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裝箱的過程
　　 貓踩著瓦壟爬上屋脊，夜就黑透了，兩只綠色的眼睛在老屋上蹲守，守著縹緲的夜色，守著涼涼的風(fēng)——那風(fēng)翻過屋頂，爬過低矮的土墻，鉆進木格窗欞。誰在夜里哭，嚶嚀低泣，像是一株野草受到寒風(fēng)的驚嚇，抱著雙肩在夜風(fēng)中顫抖。
　　 老河灘上的女子，大抵和田野里的草木一般無二，小時和男孩子一樣野，上樹翻墻，剃野小子一樣的頭發(fā)，打架，罵人，夜幕降臨，手牽手去高莊，李莊，后劉樓看露天電影。后來慢慢長大了，知道自己畢竟是女孩子，與男孩子有所不同。娘呢，也開始啟蒙一些有關(guān)女孩子該做的事情。比如納鞋底，比如紡棉，比如坐在老舊的織布機上，飛梭走線，咔嗒，咔嗒，編織寂寞的流年。
　　 及笄之年，是說一個女孩子到了15歲，就到了結(jié)婚的年齡，這是古代，出自《禮記·內(nèi)則》里的記載：“女子……十有五年而笄。”意即15歲那年就束發(fā)戴上貝殼的發(fā)簪，恭候那尚且影影綽綽、卻要一生與之齊眉并肩的人。
　　 我們村的女子大多出嫁較晚，其間有很多難以言說的緣由。比如家中的弟弟尚未找到媳婦，父親和母親一商量，再等等吧，等個合適的機會，女兒的彩禮一轉(zhuǎn)手也能應(yīng)應(yīng)急，男方的聘禮也能順便派上用場。比如家中有個憨傻的哥哥，指望像別人家的男丁娶個如花似玉的大姑娘，貌似可能性極少。媒人幾經(jīng)攛掇，莫如換親，你家的女兒做我家的媳婦，我家的男丁娶你家的姑娘。世上再沒有比這等事情更讓唏噓無奈，明明一百個不愿意，看看一家人愁苦的臉龐也不再說什么。除非死，除非你性格足夠剛強、不管不顧家里要留傳香火的狗屁邏輯。所以一般的女子也就忍了，這一忍就是一輩子，說不上來好，也說不上來哪里出了問題。
　　 于是那哭就豐富了內(nèi)容，有父母多年的養(yǎng)育之恩，有兄弟姐妹之間的手足之情，有對這個簡陋家園的戀戀不舍，也有對未知命運的莫名激動與憧憬。當然，也有對生活的怨恨與詛咒，因不能把握自己的命運而產(chǎn)生絕望的心境。
　　 我們村的女子出嫁，頭天晚上有個裝箱的儀式，無論貧富，總要有一些陪嫁作為象征性的彌補。這多年，一個鄉(xiāng)間女子從襁褓到及笄之年，經(jīng)歷了鄉(xiāng)下人對女性的輕視之眼，經(jīng)歷了無人知曉的隱秘之痛，經(jīng)歷了像男孩子一樣的勞作，甚至只能看著兄弟們背起花書包去上學(xué)，而自己在空曠的田野上，鋤地，間苗，給棉花打叉，捉蟲子，還要幫助母親在昏黃的燈光下做女紅，瞌睡了，困，針尖扎傷了指尖，自己含淚吮吮，默默咽下那血與痛。
　　 裝箱開始，有東家送的花被單，有西家送的紅枕套，姨和舅家，是至親，一般除了稍微好些的禮品，還有備好的紅包，一邊交至在女子手里，一邊給予一些安撫的話語。譬如到了男方家能忍的要忍，該做的努力去做，誰都有媳婦熬成婆的那一天，總會有出頭之日。街西的花嬸，因吝嗇聞名鄉(xiāng)里，別家嫁姑娘，隨禮吧心有不舍，不隨吧晚上又在床上折騰來折騰去睡不安生，第二天買了一雙襪子，趁著人多放下就走，主家看見也不多說，畢竟是喜事，犯不著因為一雙襪子生氣。風(fēng)水輪流轉(zhuǎn)，終于有一天花嬸出嫁閨女，送禮的人來了一個又一個，裝箱的人唱著喜歌：“金箱銀柜明又亮,緞面被子配幾床。好衣好褲十幾套,床單褥子有兩雙,花枕頭,花布塊,小匣子,蓮花盆,胭脂冠粉一起裝.還有花鞋和花襪,每樣都有十幾雙。”花嬸一邊數(shù)，一邊跟女兒一起啼哭不已。哭的啥，天知道，明天的嗩吶照舊滴滴答答上路，吹落漫天白茫茫的雪。
　　 老河灘嫁女畢竟有老河灘上的規(guī)矩，別看這里窮，卻出產(chǎn)老輩就留下來的織錦手藝。水紋代表綿延不絕，好日子長長久久，棗花紋寓意早生貴子，多子多福，燈籠紋暗示著喜慶吉祥，芝麻紋預(yù)示著節(jié)節(jié)攀升，合斗紋以長方形、正方形組成一些“十”字，“井”字類的圖案，體現(xiàn)了老河灘人心中對“十全十美”的寄托與渴盼。具體到裝箱的被面、床單、褥子上，根據(jù)家庭經(jīng)濟條件的不同而不同，少的四鋪四蓋，六鋪六蓋，多則十鋪十蓋，二十鋪二十蓋，眼看裝得木箱里滿滿當當，便在角落里撒一些鋼镚兒，花生，棗子，糖塊。
　　 我家窮，大姐出嫁，父親坐在門墩兒上抽旱煙，一邊有一搭無一搭跟送禮的鄉(xiāng)親象征性地寒暄，一邊嘆氣。大姐作為我們家的骨干勞力，沒少給這個清貧的家園做貢獻，裝箱前幾天主動放棄更多的陪嫁。母親一邊抹淚，一邊背過臉去，不忍看空蕩蕩的木箱。
　　 我記得大姐出嫁那天，應(yīng)該是深秋，葉子無聊地隨風(fēng)飛舞，我和一條老狗追至到村后干涸的池塘邊。大姐挎著一條紅色包袱，坐上一輛倒騎驢漸漸遠去，最后還是忍不住回頭，滿臉淚痕。這光景一過三十余年，而大姐也已離開世間二十六年，竟沒過上幾天好日子。
　　
　　 二、牌位是活著的先人
　　 牌位是活著的先人，最上面的算是祖先，可考，可以沿著時間的河流上溯到某個洪荒年代。
　　 比如中原很多地方，都以山西大槐樹老鴰窩為祖先之地，一道圣旨下，我們的先人不得不離開熟悉的家鄉(xiāng)，熟悉的茅草屋，作別村口的老井，村前的那條河，作別田野里的谷物與草木。也許再見時已是鄉(xiāng)音無改鬢毛衰，也許沒有也許，只能眼巴巴地遙望北方，夢里的老槐樹花開花落，一年年，一度度皴裂了樹皮。
　　 我看牌位就是一棵樹，因為與活著的世界有別，所以倒著生長，上面的那個人正襟危坐，兩只手仿佛在觸摸下一輩人的肩頭，說，說老就老了哇，老了也好，可以眼看著子孫繁茂，人丁興旺，南崗子斷不了延續(xù)香火之人。下面的人大多時間沉默著，看老屋上垂下蜘蛛長長的絲線，日光透過檐雨催摧朽的椽頭，穿堂風(fēng)吹起塵埃的漩渦，上升，上升，直至夜幕垂下，牌位上的先人們墜入沉沉的夢境。
　　 我們擔負著喚醒先人的重任，一個人老了，靈魂脫離了俗世的軀殼，就等于這個人和仙界有了某種關(guān)聯(lián)。在心理上，我們需要先人們的庇佑，無形的靈魂保佑有形的肉體日日平安，家園鼎盛，期待某日也有一個出息的孩子可以飛黃騰達，一人得道，雞犬升天。長久以來，我們莫不是以此為信仰，替代了感念萬物，感念造物之神賜予了我們衣物與谷物；這有悖初衷，當一個人脫離了對神祇的尊崇，對鬼、妖、魔或天然氣象的恐懼之后，已然喪失了生命的準則。
　　 牌位上的先人依舊沉默，在對待人生觀、價值觀和世界觀諸多問題上往往不發(fā)表任何建設(shè)性的意見，只是沉默，一任塵埃落滿衣袖。
　　 牌位的終極去處應(yīng)該是村東的宗祠，就像一些潺湲的支流匯入家族的干流，零散的分支在這里顯得更加有序，也更便于拜祭和進獻香火。我們的祖先來歷有些曖昧不清，也有些傳奇性質(zhì)，說是南宋末年有趙氏姐弟為了逃避戰(zhàn)亂，兩個人衣衫襤褸來到古郜國，夜晚留宿在一間破廟里，姐姐看著一臉疲倦沉沉睡去年幼的弟弟，一聲嘆息，哪里才是我們的安身之地？冥冥中傳來一個聲音，“鐵牛上樹棒槌響，便是你們的安家之所”，近似偈語。
　　 翌日，姐弟二人走到一條小河邊，有婦人在河邊浣衣。聽得一聲呵斥孩子的聲音，“鐵牛，莫上樹，小心摔著?！编锑痰膿v衣聲起。
　　 母親曾說，宗祠里原有一座神龕，木制，裝有特制的消息（機關(guān)、某些活動部件的意思），拜祭完，撫一下神龕的腳面，神像便會自動站起，輕撫你的頭頂。我沒有親眼看見，現(xiàn)在是一尊泥塑的泰山姑娘，雙目慈祥，和藹可親，身著一件大紅披風(fēng)，眉目間可見颯爽英氣。
　　 原來我們一直生活在母系氏族社會，沿著長長的族譜上溯，可見歷史的塵煙。“趙宋一家”，也便來自于此說，信然。
　　 狗牙叔說過一件事，說在自己小的時候，過年，母親做好了拜祭先人的供品，一再叮囑必須等先人們用過，方可食用。狗牙叔阻擋不住心中的饞蟲亂拱，抓了一把塞進嘴里，到了晚上雙目赤紅，臉頰發(fā)腫且胡言亂語。后來請巫醫(yī)在宗祠做了一通法事，才算消停。
　　 依我看祖先們未免有些小家子氣，清貧年代能做幾個油汪汪的供菜已屬不易，也別太難為了一脈相承的子孫。
　　 牌位上的先人在笑，那笑容看起來有幾分和藹，也有幾分捉摸不定。
　　
　　 三、螢火蟲，夜的靈魂
　　 夜，要黑就再黑一些，伸手不見五指。抬頭望天，只看見襯在夜空的大致輪廓，像一個顛仆在路上的流浪者，把雙手無奈地伸向無邊的夜空，喑啞的喉嚨想喊些什么，卻最終徹底啞掉，發(fā)不出一絲聲音。
　　 多年之后，每當我想起走鄉(xiāng)村夜路的情境，發(fā)覺竟與我的人生無比契合。無人管束，當然是兩層意思，一是無人關(guān)愛有加，二是無人責(zé)罵，就像大地上的一株野草，任由自生自滅。時間證明，這樣粗放式的管理卻造就了自由的心性，可以不修邊幅，可以口無遮攔，可以一邊給人理發(fā)一邊讀書寫字，而絕無私心雜念。
　　 就這樣走著，被夜色忽略與掩蓋的小小身影有自己的小九九，不管前方是否有陷阱，也不管是否有吞噬活物的惡魔，我都不怕，我的目的明確，就像一個慷慨赴死的人，既然知道了結(jié)局，就不妨很牛逼的樣子，醉笑陪君三千場，不訴離殤。
　　 近了，仿佛聽見蘆葦?shù)男跽Z，在夜色中纏綿，那如陰翳的一團就是我童年時老河灘上的一片蘆葦灘。此時蘆荻正好，簇擁在一起，像一張巨大的黑色毛絨毯子鋪設(shè)在大地上。有水泠泠，是在流動的過程中遇見蘆葦?shù)牧b絆而發(fā)出的聲響。有一點熒光向我游弋，是螢火蟲派來的小偵查員，在為我孤獨的童年引路。接著兩只，交相而飛，劃出類似DNA似的扭矩形弧線，接著三只，上一下二，以疊羅漢的方式在渲染劇情。繼而，更多只螢火蟲從蘆葦灘里飛出，就顯得雜亂無序了，像一只耳朵的梵高大爺，忍著疼畫下生命中最后的一幅抽象畫。
　　 這是我與螢火蟲的美好遇見，仿若初戀，在此后的三十幾年，一直珍藏于內(nèi)心。我知道現(xiàn)在的夜色已不是當年的夜色，黑甜的質(zhì)地已經(jīng)變淡。取而代之的，是熙來攘往的車燈，把毫無生命的鐵皮賦予各種奢華的概念。是燈火通明的摩天大樓，在一只螢火蟲的眼里不過是一座座冰冷的發(fā)光體，內(nèi)有一支充滿各種欲望、命名為人的族類在義無反顧地營造同樣冰冷的墓地。是咖啡館桑拿浴歌舞廳溜冰城賓館飯店洗腳店按摩店里的曖昧之光，攪擾了夜深沉的表達方式。一切都在改變，畸變，嬗變，物理的化學(xué)的勾兌在一起，導(dǎo)致了夢的神經(jīng)紊亂。
　　 這樣的敘述未免讓人大煞風(fēng)景，還是重返童年現(xiàn)場，讓我舉起一只形而上的網(wǎng)兜。（注意，其實每個人的初始都是惡的，像動畫片《別惹螞蟻》里的盧卡斯，在學(xué)校沒有朋友，回家來又被鄰居兒童欺辱，把怒氣撒在了螞蟻身上，不料卻被螞蟻報復(fù)自己也變成了一只螞蟻。）我捕流螢純粹是為了好玩兒，屁股上掛著一只罐頭瓶，輕輕一抹，一只螢火蟲就帶著光鉆了進去。不用太多，三五只就好，秋風(fēng)吹動蘆荻，星星的微光在頭頂閃爍，促織的叫聲起伏，和著流水的聲響，像極了一首樸素的鄉(xiāng)村小夜曲。
　　 晉朝湖北公安的車胤則不同，車胤是個愛學(xué)習(xí)的三好學(xué)生，大概也和我一樣從離他們家不遠的河灘上捉來幾只螢火蟲，囊螢照讀，經(jīng)過努力做到吏部尚書的份上。我小時候讀書，讀的不是小人書就是缺皮少頁的《水滸傳》，母親嫌費油，將破碗里的燈焰撥到最小，我就靠近點，常常不是燒了頭發(fā)就是早晨起來鼻子里兩行黑水。想來一個人笨是天生的，若是當年我也知道把螢火裝裝回家來讀書，也不至于落到剃頭這步田地。
　　 ——那做什么？唉，還真不好說，當官官貪，經(jīng)商商奸，都不是我盤子里的菜。還不如“操世上頭等大事”。
　　 “昭和20年9月21日晚，我死了?！笔侨毡緞赢嬰娪啊对僖娢灮鹣x》里的第一句旁白，故事講述了二戰(zhàn)期間的日本，空隙導(dǎo)致“我”失去了親人，只能和年幼的妹妹相依為命。惡劣的環(huán)境讓妹妹節(jié)子嚴重營養(yǎng)不良，沒有錢去看病，更沒有錢去買藥品，在一個螢火蟲飛舞的凄涼之夜，妹妹死了。螢火蟲，只能活一個夜晚。在美麗的夜里，它盡情地展示著無窮的魅力，然后在黑暗中悄然墜落。
　　 簡單的情節(jié)讓我?guī)锥冗煅?，仿佛那飛舞的小小螢火蟲是兩個孩子孤苦無助的靈魂，幾個小時前，它們誕生，幾個小時后便流星般墜落，融入大地，融入無邊的黑夜。
　　 有調(diào)查顯示，當下的很多地方已經(jīng)很難再見到螢火蟲的身影，棲息地遭到破壞，人工光源帶來的沖擊，水污染，生活垃圾，交錯織成一個無形的惡之網(wǎng)，形成了螢火蟲消失的根本原因。依我看，這才只是開始，由于螢火蟲本身的弱小性，不具備抵抗任何形式的污染，鳥類種群的減少，植物種屬的消逝，癌癥村的形成，都與這個拔苗助長的時代不無關(guān)聯(lián)。
　　 我有時會陷入極度的黯然與恐慌中，那些童年的螢火蟲精靈般在記憶中閃爍，伸出手掌，想要再次與美好重逢，卻只剩下一片空蕩。那濃密的夜色不再，仿佛一個丟失了靈魂的人，踉蹌在流浪的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