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塘】立冬(小說)
一
我家樓下斜對面以前是個醫(yī)院,醫(yī)院西門的西南角是太平間,挨著太平間是一溜花圈店,每隔一段時間,總能看到穿著孝衣戴著孝帽的人在那一帶忙忙碌碌進進出出,我知道這個世上又有人離開了。
花圈店生意最好的一家老板我認識,我之所以認識是因為她丈夫和我父親曾經是一個單位,推算下來現(xiàn)在她也快到古稀之年了吧。
對于程梅姨我印象最深的是母親影集里的那張兩寸黑白照,照片邊角已經泛黃,相片里的程梅和母親一樣圓臉,大眼,唯一不同的是母親扎著麻花辮,程梅姨扎著兩個短辮,兩人靠在一起很像是親姐妹。
程梅長相并不是很出眾,如果說有什么特別的地方,就是她拄著雙拐嫁給了喜貴,喜貴和父親一樣都是水利部門的普通職工,因為家窮,三十大幾的人還沒有結婚,直到有人給他介紹了程梅。喜貴看到程梅第一眼時眼睛亮了一下,看第二眼時眉頭皺了一下。那天,是立冬。父親說他們剛收工回來不久,就參加了他們的婚禮,婚禮是在單位小食堂辦的,除了幾個親戚外就是單位同事,席間有好事者問程梅:“小程,你的腿是怎么回事?。靠梢煤米⒁獗pB(yǎng)呀!”疑問在前,關心在后。所有人都盯著程梅,她用手掠掠頭發(fā)笑笑說:“沒事,沒事,在文工團跳舞時摔的?!?br />
文工團?跳舞?所有人看著她驚得張大了嘴巴,人們重新打量她,然后目光轉向了介紹人,介紹人看著大家尷尬地解釋道:“這……這程梅的過去我也不了解多少,但是我保證她是個過日子的好姑娘!”
人群有人起哄:“喜貴,你小子好福氣啊,娶了個演員回來,也算給咱單位添風采了!”喜貴看著程梅一臉的自豪。
大家吃完飯鬧了一陣,這對新人就回了洞房,他們的新房是單位給的家屬房。
說是家屬房,其實就是個筒子樓,每家只有十幾平米,門挨著門,幾家一個公用廚房、公用廁所、公用水池。家里一個上下鐵管床,床上是一鋪破舊的不能再破舊的行李,一張辦公桌,桌子上有一個變了形的塑料暖壺,一個掉了磁看不出本來印花的大磁缸子,這就是他們的全部家當。
結婚后喜貴帶程梅去的最多的地方就是醫(yī)院,他們一趟趟地往醫(yī)院跑。剛開春,程梅居然能扔掉了雙拐,雖然她走路還是一瘸一拐的,臉上卻多了光澤,家屬們都說她越來越漂亮了。身體漸漸好轉了,程梅漸漸開朗起來。她和母親一樣去了父親的下屬單位五七連,給職工做些帳篷或者別的活計。
土地解凍的時候,男人們就開始準備出工了,家家戶戶女人給丈夫準備外出行李用品,送到單位。程梅拐著腿,包了包裹也去送行。男人們拿了自家媳婦準備的物品嘻嘻哈哈地說笑著,這時候有人開起了喜貴的玩笑:“喜貴,這結婚沒幾月就離開媳婦,是不是舍不得?”喜貴看著程梅憨憨地傻笑著。
程梅看也不看男人們,把包裹遞給了喜貴,輕輕地說:“等俺腿好了就回文工團上班?!蹦腥藗冇株庩柟终{地起著哄。司機來了,揮散了送別的家屬鉆進了駕駛室,車子一加油像兔子一樣竄出老遠。
程梅的腿一直不好,盡管走路一拐一拐的,但一點也不影響她臉上高傲的神采。
“程梅,你以前真的在文工團工作?”母親問道。
“那可不!團長說了,明年就讓俺回團!”她的聲音揚了上去。
“真的???”
“等俺回了文工團,一定把你介紹去!”
母親眼睛亮了起來,“真的?我也能去文工團?”
“當然了,你這么漂亮,一定可以的!”程梅肯定地說。
從那以后,母親對她更親近了一分,每次家里做好吃的,都會裝一碗讓我給她送過去。
男人們都走了,家屬院只剩下一些婦女和孩子,婦女們閑時候最愛的就是抱著孩子去程梅家串門,一邊閑聊一邊給男人和孩子織毛衣。我也最愛去她家,因為每次她家都有糖塊。母親坐在她家那把木椅上,陽光透過木格小窗照進來暖暖的,毛線團套著一個塑料袋,母親懷里抱著一堆未成形的毛衣,母親和她有一搭無一搭聊著天。她家墻上貼滿了一些各種各樣樣板戲劇照,我趴在墻上猜著那上面的字,“媽媽,媽媽,這個字是少嗎?”我指著一張劇照問道。
她噗嗤一下笑出來,拍了拍我的頭說:“茵子,那念沙,這戲叫《沙家浜》。”她說著立正身形,手一指就唱了起來:“想當初,老子的隊伍才開張,攏共才有十幾個人,七八條槍,遇皇軍追得我,暈頭轉向,多虧了阿慶嫂,她叫我水缸里面把身藏……”
母親跟著也唱了起來:“她那里提壺續(xù)水,面不改色無事一樣,騙走了東洋兵,我才躲過大難一場,似這樣救命之恩終身不忘,俺胡某講義氣,終當報償……”
二
男人們回來時候,又是立冬。女人們開始忙碌起來,家家戶戶拆洗男人們拿回來的被褥、衣服,把單位分的土豆、白菜該儲藏儲藏、該腌制腌制。女人們的手因此變得粗糙了,只有程梅的手一直是白白嫩嫩的。路過她家門口總能聽到她唱的樣板戲,一字一句,字正腔圓,聲音清亮。喜貴越來越忙碌了,因為程梅懷孕快生產了。他承攬了家里的一切活,還托關系給她買各種營養(yǎng)品,坐著產前準備工作。雖然很是忙碌,喜貴眼角眉梢都掛著喜氣,他一邊洗著衣服一邊哼著樣板戲。
第二年剛入秋,程梅生下了大女兒冬梅后,單位新蓋了家屬院,因為家屬太多,就分為一號院、二號院、三號院和四號院,一號院是老院,我家和她家都在一號院,她家比我家要靠前兩排。她除了唱樣板戲外就是抱著女兒冬梅瞇著眼睛曬太陽。她摸摸我的頭說:“茵子又長高了哦!”然后從兜里掏出一把糖逗著我弟弟:“寶,姨這有糖,你吃不吃?”
沒等弟弟回話,她又說:“讓姨摸下小雞,姨就給你糖吃?!钡艿苒橎侵哌^去,眼睛盯著糖順手就脫下了褲子。
我在一旁用手刮著臉羞的弟弟,說:“丟丟,不害羞,為了吃糖,讓人摸雞!”弟弟繃不住了,“哇”一聲大哭起來,她一手摟過弟弟親,哄道:“俺就稀罕寶寶,長大以后給我姑娘做女婿,有啥丟人的哦!哦,哦……做小女婿嘍!”弟弟的哭聲更大了。
元旦前夕,父親單位搞文藝活動,想請文工團來單位表演,文工團說通知太晚了,因為過節(jié),節(jié)目早已排滿了,單位領導一籌莫展。因為上面要來審查,文藝節(jié)目必須有,有人就給領導出主意,讓程梅去找團長走個后門,去掉別的單位一個節(jié)目,分給我們就可以了,領導把喜貴和程梅叫到了單位。商量結果不知道,只是出來時喜貴一臉的鐵青,程梅低著頭不說話。后來領導把文藝節(jié)目改成了在禮堂放電影,家屬院的人都去了,但是沒人看見喜貴和程梅。
過了不久,程梅十指如蔥的雙手終于開始沾染生活的煙火了,她和別的家屬們一樣洗衣、做飯、看孩子。
北方冬天總是很漫長的,夜晚的院子便格外寂靜、清冷,即使有明亮的月亮,那月光似乎也怕冷,很快就藏進厚厚的云層里去了。
程梅很少出門,見了人只管低頭走路。她家除了母親很少有人去,母親懷里總有織不完的毛衣。
她對母親說:“我以前真的是文工團的,為什么他們都不信呢?”
母親抬頭看看她笑了笑。
她問:“難道你也不信?”
母親拍了拍她的手笑著說:“我信!”
母親轉回頭對我說:“茵子,別老光顧玩,回家看看弟弟醒了沒?”我嘴里塞得鼓鼓的,眼睛卻瞟著她家二屜桌上的糖塊,她跳下地走到桌前把那一堆花花綠綠的糖塊塞進我的兜里,摸著我的頭說:“乖乖,回去和寶一起吃?!蔽乙贿肿?,糖塊差點從前門牙漏了出來。
那年我七歲。
臘月初八那天,空氣中香甜的臘八粥味道還沒有消散,小亮下班回來碰見了她,“你什么時候再去文工團上班???”她紅了臉低了頭端著盆子轉身往回走。
“俺媳婦說了文工團舞臺很久沒人打掃了,再不去可就沒機會了?!毙×烈荒槕蛑o地跟在程梅身后說道。
“小亮,你要干什么?”喜貴從屋里沖出來,眼睛里冒著火。
“沒啥,只是好心提醒一下?!毙×撩碱^輕揚著說道。
“用不著你這里貓哭耗子——假慈悲!”
“那是,那是,我是假慈悲,但總好過有的人自己往臉上貼金,那才叫不要臉!”
“你他媽才不要臉!”喜貴上去對著小亮就是一拳,小亮也不甘服輸。兩個男人像兩只發(fā)狂的狗熊在路邊滾來滾去,程梅驚恐地睜大了眼睛嘶喊道:“不要打了!不要打了!”
第二天家屬們發(fā)現(xiàn)程梅臉上青一塊紫一塊,她成了大家茶余飯后的話題。
沒兩年程梅又生了一個女兒春梅,他們的日子越發(fā)緊了,她兜里再也沒有糖了,她也不再唱樣板戲了,也不再提去文工團上班的事了,母親去串門的次數也就越來越少了。
程梅很害怕冬天,因為冬天到了,喜貴就回來了。喜貴還是回來了,他學會了喝酒,時常東倒西歪地回家。
她第三次大肚子時候,家里已經是入不敷出了,家屬們經常在菜市場看到她蓬頭垢面地撿爛菜葉。母親有時會把一些糧食偷偷地放到她家門口,她不說話遠遠地沖著母親笑笑。喜貴收工回來后多了一項業(yè)務,給死人穿衣服。這份生意不知道是怎么來的,但多少可以解決家里一點燃眉之急。
這年冬天程梅如愿生下一個兒子,他家有了些生機??珊萌兆記]多久,正值年富力強的喜貴突然死了,他死得很蹊蹺,聽說前一天給死人換衣服時被死人噴了一口,第二天突然就上不來氣,等送去醫(yī)院時候人早已走了。家屬院里人都唏噓不已,有人說他是中了死人的陰毒,也有人說他喝酒痰堵了嗓子,還有人說是程梅的命硬克死了他。
三
從此以后,家屬院就沒見到她的身影。
程梅走后不久,母親收到了一封信,信紙是從學生的作業(yè)本撕下來的,紙上只有歪歪扭扭五個字:秀容,對不起。
沒有人知道她去了哪里過得怎樣。
過了兩年,又是立冬,有人看到在醫(yī)院太平間旁邊新開了一家花圈店,老板娘正是程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