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曉荷】那時候,我不懂愛情(小說)
“梅兒,我想吃廠外川味那家的炒粉了,你下班給我?guī)б环莅?!”每次我這樣說,哪怕夜班下得再晚,梅兒也會拎著打好夜宵的盒子,敲開我的寢室門。
“梅兒,我有一堆臟衣服,麻煩你有空拿過去洗洗吧!”每次我這樣請求,梅兒總會及時把我的衣物收拾過去,洗得干干凈凈晾干過后,她又疊得整整齊齊放在我床位的枕邊,散發(fā)著清新的肥皂味。
“梅兒,你明天出來耍穿上那件繡花小襯衣吧,我覺得那件衣服最合你的身!”每次我這樣建議,梅兒總是遵照我的心意,從來不違背。
“梅兒,車間那個張三總是纏著你,沒有覺得他看你的眼神一直不對勁嗎?他肯定不懷好意,你不要和他多說話,好不好!”每次我這樣提醒,梅兒就疏遠了那個人。
當年,因為家境困難,我高中還未畢業(yè)就出來打工,那時候的我還是一個懵懂少年。我在成都三圣鄉(xiāng)一個機械廠里上班,流水線上做洗齒工序,我就是在那個時候認識梅兒的。
梅兒是貴州人,大山里出來的女孩。她家兄弟姐妹好幾個,家里負擔也很重。梅兒讀了幾年書,就輟學投奔姑姑來了成都,托關系進了我們廠里,后來車間主任安排她跟我做學徒。
梅兒好像營養(yǎng)不良,面黃肌瘦,裹在粗布衣服里的身子像一根火柴棍,她也不愛怎么打扮,一條辮子好像沒有舒展過,總是扎得那么亂糟糟的。
梅兒叫我?guī)煾担鋵嵨冶人L三四歲吧。她看我操作機器的時候,經常低低地哼歌,她聲音很清脆,每次唱完,她會悄悄地問我:“師傅,我唱的歌好聽嗎?好聽的話,我每天都唱給你聽!”
后來,梅兒熟悉了機器操作,就去另一個車間工作了。不過湊巧的是,無論我何時下班,只要去食堂打熱水,總會遇到她提著水桶在那里排隊。每次看見我,梅兒總不自覺地揚揚頭,額前的劉海兒顫動著,就沖著我甜甜地微笑起來,明顯感覺到她想與我搭訕幾句。經常,我?guī)退崽崴驗樗拇_太柔弱了。
我與梅兒真正熟悉起來的是那個傍晚,我當時正在廠食堂吃飯,突然梅兒拿著一份報紙興沖沖地向我跑來,喊著:“師傅,師傅!”弄得其他同事都好奇地抬起頭觀望。
“大驚小怪什么嘛?”我問。
梅兒把報紙一揚,激動地說:“師傅,報紙上有你的名字呢!”她的眼神充滿了崇拜:“師傅,你太有才了!”
其實,梅兒崇拜我不是沒有道理的,那時候,喜愛寫作的我偶爾會在報刊雜志上發(fā)表一些“豆腐塊”。在那個沒有網絡的時代,最流行交筆友了。通過報刊、電臺,我結識了一些筆友,幾乎每天,我都會收到許多異地筆友的來信,這件事在廠里一直讓許多人羨慕。
梅兒為了給我慶祝,執(zhí)意要請我吃燒烤。她的態(tài)度很堅定,滿滿的誠意,我拗不過她,只好答應了。那個年代,男女交往很保守,白天一起說說笑笑倒是沒有什么,在晚上結伴出去肯定讓人浮想聯(lián)翩了,流言蜚語肯定會很快傳遍全廠。
出廠的時候,我在前,梅兒在后,彼此拉長著一段距離,默默地前行,我清楚地聽得見自己的心跳聲。那晚,我抬頭看夜空的月亮,特別的圓也特別的亮,好像一直在沖我微笑,這么多年過去了,我都不能忘記。
以后,梅兒對我越來越好。上班的時候,她有空就會來到我身邊幫忙干活;在食堂吃飯的時候,她主動坐在我旁邊,把自己菜里的肉塊夾到我的碗里,解釋說自己從小就不喜歡吃肉;我脫下的臟衣服,她總會及時收拾過去清洗;我每天下夜班,她總會提前給我準備好夜宵,比如炒粉或是炒飯、炒面什么的,天太熱的時候,還有一拉罐啤酒……
我從最初的不好意思,到心安理得地接受,需要她的時候,就毫不客氣地使喚她。讓我最感動的是,那次我生病了,那時候正值夏天的農忙季節(jié),家里幾畝地的玉米和小麥還等著我回去幫著收割,那個焦心!梅兒得知后,居然請假坐車去了成都幾十公里外的老家,和父母一起日曬雨淋,幫忙收割度過了那個難關。
經常,同事們在我面前豎起大拇指嘖嘖夸梅兒:“哇,你這徒弟不錯喲!像媽一樣照顧你,事事俱細??!”也有人調侃:“梅兒是不是喜歡上你了?”
我一笑而過。在我的眼里,梅兒那么瘦骨嶙峋,已經十八歲了,還看不出她身上的發(fā)育,干癟癟的,她的皮膚蠟黃蠟黃的,沒有讓我有一點點觸動的感覺。平時,她穿著老家?guī)淼膸准路~了。她都舍不得買一件新衣服,說是要省錢寄回家里,弟弟妹妹要張嘴吃飯呢。
當然,同事們也不會覺得我和梅兒有什么。那時候,全廠的人都知道,我喜歡廠里的質檢員葉子。葉子真的太漂亮了,小巧玲瓏,說話嬌滴滴的。她如果受到了一點點的委屈,水汪汪的大眼睛立刻就會汩汩流淌出水來。
每次聽著她的聲音,那種舒服一直酸軟到我的骨頭里,我熱烈地感覺那么喜歡她。我在寢室的床上躺著,正好可以遙遙地望見她的寢室門口,只要看見她從門扇里轉出來,我的心激動得像小鹿碰撞砰砰跳。
我在工作上細致入微,只是讓她認可我的成績;經常晚上主動申請加班,也只是讓葉子覺得我的勤奮;我經常愛在同事們的面前夸夸其談,只是想引起葉子對我的注意……
我對葉子的迷戀,也激起了對文字的靈感。經常,我在日記本上為她寫一首又一首的詩歌,一遍又一遍地呼喚著她的名字。
不過有一次,我的日記本忘記收藏好,無意間被寢室里的幾個同事翻閱了。日記本上的那些詩句,就成了他們談論的笑料。有時候,他們看見我或葉子,抑或是在車間有空的時候,經常會陰陽怪氣地扮著鬼臉調侃:
“啊,葉子,你是我的心!”
“啊,葉子,你是我的肝!”
“啊,葉子,你是我心中盛開的雪蓮!”
看來,紙是包不住火了。我索性對葉子展開了猛烈的追求。我一封封的信寫給她,還買這樣那樣的禮物送她。每次,我都叫梅兒跑路,讓她不管想什么辦法都要送到葉子的手里。
可是很長一段時間過去了,葉子無聲無息,沒有一點回應。
我忍耐不住又一次問梅兒:“我送的東西,葉子真的都收下了嗎?”
梅兒還是習慣地點點頭“嗯嗯”著:“不過……”梅兒欲言又止。
“不過什么?”
“不過,她每次收東西的時候都會笑嘻嘻地說……不要……白……不要!”梅兒小心翼翼地,“師傅,我感覺葉子她根本不喜歡你!”
我很沮喪,粗暴地打斷梅兒的話:“怎么可能,她收禮物就是證明她有可能接受我,她只是在考驗我,你懂什么?”
梅兒一副委屈不做聲了。
明天就是周末了。那天,我下了夜班回到宿舍已經很晚,發(fā)現(xiàn)梅兒像往常一樣已經把洗好的衣物送過來,折疊好了已經放在床頭邊,不過旁邊多了一條脹鼓鼓的塑料袋。我打開袋子,里面有一條領帶和一套嶄新的西裝,還夾了一張紙條。
梅兒在紙條上歪歪斜斜地寫道:“師傅,我以前看過電視劇里演的,在很多人的地方下跪追求女孩子,最容易讓她感動。鮮花已經訂好了,在廠后街的那家情緣鮮花店,我已經付過錢了,你明天九點多過去取就好了。師傅,你穿西裝挺帥的,記得穿上。明天上午,我會約好葉子和幾個女同事去逛百貨超市,你趕過來好好地表白,為愛向前沖,師傅,我相信你是最棒的!”
嘖嘖,想不到梅兒還有這樣的思維,她的鼓勵無疑給了我無限的動力。那晚上,我興奮得徹夜難眠。
凌晨還未天亮,我就早早地起來打扮。梳子蘸了又蘸清水,把頭發(fā)梳了又梳,那時候我們戲稱的“打水摩絲”。西裝革履地穿戴好,我拿出隨身攜帶的小鏡子照了又照,不時將脖子還扭幾扭,感覺非常不錯。
寢室里的幾個同事早就被我起床的響動驚醒了,不時在被窩里探頭出來這個看那個瞅,驚奇著我的一舉一動。
窗戶開始泛白了,我走出廠門一路小跑著,使勁地呼吸著清新的空氣,神經質地笑呵呵著。
繞到那家情緣鮮花店,還沒有開門。看看時間快八點了,正是寒冬的早晨,周圍一片霧靄籠罩,寒氣在空氣中流淌。我在原地一會兒跺腳一會兒蹦跳,手腳還是感覺冰冷冰冷的,不過想起葉子水靈靈的模樣,我的心里就流淌著一股股暖流。
當我手捧著一束嬌艷的玫瑰花在百貨超市門口蹲守的時候,沖破霧靄的陽光已經照在我的臉上。終于,在如夢似幻的光暈里,我遙遙地看見廠里的幾個女同事向我這邊有說有笑地走來,梅兒把葉子擁在中間。
我壓抑著心中的那份緊張和激動,眼見她們過來只有幾步之遙了,我忽然從柱子背后閃現(xiàn)出來,手舉著那束玫瑰,迎著陽光,迎著葉子撲通跪了下去。
幾個女同事猝不及防,葉子更是驚慌失措。
陸陸續(xù)續(xù),開始有人圍過來看熱鬧。梅兒一個勁地示意,敦促葉子趕快接花。幾個女同事也一個勁地慫恿,因為她們看見圍過來的人越來越多,場面眼看就要失控。
葉子臉脹得通紅,伸手哆哆嗦嗦地接過花,又趕緊拉起我。
我們沖出人群后,在一個僻靜處停留下來。
葉子把花遞向我,埋怨開了:“干什么呀?這樣做好尷尬的!”
我也豁出去了,信誓旦旦著:“葉子,做我女朋友吧?我真的很愛你!”
葉子握住玫瑰花的手沒有縮回:“小明,你不要幼稚好不好?我對你真的沒有一點感覺,你我就是同事。我是犯了一個錯誤,收了你的信你的禮物,不過都是好奇心驅使的,只是想看看你有多執(zhí)著,其實那些信我一封沒有拆過,禮物我也都收好著,準備這兩天退給你?!?br />
我怎么也接受不了這樣的現(xiàn)實。瞬間,淚水嘩啦啦地掉下來,扯著葉子的衣角又要跪下去。
葉子那么無奈又一臉正色:“小明,你干嘛啊你干嘛!男兒有淚不輕彈,男兒膝下有黃金。把花拿回去,拿去!”
我使勁地搖頭,好受傷。
突然“啪”地一聲,那束花被葉子摔在地上,玫瑰花瓣碎了一地,有風掠過,四處飄散。
她撂下一句話:“你不覺得你和梅兒更般配嗎?真的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說完話,葉子頭也不回,決絕地離開了。幾個同事面面相覷,接著也跟了上去,只有梅兒佇立在我面前,憐惜地望著我。她伸手過來,摟著我的肩膀,輕輕地拍著。我把頭無力地靠在她懷里,感覺那么的虛弱。
幾天后,梅兒突然不辭而別了。她留下了一張紙條給我:
“師傅,想來想去,我還是得走了,我在你身邊會影響你找女朋友的,以后你要照顧好自己。你有胃病,記得不要睡懶覺,早晨起床再忙都要吃早餐,我也給你買了一些胃藥,就放在你床頂那個小紙箱里的,如果胃病犯了記得吃。我覺得葉子是不適合你的,從心里放下她吧,去找一個真正愛你的人,祝福你師傅!”
以后,梅兒銷聲匿跡了。那時候,我才覺得,她早已經附著在我的生命里,剝離開了讓我感覺到那么的疼痛。
一年過后,有一天中午,門衛(wèi)通知外面有人找我。出了廠門,遠遠地,我看見了那個熟悉的背影。沒有錯,是梅兒!
梅兒著裝時髦,身體明顯比以前豐潤多了,皮膚竟然白白凈凈的。她的粗辮子也不見了,頭發(fā)剪短了些,燙成了小波浪卷,還染成了栗色。
我無比驚詫地見證了一個丑小鴨到白天鵝的蛻變,那一刻,我不自覺地把她和葉子對比了一下,毫不遜色?。?br />
她有些害羞地看著我,低低地叫了一聲:“師傅!”
我動情地上前想擁抱她,她惶恐地躲閃開:“師傅,不要這樣,我已經有男朋友了!”
瞬間,我猶如五雷轟頂,我不顧一切地沖上去抱著梅兒,泣不成聲。
梅兒靠著我的肩頭也潸然淚下:“師傅,你已經把梅兒弄丟了,再也找不回來了……”
原來,梅兒換工作后遇到一個對她很貼心的男人,對她呵護備至,他們很快戀愛了。男人覺得女朋友就是自己的一張臉,所以,他從不吝嗇對梅兒花錢,平時把梅兒打扮得漂漂亮亮的,他們的感情很快瓜熟蒂落,已經商量準備回老家結婚了。
梅兒塞給了我一個信封,恍恍惚惚的,我不知道她什么時候走的。
等我冷靜下來,撕開信封展開那張紙條,只有一行字:
“師傅,我曾那么的愛過你,感覺真好,謝謝你!”
我把紙條撕碎扔向空中,淚水再次模糊了眼眸。
我痛心地知道,我把今生最愛我,對我最好的梅兒永遠弄丟了,這是成長付出的沉痛代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