沒你倆快,你倆早早出發(fā),到了租賃站先搶一輛好卸的車,這不就行了?!?br />
老公怕老何聽不清我的話,又對著手機(jī)把我的話重復(fù)了一遍,老何連連答應(yīng):“行,好的,好的?!?br />
本以為板上釘釘子的事,那么容易,你猜怎地?結(jié)果第二天早晨,老何和小史兩個人到了租賃站,看到朱子和老高兩個人占住了那車最好卸的六米管,只好去卸另外那輛車,車上亂糟糟的,啥都有,非常麻煩,費勁,又快不上去。結(jié)果是,朱子老高兩個人下午三點完活回家,老何小史兩個人一直干到晚上八點多才完工。
朱子老高兩個人回來對我老公說,頭天晚上老何在電話里跟我們說,咱們四個人誰先到誰挑好干的車,那我們倆個還不早起?
老何的腦子好像不大靈便了,老公經(jīng)常這樣說。就像這件事,本來是一個自己心里知道的計謀,但他竟然亮給競爭對手,讓自己輸?shù)哪敲磻K。
這就是他的老實,憨厚,正直。
這幾個詞語里,都有一個令人覺得傻的字:老,憨,直。人老了會糊涂,憨就是傻的同義詞,直就是不會拐彎。
但是,老何是所有認(rèn)識他的人們公認(rèn)的好人。
好人的定義有許多,被稱為好人,那么這個人一定是善良的,一定是誠實的,一定是勤勞的。好人未必高尚,但好人一定讓人佩服。
還有,這個世界,好人常常被輕視,好人常常沉默,常常沒有話語權(quán)。
老何便是這樣。他是好人,人們從心里贊成他,但是人們做不到從言語和行動上尊重他。
但是老何很自信,因為他有錢,足夠自己養(yǎng)老的錢。
老何有自己的世界,他虔誠信奉天主教,除了干活,以外的時間,都把自己投入天主的世界里。
但是我們都替老何擔(dān)心著,擔(dān)心他的養(yǎng)老問題。因為他孤身一人,上沒有老人,下沒有孩子,沒有結(jié)過婚。他的錢無私豪放地借給老家的親人們,他以為,那些親人會為他養(yǎng)老。
他從不穿貴的衣服,常年穿工作服,逢到周六那天去教堂,他才會換上一身干凈體面的衣服,也僅僅是干凈體面,絕不是多貴重。他從不舍得吃一頓好的,常年家常飯為主。在飯館里,一起干活的工友們有時候會點一份小菜,喝一瓶啤酒,而他則是坐到另外一個桌子上,靜靜吃自己的面條或者刀削面,還有一袋最便宜的餅干。因為一碗面條管不飽,他事先從家里帶出來的。他跟我炫耀過,那餅干又便宜又有營養(yǎng)。或許,他已經(jīng)覺得自己奢侈了。
但是老何又令人們公認(rèn)的發(fā)愁。愁的是,人們覺得他不對,可是又說不過他。
比如,裝車的時候,老何是一定要挑貨的,不夠格的貨他是一定要扔出來的。不夠格的貨,嚴(yán)格意義上講,是有太多了,像稍微彎一點的,短一點的,長一點的。但是實際上工地要求并不是那么嚴(yán)格,何況租賃站老板是能發(fā)出去的盡量發(fā)出去。他挑出來的貨,讓老板不高興,別的工友還得重新裝上車,增加了麻煩。人們勸他,不用那么較真,他很嚴(yán)肅地反駁:“我是天主教徒,不能欺騙別人,不夠格的絕不能裝,裝了就是欺騙工地老板?!?br />
老何看不慣周圍的人和事,但是最佩服我老公。人們都說,也不知道程波用了啥辦法,讓老何那么服氣。也真是,不管老何多么堅持自己的主張,與眾人爭持不下,但是只要我老公發(fā)話,老何就會無條件服從,用他的話說就是:“我只聽程波的?!?br />
但是老何對我老公也有異議,這是他親口對我說的:“老程是個大好人,我真是服他,但是,他也有做錯事的時候。”當(dāng)時我真的一驚,因為我也一直認(rèn)為老公沒有做錯過事。
“哦,他做錯啥事?”我迫不及待地問老何。
老何非常嚴(yán)肅地說:“程波太看重錢了,他犯過錯?!?br />
“哦?什么錯?”做人誰不愛錢?老公拼命掙錢,我拼命省錢,就連老何你,不也是一樣這樣做的嗎?
“你看就那次吧,那個老板點數(shù)的時候,出了一點錯,多點了一層,”老何皺著眉頭,瞇著眼睛:“結(jié)果呢,那老板給錢的時候,就多給了那一層的錢?!?br />
“嗯?!蔽也槐響B(tài),因為我知道老何下面要說的話了,況且我也知道他說的那件事,老公那天回來就跟我說了,說老板一時糊涂,多算了一層,結(jié)果多給了二十元錢,可是老公分工資的時候,兩人干的活一人一半,那二十元錢當(dāng)然也分給老何一半??墒抢虾螆詻Q不要,他說,要那錢是犯罪,天主不允許。
“老程不該要那二十元錢,”老何的兩只眼睛瞇著,但是卻發(fā)出光來,很鋒利:“我跟你說,你得好好跟老程說說,讓他去教堂里聽聽課,受洗,讓他歸到天主的懷抱里,他就是天主走失的孩子……”
老何的長篇大論又開始了,我不停地點著頭,時不時“嗯”一下。我雖然自稱信奉耶穌,但是我表現(xiàn)的不是別人都樣熱忱,很少去教堂,我只是在做人上規(guī)矩著自己。
老何為了達(dá)到讓我老公信奉天主的目的,常常找機(jī)會給我講道,講到最后,就是那句話:“你好好跟老程說說,他聽你的話,他是我見過的最讓人信服的人,他是一個大好人,就差沒信天主教,他要是信了天主教,你就等著看看天主給你家什么吧?!?br />
勸老公信天主教,我真的勸過,但是老公說,他不去教堂,但是做事,他會有原則的。
再說說那次老板多給二十元錢的事。我想這樣的事,在當(dāng)今社會應(yīng)該不是事了。多少爾虞我詐,坑蒙拐騙偷,多少陰奉陽違,表里不一。我在北京這十年,有幾個月工資要不回來,那是我累到幾欲吐血的錢,更是我家欠著巨額帳目生活在重壓之下的時候??墒遣⒉皇俏乙粋€人被坑,所以我把什么傷痛都藏起來。至于那二十元錢,我和老公都沒有覺得那么嚴(yán)重,相比于別的工人挖空心思整外撈,倒賣公司的貨物,我們只是覺得老天看我們辛苦實誠,賞給了我們一個小小的紅包而已。
水至清則無魚,我知道自己脫不了俗。老何對自己要求可謂嚴(yán)格,但是,他有時候也沒有脫俗。
就拿他挑活來說。
先不說他這次因為挑活聰明反被聰明誤,就說他一直以來令人不贊成的事。到了干活的地點,只要看到活不好干,立馬開始發(fā)威:“這活沒法干,你們誰愛干誰干,我不干了?!彼らT故意放到最大,把自己裝水杯的包往肩上一搭,頭也不回地就走。
其實這是一種策略,我們都知道,是為了臨時讓老板給加錢。很多時候,不好干的活,這樣一鬧,老板就給加了錢。
可是,老何卻不單單是為了加錢,他常常真的一走了之,把活給撂下了。那樣,讓老板臨時找不到工人而耽誤正事,讓大車司機(jī)不能按時往返而耽誤掙錢,更讓他的老板——我老公說不起話,花費很多時間去調(diào)和,也影響了老公這個小小裝卸隊的信譽(yù)。
老公也不止一次地訓(xùn)斥他:“老何,你還信主呢,你就這樣信主啊,這叫不負(fù)責(zé)任,自私,不管別人,自顧自己。你走了,讓人家老板咋辦?臨時找人咋找?你當(dāng)人家老板掙錢容易啊,誰都不容易,將心比心,不好干的活咱干了,老板心里有數(shù),不會虧了咱的。哪一次虧你了?你說說?”
老何挨我老公的訓(xùn),一聲不吭,他或許有自己的理由,但是他說不過我老公。也還許,他從心里就敬佩我老公。
說到這里,我想起了老何的婚姻大事,
老何一直沒有結(jié)婚,這終身大事,他看的太重,重到他不敢去觸碰。
他從很小就失去父母,失去最溫暖最可信賴的愛,也許因為這樣,他就把教堂當(dāng)成了家,把天主當(dāng)成了雙親,把教友當(dāng)成了親人吧。
每到周日的那一天,是他回家的日子,他給我形容那一天在教堂里的感受,說是就像勞累一天的孩子回到父母的懷抱里。而他的婚姻對象,也就是在教堂里遇到的。
第一次聽說他有女友的事,是在認(rèn)識老何沒多久,一個月吧。說來也有四五年了,那時候我和老公剛剛脫離老板,自己出來單干。老公組織了四五個人,拉起了一個裝卸隊伍,專門裝卸大拖掛車。老公憑借著自己在租賃公司工作六年結(jié)識的客源,更是憑著自己多年來的信譽(yù),接的活一直沒有斷。有時候一天接了好幾個車,人手不夠了,老公就從勞務(wù)市場上找人。老何就是被從勞務(wù)市場上找來的,他的能干和實誠被老公一眼相中,沒多久就成了老公最好的搭檔。
知道老何有女友的事,是一次老何突然給老公打電話,說有人威脅要揍他,他要老公找?guī)讉€人暗地里把那個人打一頓,嚇唬嚇唬那個人。
事情似乎很嚴(yán)重,盡管老公可以帶著裝卸隊的幾個人把那個人揍一頓,不聲不響。但是也解決不了問題,何況萬一那個人懷疑到了老何身上,不是更麻煩嗎?于是老公就鄭重其事地找到老何了解了具體情況。原來是老何有一個女友,是前女友吧,因為兩個人已經(jīng)分手了,分手的原因是那個女的非要掌管老何的錢。老何因為看錢太重要了,重要程度超過了可以成為媳婦的那個女人。雖然分手了,但是兩個人還是朋友關(guān)心,并沒有老死不相往來那種??墒菃紊砼丝偟谜覍ο螅谑?,不久以后女人又有了一個男友。不巧的是,那男人老何認(rèn)識,也了解一些那人的一些缺點。于是老何就好心勸那個女人不要跟那個男人來往,結(jié)果被那個男人知道,就當(dāng)面恐嚇老何,說要是再阻攔女人和他的事,就揍他。
我想當(dāng)時的老何是真的處在了人生的十字路口。他一個四十多歲的男人,遇到一個能夠共同生活的女人,多么不容易,但是,為了自己辛辛苦苦掙下的養(yǎng)老錢能夠永遠(yuǎn)屬于自己,他不得已放棄那不敢奢望的幸福??墒?,那畢竟是自己心愛的女人,曾經(jīng)放在心里最重要位置的女人,即使現(xiàn)實中說了不再談?wù)摶橐觯?,老何還是沒有完全丟開那段感情吧,他希望那女人能夠找一個沒有缺點的男人,能夠和他一樣好的男人,他不知道自己還在潛意識里保護(hù)著那個不屬于他的女人。
糾結(jié)不下的老何,竟然把剛相處不久的我老公當(dāng)成了救命稻草,當(dāng)成了最信任的人。
我和老公對是不是為老何出氣商議了很久,老公心疼老何,他說真該狠狠揍一頓那個恐嚇老何的男人。我說不行,咱出來打工不能惹事。
后來,也許是天主給我出的主意,我忽然腦子一亮:凡事自有天主安排!
我讓老公給老何打電話,說一切不去管了,既然你信奉天主,就聽天主的安排吧。
還好老何也在電話里說,他想通了,就聽天主的安排吧。
那一段事是了結(jié)了,自那以后,沒有再提過,可是,老何是公認(rèn)的大好人,雖然他清心寡欲,一心信主,但是,月老的紅絲線還是時不時地飄在他頭上,讓他困惑,徘徊,踟躕。
還是這樣,老何在心里解決不了的事情,又找上了我老公。
那天老公回家,我倆嘮嗑,老公心事重重地說:“今天老何說了一句話,我沒聽明白,啥意思啊,我想可能與女人有關(guān)系?!?br />
我像是發(fā)現(xiàn)了新大陸,難不成老何又被一個女人看上了?還盯上了他的錢?
“咋啦?”我趕緊問:“老何說啥了?”
“今天我們在高麗營沒干活,老何坐在我車上,呆了半上午,我正看我的手機(jī),他在旁邊自言自語,說什么讓我養(yǎng)她,我就問他說什么,他說有個女人讓他養(yǎng)她。我想聽他說明白點,可是他又迷迷瞪瞪的不說了,我也沒仔細(xì)問,畢竟是人家的終身大事,讓他自己慢慢拿主意吧?!?br />
這事看起來不了了之,可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