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月·大地】沙市老街(散文)
拆遷,時代所趨,一個巢穴轉向另一個巢穴,時間的斷裂也是永恒。能記錄下,這線性鏈條里曾經(jīng)的一環(huán),是幸福的也是惆悵的。
一直迷戀時間,以及時間所衍生的生命和生命本身附加的故事,甚至灰塵與破敗之美。無價的光陰,不可以裁剪,她溫柔地裝載過我們。歷史是我們夜深人靜時回家的路,是母親門板上的篤篤聲。九十埠,千年的老街,立體的時間表,當我們不得不抹去時,那么請來最后摸一摸這古樸幽暗,庇護過我們生命的巢穴,是否還有一代又一代人的體溫。
一
有次去勝利街,碰見一個畫畫的男子,五六十歲的年紀,坐在一個小木凳上。面前豎著個架子,一個簡易的調色盤放在手邊,盤里混雜著五顏六色的顏料,地下還擺著若干敞開蓋的顏料瓶。瓶旁有個裝水的桶,以及擦顏料的抹布,均臟兮兮的。他腰里挎了個包,拉鏈敞開著,很廉價的那種,正全神貫注,勾著一幅草圖。畫的是水粉畫。那一刻,我覺得畫家,無非是紙上的油漆工。
同去的友人認識他,拍了下他的肩。他回頭看時,竟笑了,站了起來,說,好久不見了,八十年代就聽過友人的課,是友人的學生;說自己畫了幾百幅近千幅的勝利街,每一戶人家都畫了;說想辦一個關于勝利街的畫展云云。一邊說著一邊拿出手機讓友人看他的畫。我站在他身后,拍了幾張照片,矮矮的畫架支在長長的青石板路上,像學生的素描板。前面是陳舊的街景,灰色的天空,幾個稀稀拉拉的行人,他穿著白襯衣坐在架前,本身就是一幅畫。他不是本地人,北方口音,個子高大,笑容純凈,長得也方正。
友人告訴我,非常喜歡他,說他執(zhí)著,八十年代就畫起,從未間斷,經(jīng)??匆娝诮诸^寫生;說他是個工人,家境并不好,然而心思純正,畫得也不錯,有梵高的意味,精神上也頗似梵高?;丶液螅野雅牡恼掌?,發(fā)在微里,很多朋友過來留言。有的說采訪過他,有的說他是個隱士,有的朋友調侃說勝利街應該獎給他一個門面等等;還有的朋友在小窗里,傳來他當天的畫作和以往畫的勝利街,說此人不僅愛畫,還嗜書,剛向朋友推薦了紀德的自傳《如果種子不死》。
是呀!如果種子不死該多好,那便是火炬,黑暗中握在手里的春天。
緩慢地翻著他的畫作,仿如一座座童話之城,存活在他輕薄的紙上,又似水里漂動地彩色床單,炫目天真夢幻。強烈的色塊,抽象的人物、電線、閣樓、石板,石板里長出的綠草,以及藍色的垃圾桶,街頭走過的背影,淡淡凝結的空氣,那些固體和肉體的生命,雖失尺寸,沒重量,但在陽光溫情地潑灑下噴薄而出,流溢著淳樸寧靜的氣息和憂傷的內質??梢愿Q見一個畫者隱秘的熱情,錯雜的心緒,對時間流走的不安,以及于藝術的珍視與熱愛,它是卡通的,也是莊嚴的。
我把他的畫轉發(fā)給友人,友人也說好,點評了一張:說有時間感,畫得比以往扎實多了,色調穩(wěn)健,用筆含蓄,有愁苦狀。那是很多人熟悉的石板街,將會退出歷史舞臺,在這個城市的版圖上消失,唯情感依舊。
我再同另外兩位朋友去時,他依舊在那畫畫,只不過換了個場景。有個朋友眼尖,說,那不是那個畫畫的嗎!一看果真如此,便笑著和他擺手,他也笑著和我揮手。那天陽光很好,明媚的光線里,他穿了件紅色格子衫,我們說起他的畫,說起熟知的朋友,說起了他想辦的畫展。他說加個微吧,遂掏出手機,我說你回去用我的電話號加。他的手一直在抖,按不好鍵。他說你加我吧,我手有病,不聽使喚。我問什么病,他說哆嗦癥,先天的。我說那還畫畫,他說喜歡,畫畫尚能控制。
我把他的情況告訴了友人,說起了他的畫展。友人說,辦畫展是件嚴肅的事情,盡管在當下,今天是開幕式,明天就是閉幕式,并沒多大意思。雖如此說,友人卻還是愿意幫他,把他的畫作傳遞出去,讓更多的人看到一個異鄉(xiāng)人對這個城市的守護,對每塊磚瓦用另一種方式的保留,當勝利街不復存在,不復真實時,若干年后人們想起它,可以在他的線條里復活所有的情感和記憶。
辦畫展非常繁瑣,要提前定日子,布置展廳,選畫,幫他寫開幕詞,邀請嘉賓,一系列的前期籌備工作。最難的是募集資金。還得讓他再畫四五十幅黑白素描,從中選出若干,補充視覺效應,友人如是說。
他們約好第二天在友人的工作室商談相關事宜。友人問我,是否過來采訪下他,寫篇小文。我說不了,知道的已很珍貴,刻意反而不好,我喜歡自然撿拾的東西,一旦立傳,便做作了。
所有的苦難都是云淡風輕的,有些事有些人不需要了解太深。歲月是嚴肅的,但從不吝嗇精神養(yǎng)分的輸入。
他現(xiàn)在依舊一個人生活,1700元的退休金,租的房子,有很嚴重的冠心病,需搭六根支架,隨時都可能猝死。他大部分工資都買了畫具,畫畫讓他平靜,脫離平庸,戰(zhàn)勝孤獨,并享受著這種孤獨。他說黑暗中,總有一盞燈是亮的。
人生很簡單,無非物質、精神兩大塊,當一個人過多汲汲物質時,便很難體會到精神境界給予的快樂,那是一個臺階。雖說精神生活建立在物質生活之上,但此人是個心靈的操盤手,并沒做過多糾纏,而是直接進入了精神高地,這是可貴可敬的。
他自己沒有巢穴,卻畫著那些即將失去的巢穴,這就是事實。
我通??匆娮晕覙朔Q畫家或作家的過來加友,一般不予理會。所謂的“家”實在太遙遠,也太親近了。如果未能全身心投入,給予它熱情,把它隴在身邊,或跨越無數(shù)障礙,再遠再難再黑的夜晚都奔向它,便不是你的家。相反你不能像對待孩子那樣,愛它呵護它養(yǎng)育它,它也不會在你這安家,以你為家。若你只靠它增加自己的體面和榮耀,那它是虛假的,你更是贗品。藝術的塵埃,只落在具有精神之美的精神者的精神世界里。我在微信里,修改了備注:畫家吳老師。
二
?一天晚上散步,又繞至勝利街,在廢墟里走了走,沒走幾步便落起了細雨。雨水并不冷,我舉著手機邊走邊拍。很多居民業(yè)已搬走,空空的室內一片狼藉,垃圾渣滓成堆,有的地方還淌著污水。丟棄的瓶瓶罐罐,味精醬油依舊散發(fā)著余溫,好像剛剛還有人在此燒火弄飯一樣。不少房屋已然推倒,露出厚厚的青磚,高高的屋脊,發(fā)黑的檁木,雖腐敗,卻難掩古樸華貴之氣。
這是勝利街的東段,幾年前就進入拆遷列表,曾經(jīng)在此扒出過一座青石牌坊,五米高,四米寬,原來是裸露的,不知何年何月何朝何代被壘進墻中。牌坊上梁雕有火鳳凰,下梁為二龍戲珠圖案,中間的文字已然模糊,兩旁的柱子有冠袍帶履的古色人物。左上方有塊石刻,刻有雍正字樣,后又考證為乾隆十九年之物,是紀念烈女真媛的。原有兩座,一東一西。真媛未嫁喪夫,絕食過,上吊過,一心為只隔簾一眼的張家公子守節(jié),30歲那年被張家接去,過繼了一個子侄,守寡至死。此女姓溫,名秀珠,荊門人,官宦之女,頗有才氣,寫過書,張家的家譜也是她續(xù)的。她的后裔88歲的張鳳材老人是長江大學的退休老師,現(xiàn)今依在;張家巷也在,屬勝利街的一條子岔徑。
很傳奇的故事,現(xiàn)在聽來多少不是個味,于人性總是有失偏頗,過于狹隘,也體現(xiàn)了當時的價值觀。歷史迷霧不做深究。乾隆十九年,正是《紅樓夢》初撰之時,也就不難理解李紈這個人物的誕生。那時沙市繁華,?清人劉獻廷在《廣陽雜記》中說:“荊州沙市,明末極盛,列巷九十九條,每行占一巷。舟車幅溱,繁甲宇內,即今之京師、姑蘇,皆不及也?!笔钦f昔日沙市,曾比肩北京,不遜蘇杭,是個金門玉戶,銀花雪浪的繁茂之地。
?一位婆婆坐在一個門洞口,我進去避雨。婆婆說她從結婚至今一直住在這條街上,五十多年了。她的公公是河南人,解放前挑擔過來,在勝利街走街串巷賣些花生瓜子蘋果類的小吃。稍有積蓄,便租了個門面軋面條,手頭寬綽后,在勝利街買了座占地七十平米的小樓。老式結構,一樓青磚,二樓木質,和這條街上大多數(shù)房屋一樣,典型的明清建筑。原房主是個資本家,先天失語。她嫁進來就住那,后來和愛人把那處房屋推倒,起了一座三層小樓。她愛人是港務局的,她是服裝廠的,有三個兒子。婆婆今年76歲,一頭雪練,一說一笑的,蠻和善。我問她簽合同沒?她說簽了,都拆幾年了,房子也還了。她說現(xiàn)在是租住,搬遷時,賃了一間25平米的小屋,租金50元,不貴,就一直住了下來。她指了指對面的高樓,隱約可見幾處零星燈火。說,新家沒人,一個人空蕩蕩的,不習慣。
我問她簽合同時扯皮沒?婆婆“嘿”的一聲,笑了起來:扯了,咋不扯呢,扯了大皮的!我笑道,那您是釘子戶了?婆婆笑道,這條街最大的釘子戶,誰都知道。說著摸了摸頭發(fā),你看,頭發(fā)都扯白了,扯了幾年。我問她扯贏沒,她說還好,但也劃不來,自己生氣,睡不著,老頭子也急死了。
婆婆說,她家的房子占地七十平米,三層共計210個平方,一樓是門面。開發(fā)商一個平方還一個平方,給三套九十的,他和老伴不干,說家里有個小院,院里還搭了間四十平米的平房。她有三個兒子,兒子們也有后代,人口眾多,過去出場大,可以活動開,現(xiàn)在是鴿子籠;另外她有殘疾,走路不便;再者她和老伴均未享受單位的分房福利。開發(fā)商起初不讓步,斷過水,斷過電,節(jié)日間,派過百十來個穿制服的小伙子包圍過她的家,上房揭過瓦,陣勢蠻嚇人的。她讓兒子們不回來,不介入。那天她一人在家,老頭子在小賣部打牌,回來后,生了不小的氣。幸好有輛市局的警車經(jīng)過,她攔了下來,警察進行了調解。說,沒簽合同前,屬私產(chǎn),不能動,那些人也就走了。她上訪過,市長安撫過,事情一直僵著,后來開發(fā)商做了讓步,給他家補償了三套一百平米的房子,外加一個門面。
我問,您的財產(chǎn)咋分的?婆婆說一個兒子一套,門面自己住,百年之后,給三個孫子。我說您老都是孫子呀?她說不是,有個孫女,一樣的。
雨一直在下,我默默地聽著,這便是老百姓,爭,也是為兒女們。如今一切都歸于寧靜,只有淅瀝瀝的雨聲和孤單的婆婆留在了這個廢墟之上。
三
?勝利街曾經(jīng)是這個城市最長的一條街,十華里,東西兩段。西段繁華,為商鋪云集之所;東段落寞,屬家居之地。西段起頭處,有座巍峨的牌樓,東頭收鞘處有座寂寞的廟觀——青龍寺。很規(guī)矩的一條街,全部用青石板鋪就,因年深,雨水沖刷,腳掌摩擦,光可鑒人,泛出油潤的質感和色澤。以前住在這里的孩子,每逢下雨,會提著布鞋回家,讓腳掌充分享受石板的光潔和踏實。也有孩童,拿著鏡片,邊走邊晃,那些老屋和花花綠綠的物品,順著太陽的光線流動折射,成為孩子們心中的海市蜃樓,童年里的童話。五六十年代,居委會的大媽們也會在天黑之后,提著燈籠,挨家查水缸,查火燭。像《紅樓夢》里林之孝家的帶人夜巡樣,這些都成為久遠的影像與記憶。
街兩邊多是門面,門面旁是門洞,門洞窄小,看起來普通,進去卻別有洞天,有曲徑通幽之感。我們可以想象當時之景,外面車水馬龍,人聲鼎沸,里面金針落地,花葉無聲,完全兩個世界。巷子幽深,一個四合院連著一個四合院,一個天井接著一個天井,少則四進,多則八進,糖葫蘆樣串在一條主軸上。天井非常漂亮,有四方形的,也有橢圓形的,透過黑色的小布瓦檐,可以看見烏沉沉的天空,天空上流淌的云絮,滑翔的雁陣,和湖水般翠綠的枝葉,以及枝葉間篩下的碎金。有風有纏綿的雨絲,抽干水分的金箔,在曾經(jīng)的天空和生命里飄過。還有屋主人的跌宕人生,小女子的愛恨情仇,在此一一上演。時間老了,日子倦了,有人出生了,有人離開了,往返循環(huán),成為一種綿軟濃麗的接力。天井地面上有水井花臺,高大的樹木,石頭砌的金魚缸,儼然一個小花園。有的人家還搭有戲臺,著名戲曲理論家、教育家余上沅的故居便如此,還有更衣室和赭紅色的壁畫,雕花的石柱基等。至于唱的何戲,臺上之人如何撕錦裂帛,細樂生喧,已恍如燈影,隨著時間的塵埃裊裊散去。
堂屋大多木質結構,兩層建筑,踏著木樓梯吱吱呀呀便能上去。板壁焦黑厚實,直通房頂,以前繪有雕龍畫鳳的圖案,隨著歲月已經(jīng)悄然淡去。梁木粗壯,柱子林立,房屋建得高大,得仰望。大部分由堂屋、正房、廂房、天井組成,標準的四合院。這樣的院落雁翅般遞進排列,一棟至少三五十間。整個布局,疏落美觀,巧妙宜人,又嚴絲合體。風火墻非常高大,三層樓的樣子,把棟與棟,屋和屋之間隔開,防止火勢蔓延。院內四通八達,棟與棟之間有腰門相通,不走街面便可往來,頗似紅樓中賈府的意味。以此推斷這樣的建筑群落,應屬一個家族,腰門起方便之意。果不其然,后來查閱資料得知這片房屋系鄧家所建,是他家的老宅,除拆毀的,目前尚有三十多棟遺存。解放后,這里成了大雜院,孩子們在此藏貓貓,躲迷藏,仿若迷宮,是個很好的游戲場所。過去這里的主人頗顯赫,多是官宦商賈,也有書香門第,是有錢人家的壁壘,也只有此等人家才能建得起買得起這樣的房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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