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
　　 自從爺爺去世，按照家鄉(xiāng)的風(fēng)俗，家里三年之內(nèi)過年是不能貼對聯(lián)的，于是，我便中斷了寫了三十年的對聯(lián)。這三年里的春節(jié)，每每看著空蕩蕩的大門，心里總是悵然若失，沒有了那大紅的對聯(lián)，整個門廳便顯得十分悲涼，叫人心里難受。
　　
　　 一
　　 還在沒上小學(xué)的時候，爺爺就開始訓(xùn)練我寫毛筆字，那時候的我很頑皮，根本不愿意安安生生地坐在書桌前用上一兩個小時來一筆一劃地練習(xí)毛筆字。一開始的時候，我就是抱著混天度日的心理來應(yīng)付著爺爺?shù)囊蟆?br />　　 爺爺也看出了我的心思，有一天，他把我叫到跟前，拿出一個黑黑圓圓的東西，跟我說：“這是你的老老爺爺，也就是我的爺爺，留下的，這是一個銅墨盒……”我好奇地拿過那個銅墨盒，他很小，只有我的拳頭大小，雖然很小，掂在手里卻沉甸甸的，告訴我它是真正的銅墨盒。也許是年代久遠(yuǎn)的緣故，從外表上看，已經(jīng)看不出它是銅的了，通身黑黢黢的，我打開它，里面是一團(tuán)黑色的已經(jīng)干了的東西，爺爺告訴我這是一塊絲綿，用來吸墨水的。我看著這個小東西，心里疑惑著為什么爺爺要給我這么個破舊的小物件兒。
　　 “你的老老爺爺在世的時候，是咱村里公認(rèn)的秀才，識文斷字，尤其寫得一手好字，每到過年，周圍的人就會到咱家請你的老老爺爺寫對聯(lián)。這是咱家的榮光??！你的老老爺爺做了一輩子的農(nóng)民，雖然讀了很多書，但是也沒有考上真正的秀才，這是他一輩子最大的遺憾。他知道只有讀書有學(xué)問才能被別人看得起，從我三四歲的時候，就開始教我讀書，讀百家姓、三字經(jīng)，到五歲就送我到先生那里去上學(xué)，是一心想讓我成為咱家里撐門面的人啊?！睜敔斦f著，眼睛就看向了遠(yuǎn)方，仿佛那目光能穿透時空回到他小的時候一樣。
　　 “那，后來呢？”還有幾分懵懂無知的我問道。
　　 “后來？后來日本鬼子就進(jìn)了中國，我也就上不成學(xué)了。你的老老爺爺也死了，他臨死的時候，還囑咐我，一定要做有學(xué)問的人。”爺爺?shù)脑捳Z里無不飽含著失落和憤恨。但是，他接著就興奮起來，說：“一直到了一九四一年，在咱村北邊的村崔閣村成立了抗日高小，我才又一次走進(jìn)了學(xué)堂?！?br />　　 “那再后來呢？”我又問。
　　 “再后來？再后來我從抗日高小畢業(yè)就參加了工作，后來到了邯鄲去上師范，再后來，抗美援朝戰(zhàn)爭爆發(fā)，我就響應(yīng)國家的號召去了朝鮮，打美國鬼子……”
　　 聽到這里，從小就喜歡打仗，向往英雄的我感覺爺爺?shù)男蜗箢D時在我的眼里高大了起來。我看著那個墨盒，也感覺到了那上面寄托著的是滿滿的爺爺對我的期待。
　　 最后，爺爺對我說：“你往后也要努力學(xué)習(xí)，做一個有學(xué)問的人。”
　　 我點一點頭，若有所思。
　　 那一年，我五歲。
　　
　　 二
　　 再后來，爺爺給了我一本《柳公權(quán)玄秘塔標(biāo)準(zhǔn)習(xí)字貼》，陳舊的已經(jīng)被磨破了邊兒的萱萱的紙，讓我感到那里邊仿佛有很深奧的學(xué)問。那一筆一劃仿佛刀鋒一般的撇和捺，讓我感到神奇：原來寫字也和畫畫一樣充滿了美的感覺。
　　 爺爺告訴我：“你現(xiàn)在要練習(xí)的是楷書，咱中國古代寫楷書最有名的就是柳公權(quán)和顏真卿，俗稱‘顏肉柳骨’，也就是說，顏真卿的字筆畫都很飽滿，顯得很胖，柳公權(quán)的字則相反，都顯得很瘦，懂了嗎？”我似懂非懂，但是根據(jù)直觀的感受，我知道練習(xí)柳體玄秘塔一定要學(xué)會把字的筆畫寫出刀刻的感覺。
　　 爺爺用八開的紙折疊出二十四個小方格，大小跟字帖上的差不多，讓我開始練習(xí)。每一天也不多要求，只要求我能寫完兩張八開紙，共計四十八個字。
　　 就這樣，我從六七歲開始，一直練到了十六七歲，直到我上了高中，高考的緊張迫使，才停止了毛筆字的練習(xí)。
　　 這個過程中，我有時候也是會偷懶，但是都被爺爺識破了，受到了嚴(yán)厲的批評和懲罰。
　　 記得有一次，爺爺有事要出門，臨走之前給我布置了“作業(yè)”：完成兩張紙的毛筆字。然而，看到爺爺準(zhǔn)備出門，我也頓時冒出了想出去玩耍的念頭，可是，怎么才能即完成爺爺留下的作業(yè)，又能夠擠出時間去玩呢？
　　 這個念頭一出現(xiàn)，我便完全沒有了沉下心坐在那里認(rèn)認(rèn)真真完成練習(xí)的想法，滿腦子都是怎么能蒙混過關(guān)，好給自己一段比較長的玩耍的時間。再胡思亂想了一段時間以后，我終于想到了一個“好辦法”，用以前寫的作品來冒充吧。
　　 想到這個“好辦法”，我馬上興奮了起來，把以前寫過的紙都翻了出來，想從里面找出兩張能夠冒充的作品。然而，我每一次寫完以后，爺爺都會在上面用毛筆圈出寫得比較好的字，并且要寫上日期。
　　 我翻了一會兒，感到了失望，“怎么辦？”看著一分一分過去的時間我感到很懊惱：“難道就這樣既不愿意寫，又不能開心的玩了？”于是，抱著那一線希望，我終于還是勉強(qiáng)從中刨出了兩張沒有圈閱的字。買有圈閱，說明這兩張上的字寫得都不過關(guān)，但是，為了能給自己一點玩的時間，我決定只好就這么來頂替了，大不了讓爺爺批評我不認(rèn)真練習(xí)罷了。
　　 然而，我的打算還是沒能逃過爺爺?shù)幕垩?。?dāng)我一直在外邊忘乎所以地玩到了天黑在回到家里的時候，看到的是爺爺那一張鐵青著的臉，還有那兩張被放在桌子上的無辜的字。爺爺?shù)囊粡埬橁幊恋梅路饞炝怂?，臉色看起來更黑了，他的胸口正劇烈地一起一伏?？吹轿?，他的眼光立刻像一把鋼刀一樣向我看了過來，讓我不由自主地縮了縮脖子，不敢再看他，耳朵里只有一句振聾發(fā)聵的話：“這是你今天寫的大字嗎？”
　　 我知道，一切都完了！
　　 一場暴風(fēng)驟雨般的批評過后，爺爺留給我一個懲戒：寫五張質(zhì)量更高的字，什么時候?qū)懲晔裁磿r候睡覺！
　　 于是，當(dāng)家人們都睡了以后，在昏黃的白紙燈泡下，我還在寫著毛筆字，因為怕寫不好，既是十分瞌睡，也不敢迷糊哪怕一小會兒，等到我寫完所有的字的時候，墻上的鐘表已經(jīng)指向了兩點鐘的位置。只是伸了一伸酸痛的腰，我就直接趴在桌子上睡著了。
　　 再醒來的時候，我卻是睡在被窩里。我知道，是爺爺把我抱進(jìn)了被窩，悔恨的感覺油然而生，但我卻不知道該說什么，只是從那以后，我在也沒有在練習(xí)寫字上耍弄小心眼兒。
　　 那一年，我七歲。
　　
　　 三
　　 那些年里，每到春節(jié)，大街上賣對聯(lián)的還很少，大家都是自己寫，爺爺因為會寫毛筆字，也常常替別人寫對聯(lián)。記得有一年，他把我叫到跟前，拿出一卷已經(jīng)割好了的紅紙，對我說：“這是你勇大爺家的對聯(lián)，今年就交給你來寫吧。”
　　 我大吃一驚：“寫對聯(lián)？那是鬧著玩的嗎？那可是要貼出去的，大過年的，來往的街坊鄰居親戚誰不看看??？萬一要是被別人笑話了，那可不就是丟人了嗎？”我面露難色，爺爺看出了我的心思，說：“你不會認(rèn)真一點兒啊？拿出最好的水平，叫別人叫好??！再說了，你可以先練習(xí)一下，往旁邊寫好了，再往紅紙上寫，沒事兒，寫吧?！?br />　　 在爺爺?shù)膱猿窒拢抑缓泌s鴨子上架，硬著頭皮來接了這個活兒。
　　 這個任務(wù)說起來容易，干起來卻是很難，首先，那對聯(lián)的紙跟平時聯(lián)系的大小都不一樣，如果按我平時寫的字的大小往上寫，那些字就顯得太小，沒氣勢；其次，這對聯(lián)是從上往下，一氣呵成，都是自然成句的話，這跟平時練習(xí)的單個的字感覺上也不一樣；再次，平時練習(xí)，只注重筆畫，哪里注意到過整體的美感呢？現(xiàn)在，一下子就來寫對聯(lián)，怎么能順利的完成呢？我感覺到了空前大的壓力。
　　 但是，萬事開頭難，總要有一個開頭吧？我就先在其他的紙上寫出想寫的內(nèi)容：“春為一歲首，梅占百花魁?！薄疤煸鰵q月人增壽，春滿乾坤福滿門?！钡鹊?。這些句子也都是爺爺留給我的，至今都仿佛縈繞在我的腦海里心頭上。
　　 爺爺說：“春節(jié)啊，是咱中國人的老傳統(tǒng)，是老祖宗留下的文化，寫對聯(lián)就是對文化的傳承。可不能光想著玩兒?！蹦菚r候，我對這話似懂非懂，只是每到春節(jié)時，我會有一種感覺：不能光顧玩兒，過好春節(jié)，也是一種任務(wù)。于是，從那時起，每年的臘月二十五的下午，我就開始割紙，調(diào)墨。吃過晚飯，就開始寫起了對聯(lián)。
　　 終于，我熬了大半個晚上，把勇大爺家的對聯(lián)完成了?？粗鴶[了一屋地的對聯(lián)，心中的成就感也是滿滿的。因為是第一次寫，所以，還隱隱有一絲不安隱藏在心里。直到過了年兒以后，勇大爺?shù)轿壹襾泶T，對我的毛筆字大加贊賞，我在算是把心里的一塊石頭放到了肚子里。
　　 也就是從那一年起，我開始慢慢頂替了爺爺?shù)奈恢?，把我們家里大門小門、衣柜衣櫥、水缸糧罐、庭院雞窩等等地方的春聯(lián)無一例外地寫了出來?？粗鴿M院子的紅紅的對聯(lián)，心里也是喜滋滋的，仿佛，這一年也沒有白過，收獲很大。
　　 那一年，我十歲。
　　
　　 四
　　 一直到了二零一四年冬天，這一年的臘月二十五，吃過午飯，我照舊開始拾掇好小茶幾，把保存的紅紙拿出來，準(zhǔn)備割紙，寫春聯(lián)。
　　 妻子見狀，連忙攔住我：“你怎么了？忘了嗎？家里人去世以后，三年不用貼春聯(lián)的！”
　　 我陡然愣住了，按在紅紙上的手也停止了折紙，一直沒有動，很久很久……恍惚中，爺爺微笑著向我走來，他似乎要對我說：“小家伙兒，我都已經(jīng)走嘍，寫對聯(lián)貼門上，是想阻擋我回家么？”
　　 哦！回過神兒來，不覺黯然神凄，這個伴了我三十九年成長道路的人已經(jīng)永遠(yuǎn)的離開了我，然而，我總是會在一些時候產(chǎn)生一些感覺們仿佛他還在我的身邊，用尊尊教誨引導(dǎo)我的人生之路，用嚴(yán)厲的懲戒告訴我不能偏離了前進(jìn)的方向，用贊賞和鼓勵給予我生活的信心和挑起重?fù)?dān)的勇氣。
　　 那個春節(jié)，我在百無聊賴中度過，看到家家戶戶都在貼春聯(lián)，再看到我家光禿禿的門庭，還有大門兩邊那隱隱的陳舊的慘白的對聯(lián)的痕跡，一種莫大的失落和空虛不禁涌上心頭。
　　 三十的晚上，春晚已經(jīng)結(jié)束了，家人們也都入睡。我來到祖宗的牌位前，跪在地上看著爺爺?shù)倪z像，喃喃自語：“您怎么說不在就不在了呢？可是我還覺得自己沒有長大呀！我還想得到您的教誨呀！您不在了，我連寫春聯(lián)的機(jī)會都沒有了，我就不敢保證，這三年里，我會不會把您教給我的那些舊的對聯(lián)的內(nèi)容給忘了呢？”抬頭看看，爺爺仿佛又在對我笑，在笑我的幼稚，那叫人心疼的眼神，讓我心中大慟，眼淚已經(jīng)止不住地流了出來。
　　 我知道，誰也無法再倒轉(zhuǎn)這流失的時光，那些溫馨的畫面將永遠(yuǎn)成為我心中難以磨滅的回憶，我能夠做的也只有在這些溫馨的回憶的鼓舞下，走好自己的路。爺爺給我的期望，不就是希望我能夠在這個世界上挑著自己的擔(dān)子站立起來并能大步向前走嗎？
　　 那一年，我三十九歲。
　　
　　 尾
　　 對聯(lián)，寄托了中國人把災(zāi)難和邪惡阻擋在門外，給一家人營造一個歡樂祥和幸福的家庭的美好愿望。我的爺爺，用他陪伴我的所有時日告訴我：家，是一個人的根；年，是一個家用來培育情感的時機(jī)——他讓我用三十年寫對聯(lián)的體會理解了這個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