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仇歡預(yù)感今年流年不利，正月初六就與老婆楚芊芊吵了一架，而且還被“打”出門來。春節(jié)，如此重要的節(jié)日，也是農(nóng)歷新年伊始，誰不想圖個吉利，希望一年到頭諸事順利。豈料與老婆吵架，仇歡越想越氣，越想越懊惱。這不是迷信，他仇歡不信迷信，但他很在乎這些。
　　 初六，春節(jié)的氣氛還彌漫在人們的心頭，濃稠得像杯中的苞谷酒。可人們就開始往外走，走向車站，涌向城市，像一群群出外找食的螞蟻。昨天還沉浸在春節(jié)的氛圍和閑散里，今天卻要步履匆匆。在火車站前的廣場上，仇歡隨著人流涌向進(jìn)站口，他一米八三的個子，寸頭，臉龐輪廓分明，偏瘦，杵在人群中，如鶴立雞群。
　　 仇歡與這些人不一樣，不是往外走，而是回老家。他不愿回老家，若不是與芊芊吵架，若不是被芊芊“打”出來的，他才不會回湖南老家。為了兒子仇奕遠(yuǎn)的照看，仇歡與芊芊沒少爭執(zhí)，意見分歧較大，有時(shí)爭得臉紅脖子粗。每次都是仇歡先閉口，偃旗息鼓，誰叫他是男人，是男人就不能與老婆爭強(qiáng)好勝，得讓她三分。否則，不是哪根神經(jīng)搭錯了，就是被啥蒙了心，自討苦吃。
　　 結(jié)婚前，楚芊芊看仇歡咋看咋都好。她依偎在仇歡的懷里，動情地說他個子高，帥氣，高富帥，他占了三分之二。仇歡說，我窮，不是富二代。芊芊說，你窮沒事，兒子不窮就行。他又說，我沒文化，不是科班出身，不是“白骨精”。芊芊回答，你可以函授，自學(xué)成才，把孩子培養(yǎng)成“白骨精”……呵呵，聽聽，這話多么善解人意，多么通情達(dá)理，把仇歡感動得幸福滿滿，心花怒放。
　　 可是，婚后芊芊變了，變得挑剔，總有意無意數(shù)落他，尤其是有了兒子奕遠(yuǎn)以后。兒子奕遠(yuǎn)來得有點(diǎn)突然，那次他倆激情過后，忘了采取措施，誰料不知不覺把“地種上了”。兩個月以后，芊芊感覺不對勁，這才發(fā)現(xiàn)有了。芊芊雖然不樂意，但她很看重第一次，諸如第一次戀愛，第一次結(jié)婚，第一次懷孕，第一個孩子等等。這讓他倆一點(diǎn)思想準(zhǔn)備都沒有，在山城“鏖戰(zhàn)”了七八年，好不容易買了一套三室一廳的商品房，僅僅交了首付。再奮斗一年，把新房裝修了，再過一年，手頭寬裕些，才計(jì)劃要孩子。這倒好，兒子的降臨把他們的規(guī)劃全打亂了。
　　 兒子呱呱墜地后，一個個難題接踵而至。首先誰來伺候芊芊坐月子，若是有錢，高價(jià)請個月嫂。讓仇歡的媽媽來山城伺候芊芊，想都別想，仇歡的爸爸常年病懨懨的，媽媽要照顧他，離不開。況且仇歡對爸媽的恨一直楔進(jìn)心底，拔不出來，不愿見到他們，更不愿要媽媽來。如果芊芊的媽媽在就好了，可惜兩年前就去世了，她爸爸在老家縣城上班，沒時(shí)間，就是有時(shí)間，也不可能讓她爸伺候她坐月子。再是出了月子，誰照看奕遠(yuǎn)，請保姆，錢薄，請不起，就是請得起，也不放心。當(dāng)然，百分之九十九的保姆是好的，但誰敢保證你請的保姆不是那剩余的百分之一呢，若是，那就慘啦。
　　 芊芊絕非籠中鳥池中魚，她事業(yè)性特強(qiáng)，心不在家里在外面，讓她待在家里，簡直要了她的命。仇歡的媽媽不能伺候芊芊坐月子，芊芊又不愿回他湖南老家。無奈之下，仇歡求助在廣東打工的老姐，來山城伺候芊芊。由于租房窄，僅兩間，實(shí)際上就一間半，總共不足十平米，一間臥房，一間廚房兼餐廳。因此，老姐來了，住宿成了難題。老姐呆了沒幾天，呆不下去，回廣東去了。
　　 求助無援，芊芊不得不耐著性子做全職太太，專心帶小孩。仇歡工作之余，見縫插針回家?guī)椭匆伦鲲?，抱孩子，減輕芊芊的負(fù)擔(dān)?？扇毦昧?，芊芊不樂意，心煩肚躁，常埋怨仇歡意外“種地”，讓她處于“水深火熱”之中，受苦受難，遭這份罪。情緒激動時(shí)，拿小拳頭捶他，仇歡每次陪笑臉，說她勞苦功高，是他仇家的功臣。一次兩次無所謂，可次數(shù)多了也煩。初六那天，仇歡忍無可忍，沒有拿捏好自己的情緒，低聲頂了幾句。這倒好，好像點(diǎn)著了火藥桶，“噼噼啪啪”炸開了。芊芊把一年來積累的怨氣全迸發(fā)出來，仇歡頭皮發(fā)麻，自知惹了大禍，立即蔫巴了，不再吭氣，任憑芊芊狂轟濫炸。仇歡暗想，我的媽呀！這、這芊芊前后判若兩人，簡直一個老虎下山。其實(shí)，仇歡理解芊芊，做了一年的全職太太，對芊芊這種性格的女人來說，相當(dāng)不容易。讓她有怨報(bào)怨，有氣撒氣，仇歡都忍了，誰叫他是男人，一家之主，他不受誰受。
　　 仇歡站在門口，倘若芊芊有更瘋狂的“進(jìn)攻”，他做好隨時(shí)撤退的準(zhǔn)備，他要以退為進(jìn)。在他彎腰系鞋帶時(shí)，背上“咚”地被啥砸了一下，接著“啪”的一聲那東西掉在地上。仇歡忙站起來，回頭看了看地上，芊芊的玫瑰色手機(jī)躺在地上，他用驚訝的眼神瞅了一眼芊芊。芊芊揚(yáng)著手，好像被定住了，她臉色發(fā)紫，正怒視他。
　　 他用從未有過的機(jī)靈，連忙竄出門外，快速退了幾步，剎住腳回頭怔怔地看著芊芊……
　　 最后，答應(yīng)芊芊提出的條件，請人照看奕遠(yuǎn)，把芊芊從“水深火熱”中解救出來。仇歡這才挎上背包，回老家搬“救兵”。
　　
　　 二
　　 自從結(jié)婚后，仇歡就沒回過老家，也沒請爸媽遠(yuǎn)道而來參加他與芊芊的婚禮。三年了，突然回家，真還有點(diǎn)別扭，完全沒有回家的喜悅。他是為了完成芊芊塞給他的任務(wù)，為了孩子，逼自己回家。在火車上，獨(dú)自一人，形單影只，仿佛墜入孤獨(dú)的漩渦，那種漂泊的滋味又席卷而來。
　　 突然，傳來“咯咯”的笑聲，像風(fēng)鈴在空谷回響，清脆，悅耳。仇歡扭頭一看，一個兩三歲的小女孩，在車廂的過道上快走，她一邊走，一邊驚喜地四處張望，臉上洋溢著笑容，仿佛清晨的鳥兒在林中飛行。那喜悅，那笑聲，深深感染了仇歡，仇歡不禁注視那小女孩。那小女孩鵝蛋型的小臉上鑲嵌了一雙會說話的眼睛，那眸子，像一汪潭水，晶瑩，清澈。又像深藍(lán)的天空，不飄一絲云彩，讓人心曠神怡。
　　 樂樂，別跑，慢點(diǎn)，小心摔倒。后面?zhèn)鱽硪粋€年輕女人的聲音，她應(yīng)該是小女孩的媽媽，快步走來想拉住小女孩，小女孩咯咯笑個不停，卻跑得更歡，像嬉戲似的。媽媽干脆停下來，笑著嗔怪道，你就瘋吧，樂樂。
　　 這溫馨的一幕，像一顆石子投入湖中，泛起了漣漪，蕩漾開去。仇歡想起了奕遠(yuǎn)，想起他高興時(shí)亂舞的小手，那粉嘟嘟的小臉，那咿咿呀呀像說話時(shí)的聲音……想著想著，溫情彌漫心頭，淚涌入眼眶。他倚在座位上，閉上眼，不能自已，他墜入了這溫馨的湖中，墜入了那小女孩清澈的眼眸里，墜入了不堪回首的童年往事里……
　　 不到兩歲，媽媽就離開了仇歡去了佛山打工，那時(shí)村里有很多人在佛山，也包括爸爸。離開的前一天，仇歡就感到媽媽要出門，要離開他，媽媽把她的衣服和一些吃的，塞進(jìn)一個大牛仔背包了。仇歡纏著媽媽，想讓媽媽抱，媽媽不耐煩，說沒空，讓他去找爺爺玩。爺爺是個干瘦老頭，不茍言笑，整天忙著干活，他有做不完的事，就很少見他歇息。仇歡一生下來就沒見過奶奶，他很羨慕村里的小伙伴們有奶奶，曾經(jīng)問過媽媽，奶奶去哪兒了。
　　 媽媽指了指天，笑著說，在天上。
　　 天上在哪兒？仇歡好奇地問，仰起頭看天空，可啥也沒有。媽媽，我要去天上，去找奶奶，要奶奶陪我玩。仇歡祈求媽媽說。然而，媽媽臉色陡變，罵他傻，說奶奶死了，去哪兒找她。
　　 第二天醒來，仇歡已躺在爺爺?shù)拇采?，他聞不慣被子散發(fā)出的汗臭味，掀開被子，下床穿上衣服。他喊爺爺，沒有回應(yīng)，爺爺下地去了。他下坡跑回自己家的屋前，門緊鎖著，媽媽不在。
　　 媽媽——仇歡扯開喉嚨喊，臉上滿是焦急的神情，喊聲被樹林阻隔，一點(diǎn)回應(yīng)都沒有。
　　 媽媽——
　　 媽媽——
　　 還是沒有回應(yīng)，媽媽走了，媽媽不要他了。仇歡哭喊著，扯著喉嚨喊，沒能把媽媽喊回來。他哭夠了，哭累了，而后哽咽著，跌坐在冰冷的地上，淚水淌過臉頰，滑落在衣服上。兩行鼻涕探出鼻孔，向嘴唇緩緩而來。
　　 那只小黑狗跑到仇歡跟前，搖著尾巴，用舌頭舔著他的手。小黑是他的好朋友，他撫摸著小黑的背說，還是小黑對我好，你能陪伴我。我媽媽不要我了，是我不乖還是啥，我不曉得。你媽媽為啥不要你呢？難道你也不乖嗎……仇歡那時(shí)覺得自己與那小黑一樣，媽媽都不要他們。
　　 爺爺，我餓了。仇歡怔怔地說。爺爺正忙著修犁耙，還未出元宵節(jié)，爺爺就為種地耕田做準(zhǔn)備，而真正耕田，要等進(jìn)入農(nóng)歷三月，第一場春雨來了以后。
　　 鼎罐里有冷飯，你自己熱熱。爺爺沒有停下手中的活，甚至瞧都沒瞧仇歡一眼，漫不經(jīng)心地說。
　　 我不會。仇歡一臉委屈地說。若是媽媽在，他肯定要撒會嬌?？蔂敔敳淮罾硭?，哭鬧，撒嬌，對爺爺來說毫無作用，他只好收起眼淚，嘟囔著嘴，磨磨蹭蹭地走向廚房。
　　 白天與小伙伴們在村里在野外瘋玩，暫時(shí)忘記媽媽和離開媽媽后的煩惱?？傻搅艘鼓唤蹬R時(shí)，仇歡就情不自禁地想起媽媽，油然而生孤獨(dú)。屋檐下，一群小雞鉆在那只花母雞的翅膀下，露出腦殼或尾巴。它們擁擠著，這個被擠出來，回頭又硬擠進(jìn)去，把另一只小雞擠了出來，如此反復(fù)。它們不停地“唧唧唧”，像在幸福地低唱。仇歡癡癡地看著，心想，自己還不如那群小雞呢，那小雞有媽媽在身邊，自己卻……一想到這些，他抬頭眼巴巴地看屋前那條路的盡頭，希望奇跡發(fā)生，看到媽媽的身影。看著看著，淚水又來湊熱鬧。
　　 一年到頭，媽媽頂多回來一次，有時(shí)在過年前，有時(shí)在清明節(jié)，有時(shí)兩三年沒回來一次，每次回來待上四五天就走了，來去匆匆。最先兩三次，每次離開時(shí)媽媽總是紅著眼狠心走了，走出幾里外還能聽到仇歡的哭聲。
　　 學(xué)校是另一個不同的世界。仇歡向往學(xué)校，羨慕別的小孩上學(xué)，但不明白為啥上學(xué)，可能是學(xué)校里小孩多，好玩，所以那么多小孩愿意去學(xué)校。
　　 然而，學(xué)校也不是仇歡想象的那么好玩，或充滿誘惑力。他是個不怎么受歡迎的學(xué)生，好多小孩不愿與他一起玩，嫌他頭發(fā)臟，有跳蚤，衣服起板板（臟），說他是討飯的叫花子。不僅如此，還常欺負(fù)他。尤其是一個叫唐登科的小男孩，胖墩墩的，外號叫胖子，比他高一個頭，帶著幾個“跟屁蟲”要他唯一的小熊玩具。仇歡把小熊藏在身后，說啥也不給。胖子就搶，并猛推了他一把，把他推到在地，奪走了小熊。其他幾個跟屁蟲趁火打劫，上前踢了他幾腳，嘻嘻哈哈揚(yáng)長而去。
　　 仇歡不曉得是第幾次被胖子欺負(fù)了。有次被胖子欺負(fù)后，他哭著告訴班主任，班主任沒當(dāng)回事。他回家告訴爺爺，希望爺爺幫他出頭，教訓(xùn)胖子。誰知爺爺不但不幫，還罵了他一頓，你自己有手有腳，他打你，你就不會打他？太傻。下次他再打你，你就打他，打他狗日的。
　　 這次，仇歡沒有哭，眼里充滿仇恨，他想起爺爺?shù)脑?，沖上去趁胖子不備，在他手臂上狠咬了一口。胖子手臂上頓時(shí)有了兩排紅紅的小牙齒印，胖子疼得哇哇叫喚，握著小熊的手松開了，小熊掉在地上。仇歡撿起小熊就跑，可還是被他們追上，被摁在地上，招來一頓拳腳。仇歡趴著，把小熊壓在身下，怒吼道，這是我媽媽給我的，誰也別想拿走。
　　 心愛的小熊還是被搶走了。仇歡慢慢爬起來，感覺手疼，腿疼。毫無疑問，他被班主任狠狠批評了一頓。胖子的爺爺不依不饒，找到班主任要求他賠償和負(fù)擔(dān)醫(yī)藥費(fèi)，班主任給他爺爺打電話，結(jié)果爺爺不分青紅皂白，搧了他兩個耳光，打得他在原地轉(zhuǎn)了三圈，臉上立馬紅了一片，像剛熟的水蜜桃。
　　
　　 三
　　 爸爸媽媽不要他，爺爺不關(guān)心他，同學(xué)欺負(fù)他。這些想法時(shí)常縈繞在仇歡的心頭，他黯然神傷，覺得自己是個多余的人。埋怨，在他幼小的心靈埋下了種子，他埋怨爸爸媽媽，埋怨?fàn)敔敚踔劣稍股蕖?br />　　 仇歡成了同學(xué)們嘲諷的對象，說他是咬人的瘋狗，是老師眼里的壞學(xué)生，爺爺罵他是壞分子。他想，總而言之，他不招人喜歡，也沒人喜歡他。
　　 多少年了，每次想起這些，心依然沉重，像一塊巨石壓在胸口，喘不過氣來。他不愿碰觸，可它們時(shí)不時(shí)地闖入腦海，像針一樣扎他的心。他從痛苦的情緒里拔出來，回到眼前，火車發(fā)出長長的轟鳴聲，減速經(jīng)過途中的一個小站，離老家越來越近，自己卻高興不起來。
　　 此次回家，若能讓媽媽去山城幫仇歡帶小孩，最好不過，但這是不可能的，想都別想。仇歡想過多少次，只能退而求其次，把奕遠(yuǎn)帶回老家，讓媽媽照看。這也是無奈之舉，仇歡有一萬個不愿意，一想到這，就頭皮發(fā)麻。為了慎重起見，這次他沒有把奕遠(yuǎn)帶回來，而是先回來考察一番，考察過后才能確定奕遠(yuǎn)是否留在老家，讓媽媽照看。這不是不相信爸媽，畢竟此舉會與影響奕遠(yuǎn)的一生。而且，這次考察，只能暗中進(jìn)行。
　　 出租車在村口停下，仇歡下車，坐車久了，腰酸背痛，他伸了伸腰，向村里走去?？諝庵羞€殘留著淡淡的鞭炮的硝藥味，告訴仇歡春節(jié)的氣氛還沒完全褪去。夕陽給村莊抹了一層金色，村莊更顯寧靜，祥和。仇歡的心底不禁涌起一絲激動，他沿著水泥路，踩著自己長長的影子，走向村北的那座老屋。
　　 前頭有人背著一大捆干樹枝，緩緩前行，部分樹枝著了地，劃著水泥路面，發(fā)出“刺啦”的聲音。那人整個身子幾乎被樹枝遮住了，僅看見兩只腳一前一后地走著。仇歡心想，都啥年代了，還燒柴。他想繞過“樹枝捆”，走在那人的前頭。從那人身旁走過時(shí)，與那人打招呼，可那人低著頭，把腰彎成一個大大的“7”字，7字的前部分幾乎與路面平行。那人頭發(fā)凌亂，灰白，遮住了大半個臉。仇歡看不清是誰，估摸著是五奶奶，五奶奶應(yīng)該七十多了，在村里最年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