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從被窩出發(fā)(散文)
溫暖的被窩,是照亮夜晚的一盞燈,光線洇染成朦朧的暗黃,透出迷離的淡紅。房間被溫暖的被窩注入春意,春江水暖處,桃紅柳綠,姹紫嫣紅,誘惑著瑟縮的我,鉆進去。
被窩的溫暖,由被窩這一詞語傳達。腦里一念想“被窩”,嘴里一念叨“被窩”,暖意便彌漫開來,絲絲縷縷,輕輕撫過室內(nèi)靜止的物,活動的我。奇怪的是,這種暖意,常在寒冷時涌起,把凜冽的北風(fēng)推到窗外,推進無邊的暗夜。
被窩的溫暖,是被窩給我的真切感受。棉被覆上身,若初春的陽光,慢慢穿透衣服,滲入肌膚,悄悄把一冬的寒意驅(qū)出,身體活泛了,心情暢快了,仿佛聽得見筋骨舒展時的暗叫。在被窩的溫暖里,我眼神迷離,睡意惺松。
迷離朦朧里,我聽見父親的讀書聲。冬夜,一星油燈在寒風(fēng)中閃閃爍爍,父親煨在被窩里,給我們讀書。窗外北風(fēng)呼呼,父親的聲音如松濤,如山泉,亦如鳥鳴。我睡在父親的腳頭,抱著父親溫暖的腳掌,努力睜著眼睛,細(xì)心地聽,沉醉地聽。父親的聲音在我耳邊起伏,漸行漸遠(yuǎn),愈來愈輕。我抵御不住瞌睡的誘惑,在父親的讀書聲里,酣然入夢。
從被窩出發(fā),無須攀爬,即可輕松到達夢境,一條捷徑,引導(dǎo)我走進每晚必經(jīng)的歷程。放松身體,調(diào)息呼吸,漸漸地,房間消失了,溫暖的被窩消失了,甚至我念茲在茲的自我也消失了,我不知不覺進入了弗羅伊德筆下的潛意識。夢的寬度,橫無際涯。我費盡心力,到達想象中的極致,回望來路,蹤跡渺渺,但瞻望前程,卻蒼蒼茫茫,不知還有多遠(yuǎn)。夢的深度,幽微無底。我化身一條蛇,沿著黑暗向下,向下,再向下,黑暗越來越濃,前途漆黑如鐵,我知道自己無法丈量其深,卻依然如癡如醉地下行,下行,再下行。夢境千千萬萬,全是追溯與預(yù)演。有時,我知道自己在做夢,安靜地讓夢中的故事跌宕起伏,峰回路轉(zhuǎn),一副事不關(guān)己的散淡。有時,我不知道自己是做夢,在夢里撲騰沖決,搶天呼號,焦慮痛楚得一塌糊涂。
突然,我醒了。亮光從木門木窗、泥墻土瓦的縫隙鉆進來,有些晃眼。屋外,肯定是滿山遍野的雪,厚厚實實,堆出粉妝玉砌。父親早已起床,坐在灶邊烤火,看書,他故意高聲念讀,抑揚頓挫得有些震天動地,用特殊的方式催促我們趕快起床。灶里的柴火燃得紅旺旺的,母親正在給我們做早飯,飯香飄過來,肚里一陣亂叫,嘴里唾涎四竄,我們知道:是時候了,應(yīng)該起床吃飯了。
每天清晨,都必須從被窩出發(fā)。生命的本質(zhì),就是不間斷、不停歇的一次次出發(fā),直到無法再出發(fā)的那一天。我走在路上,四野一碧,莊稼正欣欣向榮,茁壯成長,再幾個月,便可收割歸倉,豐盈充實的何止是谷倉,還有農(nóng)人幸福的臉龐。我向山頂攀爬,石梯古樸,道旁茂林森森,修竹叢叢,一群鷓鴣飛起,空谷回響,仿佛梵唄之音禪意幽幽,我急切跳動的心,在它們撲楞楞的展翅聲里沉靜下來,安寧祥和。我潛入水里,水清若無,一群魚排著整齊的隊列從身旁游過,慢悠悠不驚不詫,游到遠(yuǎn)處,卻一齊回過頭來,很有深意地緊緊盯我一眼,再轉(zhuǎn)過頭去,意態(tài)悠閑地游開,我急匆匆忙跟過去,空空如也,哪有什么游魚?每天,我都在出發(fā),走向不同的處所,走進不同的日子,既具象,又意象,在具象與意象的交織里,漸漸圓熟,疲憊,衰老,不可逆地走向無法再出發(fā)的那一天。
父親的讀書聲又響起來,這次,不是在被窩里。讀著讀著,聲量愈來愈小,漸漸闃寂無聞。我坐在父親旁邊,不愿偏過頭去,我不想看到父親拿著書陷入沉睡著的樣子。我站起身,躡手躡腳地從父親身邊走開,走進臥室,煨到床上,從被窩出發(fā)。
被窩柔軟溫馨。如春天的草坪,綠油油鋪陳得很遠(yuǎn)很遠(yuǎn),天盡頭,一抹淺山,眉眼淺淡,是初春的氣息幻化,是蕩漾的春心凝成,仿佛“那良辰在殷切的盼望中∕翩然降臨,各自帶一份禮物∕分送給世人……”我捧著不期然而得的“一份禮物”,激動、陶醉得一路梨花。如碧藍的大海,在月光里靜穆得了無波紋,站在船首,遙望蓬萊仙山,仿佛有一扇多情的窗,正悄然打開,“你站在橋上看風(fēng)景,∕看風(fēng)景人在樓上看你。∕明月裝飾了你的窗子,∕你裝飾了別人的夢。”我知道,我只是過客,沒有人“在樓上看”我;我只能“看風(fēng)景”,永遠(yuǎn)也裝飾不了“別人的夢”。文字里的詩情畫意精靈般跳躍閃爍,照亮平庸晦暗的時日,被窩的柔軟彌漫開來,柔軟了窗臺,柔軟了書桌,柔軟了靠枕,柔軟了我的身體,柔軟了我本就柔軟的心。我沉浸在別人柔軟的詩意里,將自己化為一灘春泥,一心要尋找柔軟的極致,融化在極致的柔軟里。
被窩安寧平靜。市井喧囂,被慢慢推遠(yuǎn)。內(nèi)心浮躁,正漸漸消隱。一切,回歸原始的素樸與靜謐,雖然蒼涼卻實在真切?!叭碇挥幸粋€感覺,每一個毛孔中都浸潤著喜悅。我在大自然里以奇異的自由姿態(tài)來去,成了她自己的一部分?!钡覅s不能真正“成了她自己的一部分”,“她”永遠(yuǎn)都是我之外的客觀。我悄悄地觀察“她”,靜靜地聆聽“她”,“她”的種種,“一切光,一切聲音,到這時已為黑夜所撫慰而安靜了,只有水面上那一份紅火與那一派聲音?!边@是適宜抒情的夜晚,安靜的被窩是抒情的處女地、出發(fā)點,笨拙粗疏的我,顫顫心動,心底泛起層層漣漪。千山萬水,迢迢遙遙,夢魂牽繞,“在青山綠水之間,我想牽著你的手,走過這座橋,橋上是綠葉紅花,橋下是流水人家,橋的那頭是青絲,橋的這頭是白發(fā)?!?br />
被窩厚重古樸。舞臺上,生、旦、凈、末、丑的臉,被油彩涂抹,厚重得有些呆板,“變臉”的生動,也掩蓋不了其中的滄桑莫測,歲月無情??v橫捭闔與勾心斗角,烽火連天與世外桃源,起伏跌宕與平鋪直敘,這位“任人打扮的小姑娘”時而大江東去千騎卷平岡,時而尋尋覓覓吹皺一池春水。笙歌響處,水洗凝脂羽衣霓裳,到處是春從春游的溫柔鄉(xiāng)!鐵騎馳過,遍地血腥滿眼荒涼,哪里尋得到雕欄玉砌的華堂?消逝的過往或有真相,真相已成想象;神秘的昨天其實就是今天,今天才是可以把握的時間。所有的遠(yuǎn)古、中古、近代、現(xiàn)代,都只是克羅齊所謂的“當(dāng)代”。從“當(dāng)代”回溯追憶,拔疏剔抉,或許會有驚人的發(fā)現(xiàn),但更多的是一枕黃粱。展卷探尋,告慰的不是面目模糊的“他們”,而是當(dāng)下津津的“我們”。當(dāng)下,我正蜷在被窩里,步入遠(yuǎn)古,與祖先對話,似是而非,似非而是,彼此似乎相知,彼此卻不知何所言。
被窩神秘高深。我陷在柔軟溫馨的被窩里,我陷進安寧平靜的被窩里,厚重古樸的被窩無法抵御步步沉陷,我越陷越深,一個無底的深淵張著巨口,要吞噬我。我只能理解局部之一點,沒有把握整體的大氣度,無法進入人類思維塔尖的大格局?!澳亲钌袷ズ憔枚秩招略庐惖模亲钍刮覀兏械襟@奇和震撼的兩件東西,是天上的星空和我們心中的道德律?!薄疤焐系男强铡被蛟S是宇宙的表現(xiàn)形式,它的凝視如一彎新月的疑問:有“心中的道德律”嗎?我不知如何回答,顧左右而言他:“菩提本無樹,明鏡亦非臺。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只是,我的身心已被“塵?!闭紳M,“心中的道德律”哪有寄身之處!因此,我注定只是個凡俗的人,永遠(yuǎn)沉淪在被窩無邊無際的“塵?!崩铮€自以為找到了最好的寄托。
被窩是個讀書的好去處。
我從父親給我們讀書的被窩出發(fā),鉆進自己讀書的被窩,承繼的,是父親言傳身教的家族曾有的傳統(tǒng)。我捧著書凝望先輩,希冀他們給我靈性,讀懂我想讀的書,給我靈感,寫下我想寫的話,與他們一起,靜靜地走進家族的歷史。
我從自己的被窩出發(fā),潛入寬廣博大的世界里。一年四季,春夏秋冬,我都喜歡靠在床上、煨在被窩里讀自己喜歡的書。山窮水盡時,柳暗花明處,雨雪霏霏中,枯藤老樹旁。自以為讀懂了,自鳴得意;讀不明白時,垂頭喪氣。一本本書,如過眼云煙,來了又去,去了還來,裹擁著我,不間斷、不停歇地一次次出發(fā)。
我喜歡這樣的出發(fā),哪怕這出發(fā)正走向無法再出發(fā)的那一天。
風(fēng)雨之作,虛實結(jié)合,綿里藏“詩意”,耐讀,耐思。
祝新春愉快,多出佳作。
“在青山綠水之間,我想牽著你的手,走過這座橋,橋上是綠葉紅花,橋下是流水人家,橋的那頭是青絲,橋的這頭是白發(fā)。”
此兩句,深味,喜歡。
靈魂對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時光變得更豐盈和飽滿。
善待別人的文字,用心品讀,認(rèn)真品評,是品格和品位的彰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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