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菊韻】親親的二舅(散文)
二舅,名先亮,字楚云,民國25年五月初九日生人,卒于2018年9月28日,享年82歲。
半夜十一二點,表弟家三個月大的外孫抱在懷里“哇哇”哭,怎么哄也哄不好。二舅一會坐起,一會躺下,表弟沒理會,沖了碗麥片糊糊,才喂了兩口,二舅的身子側歪在表弟的懷里,什么也沒來得及說。
二舅的走,是早早晚晚的事。
春節(jié)前十天,母親過頭七,我和媳婦去南岳衡山替母親還愿。四五點鐘下山,原打算去長沙倒第二天的火車,可我著急,想早點去看二舅,便四處打聽車票的事。幸好遇到一個熱心的小伙子,順路回新邵。那小伙正跟一個姑娘談戀愛,心情大好,講好價錢,他答應送我們到地方。
進屋時,天已經擦黑,村子里不時有狗子在叫,按平時,二舅早該躺下歇息了??啥税孕U坐在輪椅上,等我和媳婦回來。一杯酒下肚,三舅抹了淚說起母親的事,我忙跟三舅使眼色,生怕一旁的二舅聽了去,好在三舅的話到了嘴巴邊,又硬生生地吞了回去。
第二天,我上二舅的床頭。二舅還在瞇覺,我捂了二舅的眼睛讓他猜,二舅知道是我,拽著我的手不撒。二舅的手,沒有一點光澤,摸上去像枯樹枝。二舅想起什么似地,問我母親還喝不喝酒?我裝作沒事兒,笑模樣地跟二舅說:母親前兩天出的院,照樣抽煙、喝酒、打麻將。二舅的眼神里,看不出來一絲絲的懷疑。
二舅患腦血栓,反應遲迍,壓根兒沒往那方面想。
今年元月,二舅媽去世,一個月的時間不到,母親又上路了,兄妹情深,二舅要是知道母親也撇下他走了,該承受不了接二連三的打擊。
二舅自己知道時日不多,留我多住了兩個白天,三個晚上。二舅比我老爸要沉二三十斤,我一個人抱不起,還是表弟幫的忙。我推二舅去外公的老屋轉轉,表弟甩了胳膊,走在前頭。老屋殘垣斷壁,長滿了茅草,媳婦在地上找到一枚門牌號,念給二舅聽:“明星村八隊228號”。二舅眼眶里濕濕的,說他看不清楚,讓我當古董收好。
人上歲數,耳背。我跟二舅說話,得附在他耳朵邊,大聲地喊。
二舅十分神秘地跟我說:三個兒媳,名字都取得好,三個“華”,“立華”“中華”“建華”。二舅說的三個“華”,一個是我嫂子,一個是表弟媳,另一個是我媳婦。接過二舅的話茬,我也裝出一本正經的樣,跟二舅說:我們兄妹仨,“寧平”“岳平”和“素平”。可三個“平”加一塊,趕不上一個“習近平”。二舅“嘿嘿”樂出了聲,我也跟著哈哈笑。
二舅年輕時,在勘探隊當電工,挎帆布包。走路時,鉗子、電筆、螺絲刀,“丁丁當當”響。二舅是村子里為數不多掙工資、吃國家“皇糧”的城里人。到月底,二舅媽揣了紅印章,顛顛地走四五里地,到鎮(zhèn)里的郵局,支回來二舅一個月37.5的工資錢,十元的3張,五元、兩元的各1張,用花手絹包裹好,五毛錢的鋼蹦放在右邊褲口袋里。褲子口袋深,可二舅媽還是有點擔心會蹦出去,時不時用手摸摸。
二舅和二舅媽一輩子沒紅過臉。笑起來,眼睛瞇成一條線。夏天,二舅手搖蒲扇,敞開肚皮,穿木屐,像極了彌勒佛。
二舅口袋里的鋼蹦似乎永遠“取之不盡,用之不完”,壹分貳分伍分,二舅讓我攢起來,將來討媳婦用。二舅的紙票全在藍格子手帕里包著,輕易不露富。有一次,二舅媽幫他洗衣裳,我碰巧看到過一回。大的十元、五元,小的幾角幾分,按面值大小展平了,整齊地摞在一起,四個角沒有一點折痕。還有兩張糧票,二舅說是全國的,新疆西藏都通用。我那時,老想著自己長大以后,也要買一條跟二舅一模一樣的格子手帕,包一大下子的錢,碼天安門城樓子那么高。
后來我回城,二舅每次來,都要在我家白墻上找一圈我的獎狀。去年的、今年的,上學期下學期,一張張地數。那時候,榮譽看得重,“三好學生”免一個學期的學費——兩塊錢,另外還獎勵五個蓋有學校大紅印的作文本、算術本。
七八月份,“雙搶”農忙季節(jié),天光放亮,二舅把我從被窩里拖出來,跟他去對面溪流里抓魚。每次回來,收獲最多的是小白漂,還有小泥鰍崽和指甲蓋大的螃蟹。
小白漂用油煎,辣椒切丁,添水,小火燜,出鍋前,撒細蔥,香。
人多,二舅家燒柴火飯。柴火急,灶膛里“噼哩啪啦”響,五六個菜,二舅不費功夫。二舅做紅燒肥腸最拿手,蔥姜蒜料酒,每樣一點,出鍋前,擱一小勺糯米酒,離老遠就能聞到噴噴香的味道。
新土豆下來,二舅家煮土豆泥吃,拌葷油,既當飯,又當菜,二舅媽夸我,說我碗舔得最干凈,不用涮。我十七歲一個人到東北,東北土豆小的二三兩,大的超過半斤,一年四季,土豆絲、土豆片不論是炒,還是熗,都趕不上小時候在二舅家拌葷油的好吃。
二舅家腌的辣椒蘿卜,也下貨,當零食吃,吃得滿嘴巴紅彤彤地,看上去,象猴子的屁股。
二舅、二舅媽沒孩子,表弟是帶大舅家的。那年大舅媽因為生孩子,難產死了。出殯的第二天,大人們聚在二舅家商量孩子的事,外公主的持,會議的結果:大舅家最小的兩個,一個過繼給二舅,一個讓我爸抱回了城。那年表弟三四歲,正記事。
2006年冬天,我回新邵,晚上我去二舅家洗澡。澡堂子搭在二舅家柴火房外,二舅媽怕水涼,不停地往灶膛里加干樹葉,二舅拎了水桶,踮起腳,踩在嘰嘰呀呀的小凳上,身子極力往我頭頂上的木盆里加。那年,二舅身子骨還算結實,一頓能喝二兩酒,吃一碗半干飯。我換上二舅的布衣短褲利落出來,二舅媽捂了嘴巴笑我:像一個扛鋤頭種地的“農民腦殼”。
這二年,二舅的病一年比一年嚴重。吃飯、喂藥、洗澡、拉屎拉尿都是表弟兩口子在侍候。表弟今年四十八,禿頂禿得比我還厲害,站在一起,別人以為他是我哥。
常有鄉(xiāng)人來看二舅,遞金白沙,喊二舅“二老倌”。都說二老倌人好,愛笑,愛說笑話。
二舅走的前兩天,我在視頻里喊二舅,二舅側了頭問表弟:哪個來電話?表弟附了二舅的耳朵,說是“岳嗯寶”。二舅立馬來了精神頭,瞇了雙眼,露出燦爛的笑容,問我“呷咯了嗎?”——我們那管“雞蛋”叫“咯”(音guo,二聲),雞生“咯”,“咯”孵雞,“吃一個咯”就等于是吃了只雞。我大聲跟二舅說:“我呷噠,我呷噠”,二舅“咯咯”地笑出聲來,像個五六歲的孩子。
二舅走了,我有沒有“咯”吃,再也不會有人問我了。
二舅的墳埋在二舅媽旁邊,上首是外婆,不遠的一棵小樹下,是大舅和滿舅。想想天天躺在床上,瘦骨嶙峋——我自己的老爹及風燭殘年的三舅,心里面無限的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