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園征文】那年我十四歲(小說)
一
我奶奶從腰兜里摸出一張十元的人民幣,她沒直接遞到我手上,而是捏著這張錢抬起了下巴,瞅著南邊的土臺子發(fā)了一會兒愣,嘟噥出一句:老天爺呀,這都花出去幾張了。我從她手里抽出那張錢,往房前邊的小賣店走去。
從記事時候起,我就覺得那個老天爺不住在土臺子那兒,他一定是住在我奶奶的心里,隨便哪一天,我奶奶都會把他老人家掛在嘴邊三遍四遍的,有憋悶的事兒要說給老天爺聽,惦記起我爸爸了也跟老人家叨咕叨咕,逢到跟我爺爺干架,那更是要拉上老天爺助陣,請求他把我爺爺收了去。我小時候以為老天爺是個無所不能的神仙,日復一日地聽我奶奶叨咕的多了,我的年歲也長大了不少,那位老天爺在我心里卻漸漸地模糊起來,我懷疑他并不認識我奶奶這個人,她說給他聽的那些話,他也并沒有聽到過。比較起來,反倒是開小賣點的陳禿子,還有村里吃飽了沒事干的那幫閑人,對我奶奶的關注要真實得多。
陳禿子看見我微微一笑,“牛犢子,前個黑夜你家出啥事兒啦?”
“我要一袋醬油,還有干豆腐?!?br />
“忙啥?先說說前兒個黑夜的事吧,到底出啥事兒啦?”
“前天?哦,好像是因為土豆炒辣椒吧,我爺愿意吃擱醋炒的土豆絲,不擱辣椒,我奶奶把土豆切了片,跟辣椒一起炒了?!?br />
“就因為這點子事兒?我聽見鬧得挺熱鬧,打碎玻璃的聲音都傳到我家屋里了,聽著瘆人?!标惗d子瞪大眼睛盯著我,顯得挺關心地問我:“那,你爺你奶都沒傷著吧?”
“當然傷著了,我爺是用手巴掌拍碎的玻璃,手上劃了一道口子,不過也不重就是了。然后他追著打我奶奶,兩個人打成一團,我爺手上的血都拍到我奶奶臉上了?!?br />
“哎呀,傷得不重就好。那后來呢?”
“我奶奶當然咽不下這口氣,她把我爺的枕頭鋪蓋還有啤酒瓶子都扔到外邊去了?!?br />
“后來呢?”
“我奶奶氣糊涂了,結果連她自己的針線笸籮也扔出去了??禳c給我醬油和干豆腐,我奶奶等著呢。”
聽到這兒陳禿子大概是心滿意足了,他從底下抽出幾片新鮮的干豆腐,沒像以前那樣把頂上干巴的賣給我,秤桿子也抬得高高的。他麻利地收錢,找錢,嘴里還說著:“唉,你奶她也不容易,她還真忍得下你爺的臭脾氣?!?br />
“我奶奶才不會忍呢?!蔽夷弥鴸|西出了小賣店。猜想我離開后,陳禿子會迫不及待地鉆進后屋,跟打牌的那幫閑人說話去了,這家伙不像個老爺們兒,老是愛嚼舌頭,愛說些東家長西家短的,尤其愛講我們家的閑話。假如老天爺真能收人,就該先把陳禿子收了去。
奶奶做好了醋炒土豆絲,還有尖椒干豆腐,我擺桌子準備吃飯了。
我爺默不作聲地回來了,他臉上一貫的表情在我看來有點吊兒郎當的,我奶奶不這樣認為,她認為死老頭那張酸臉是七個不服八個不忿。我爺瞄了一眼桌子上的菜,就在桌邊坐下來,一邊用遙控器打開電視,一邊漫不經心地說一句:“拿啤酒。”
“沒有?!蔽夷棠贪逯樥f。
“沒有?”我爺像電視里的慢動作一樣,便問邊把視線緩緩地轉向我奶奶。
我奶奶也不看他,自顧自地叨咕起來:“一天天的都想什么呢?喝口涼水醒醒吧,我兒子拿回來的那點錢,是專門給你買馬尿的?兒子也不容易,眼瞅就得又添個小人兒,媳婦從上個月就不能上班了,他家的日子就得我兒子一個人拽了,怎的,你也要套在兒子脖子上讓他拽著?在外邊浪蕩夠了,一回家就找氣,抱怨這個抱怨那個的,外邊那么好,怎么不在外邊呆著?那個啥,土臺子后邊不是挺好嗎,你就在那兒吃在那兒睡好了,反正我跟我孫子就是這套吃食,我們覺得挺好的?!?br />
不明白為什么,我奶奶這套土臺子的話讓他暫時閉了嘴,但是他也沒打算息鼓收兵,他轉著眼珠子司謀著怎樣懟回去。
“我去買一瓶啤酒吧,反正陳禿子的小賣店還沒關門,也挺近的?!蔽艺f。前天剛剛大干過一場,這倆人總得讓我安靜幾天吧。
“別買去,牛犢,吃你的飯吧。不就是一瓶啤酒嗎,喝不喝的能咋地?!?br />
“人家累死累活地刨了一天地頭,想喝瓶啤酒過分了嗎?”
“累死累活的你活該,誰知道你刨的是哪家的地頭?!?br />
我悄悄地把兩個菜盤子藏到桌子底下去了,趁他們伸著脖子對著叫喊的時候,端起桌上的飯盆子往灶間溜去。這當口,盛著黃豆醬的小碗已經飛了起來,隨著一聲脆響,黃乎乎的大醬貼著墻壁往下流。
“你他媽的說什么鬼話?我刨了哪家的地頭了?”
“拉倒吧,不用費心去想,我拿腳心也能想明白的事兒。58歲的人了,黃土都埋到你脖頸子了,孫子都有你高了,還成天的花心不褪,我呸!”
我爺的嘴頭子不如我奶奶,每次干架的關鍵時刻,面對我奶奶像機關槍一樣的掃射,他都不知道怎樣反擊,都會蹦出同樣的話來,現在他又喊出了那句話:“你再給我說一遍!”
“說了咋了,你以為自個兒是皇上爺呀,那好,我就多說幾遍給你聽。嫌棄我做的飯不好,嫌棄飯桌上沒有酒,你別吃好了,誰也沒有請你回來吃飯,你還不是每天都蹭過來吃?回來吃也行,你就別想著酒啊菜啊的,給你什么就吃什么好了,你又沒掙下一千八百的擱在屋里,還好意思擺個臭臉子,好像誰都對不起你似的,你說說,你成天找事兒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你說我刨了別人家的地頭,你是什么意思?”
“你在自個兒心里明明白白的。算個什么東西,做了沒臉的事兒,還要裝成誰屈說你了的死樣兒?!?br />
我爺已經完全怒了,他摔了個空碗,漲紅了臉,一把抓住我奶奶的頭發(fā),拽著她趔趔趄趄地出了門,要讓她看今天刨下的地頭。他倆的吵罵聲漸漸地遠去了。
我掃干凈地上的碗碴子,擦了桌子,把桌子底下的菜搬到桌面上,又把灶臺上的飯盆子端回來,然后給自己盛了一碗金黃的大碴子飯,心平氣和地坐下來吃飯了。
二
讀完初中,再去打工。這個牌子就立在拐向學校的那條道旁,我們這些學生每天上學放學都能看到它。我爸他老早以前就出去打工了,他現在還在外邊打工,跟他的新老婆一起打工。這么說來,他當初是讀完了初中才出去的?這事兒得問問我奶奶。升入這所鄉(xiāng)里中學的第一天,開第一次新生大會時,校長站上講臺,首先講的就是這個問題。他的聲音洪亮,充滿著無限的篤定,:“接受好九年義務教育是你們的權利和義務,否則的話,你將來去飯館洗盤子都不夠資格……”
數學老師正在起勁地講著數軸。他在黑板上畫一條橫杠,杠的中間標出個O點,然后邊講邊在兩邊填數字,正的,負的。我有不認真聽講的毛病,老師的聲音,聽到我耳中越來越遙遠,我探著身子全神貫注地看著前排座位上的二林子,臉都幾乎貼上課桌了。我看見他手中豎著一根鉛筆,一只大個的黑螞蟻正沿著筆桿往上爬,眼看著就爬到頂了,二林子卻把鉛筆倒了過來,那只傻螞蟻就不屈不撓地繼續(xù)往上爬。我伸手捅了一下他,二林子瞄了一眼老師,趁她背過身去往黑板上寫數字的當口,把鉛筆給了我。那節(jié)課剩下的時間就由我接著操練那只螞蟻,到下課,我也沒把它累死。
我倆都不愿意上第三堂自習課,他對我使了個眼色,我回了他一個眨眼,于是我們一先一后去了廁所,翻過那道低矮的圍墻,往河邊那兒跑去。我們從坡上跑進溝里,兩只鳥兒從柳樹叢中飛了出來,撲打著向耀眼的太陽飛去,白茫茫的光線落在青綠色的柳樹叢上頭,二林子扯下幾根柳樹條子,三轉兩擰,麻利地編成一個墟籠,我們找到個河水轉彎的地方,把墟籠下在那里。
泛著白光的河水輕輕地流過去,我們在河灘上躺下,閉著眼睛,想象著日光也把我們染成一片銀白。
二林子睜開一只眼睛,冷不丁地問我:“牛犢,你打算上完初中再上高中嗎?”
我漫不經心地回答:“想是想,大概考不上吧,腦袋又不好使。不過我最想的,是離開這個地方。二林子你呢?”
“我也不想在這個地方悶上一輩子。不過光上高中沒有用,得考上大學才能離開這兒吧?!?br />
“你還行,剛才那個墟籠,你編的夠好的了?!?br />
“可惜人家又不考編墟籠?!?br />
一時間我倆都不說話了,閉上眼睛,體味著小風在臉上撫弄。
二林子說:“回家不?吃早飯的時候,我爸說他想吃煎餅盒子,這會兒我媽一準兒做熟了。”
“你爸說想吃,你媽就去做?”
“嗯,她好像挺喜歡做人家喜歡的事兒?!?br />
“真沒想到你媽媽是這樣的人。我爺我奶可是一對怪人,總像處于一級戰(zhàn)備狀態(tài)的斗士,一點小事就能讓他們掐在一起。”
“還真有這樣的兩個人啊,不過就因為我爸媽把家里弄得挺舒心,我才想不出離開家的法子,知道為什么嗎?不想讓他們傷心。要是換成討人厭的兩個人,整天恨來恨去的,我早就離他們遠遠地不看他們了。比方說,我可以在江湖上混個老大做做,也許會找個好師傅去學一門手藝?!?br />
“你也老想著離開家?”
“不是這意思,只是有時候會想到我將來能干什么。可是被我爸媽整天關心著愛護著,我的那些想法都像漏氣的皮球一樣一下子癟了。我覺得家里要是溫暖了,就會磨掉你的斗志?!?br />
我坐起身,望向家的方向,望見同樣被陽光照得泛白的土臺子?,F在是春天,地里剛長出小苗,土臺子高高在上地、光溜溜地裸露在陽光下,我看見它的根底下像是貼著兩個黑點。我盯著看,那兩個黑點動了,拉長了,是兩個人站起來了,一個男的一個女的。女的挎著個筐子,轉過土臺子向后走得不見了,男的拄著鎬把,朝著女的離去的方向,望不見人影了才扛起鎬,往坡下走來。我望著那人的動作,他很像我爺,心里還想著這世上真有這么像的人,可隨著那人走近了,竟然真是我爺他本人
我扔下二林子,跑回家了。
家里很靜,我奶奶坐在炕上縫她自己的褂子,空氣在悄無聲息地流動著,沒有曾經的吼叫和喧囂,屋里的東西毫發(fā)無損,看來兩個人今天沒有干仗。
“累死累活的你活該,誰知道你刨的是哪家的地頭。”
“那個啥,土臺子后邊不是挺好嗎,你就在那兒吃在那兒睡好了。”
忽然想起奶奶那天說過的話。看來,對于剛才那個我沒有看清面目的女的,奶奶或許早已心知肚明。
三
我不喜歡過周日,尤其是周日的中午。吃過飯以后,三個人待在一間屋子里,那是個危險的時刻,空氣中老是莫名飄著火藥氣味,一旦某一方挑起個話頭來,很快就能演變成一場混戰(zhàn)。不過今天還好,我爺去別人家喝喜酒了,這避免了戰(zhàn)爭的可能。
我奶奶收拾完飯桌,坐到炕上,又搬出她的針線笸籮縫上了。我從炕席底下摸出幾個玻璃球揣進口袋里,出門往村街上走去。
拐過陳禿子家的院墻,就看見街口那兒聚著一幫如我這般大的孩子,他們吵吵嚷嚷地在玩彈玻璃球。我捂住口袋跑過去,對著他們喊:“嗨,帶我一個!”
彈玻璃球的玩法挺簡單,玩的人每人彈出一顆玻璃球爭老大,誰彈得遠誰就是老大,他那顆玻璃球就放在場子里當靶子,其他的人對著那顆球輪流彈,彈中了,就把老大的球贏過去了,自己的球變成場子中的新老大。彈不中,你的那顆球就被老大贏了去。
輪到我彈了。我蹲下身子,瞇起一只眼睛用單眼掉線,用心地瞄著場內的那顆球。那球是勝利的,很新,亮晶晶的沒有麻點。勝利在一旁怪聲怪氣地喊叫,他企圖分散我的注意力。我不理他,放下手里的球,把手掌往地上蹭蹭,手心的汗就被土吸干了,我捏著玻璃球的手干燥又穩(wěn)定,覺得只要大拇指輕輕一彈,準會命中勝利的那顆球,把它贏回來裝進口袋里。就在我聚精會神地瞄準的時候,一下子被什么人掀倒在地上,我一邊往起爬一邊大罵:“勝利我操你瞎媽!”
剛罵出口,我就看清掀倒我的不是勝利,而是我爺。我爺喝了個大醉,他口齒不清地罵我:“小犢子,趴地上干……干啥?”
有吃完酒席的人喊我:“牛犢,快扶你爺家去吧,家歇著去。也有幾歲的人了,喝這么多,別再喝出一場病來。”
我爺甩開我,沖著那人喊:“一場病?你說什么胡話,我啥時候病過?我家那個死鬼媳婦才是個病秧子,我早就看她不像是陽世的人?!焙爸尤槐硌萜饋?,垂著頭,含著肩,做出一副有氣無力的樣子。他演的像極了,留在我心里的媽媽的模樣,就是這么一副神態(tài)。
記憶里,病著的媽媽的眼光總是追著我,偶爾她會把我摟在懷里,細聲細氣地問我:“你是誰的寶啊?”
“我是媽媽的寶?!?br />
“好寶,長大了掙錢給誰花呀?”
“給媽花,全給媽媽花?!?br />
“好寶,給媽花多少錢呀?”
我會張開兩只胳膊,努力把兩手之間的距離比劃大一點。
……
想到這些,我的心里灼熱翻騰,眼淚似乎要往外涌,我忍住了。抬眼看看,我爺還在兩步遠的地方表演,也不管有人看沒人看,他做出各種姿態(tài),模仿著我媽媽虛弱無力的樣子。我想都沒想,一頭向他撞過去了。
十四歲的我,力氣已經不小了,我撞得他倒退了幾步,才跌坐到地上,瞪眼看著我喘氣。我也摔倒了,又爬起來,我不敢張開嘴喘氣,覺得一張開嘴,會有火苗子噴出來,覺得小肚子里面熱乎乎的難受。一陣風吹來,吹到我要熱爆開的臉上,讓我忽然想抱住點什么,或者由誰來抱住我。就在我張大鼻孔乍開雙手的時候,有一股熱乎乎的水順著我的大腿往下流淌,我舒服地長嘆了一口氣。
我爺那邊亂哄哄的,有人拉他起來,有人幫他拍打身上的土,我吐出一口帶著苦味的唾沫,一聲沒吭,轉身往村外走去。
我穿著尿濕的褲子走出村道,走上那條通往鎮(zhèn)上的坑坑洼洼的鄉(xiāng)村公路的時候,還聽得到身后雜亂的聲音:先把老牤牛送家回去吧……,牛犢走了,快喊孩子回來……
我會回來嗎?絕不。
多年以后,一個早春的早晨,我悄悄地回來了。爬上土臺子,默默地看著下面我家的老院子,村道,還有陳禿子家那個翻蓋一新的小賣店。我的心里五味雜陳,似乎需要痛痛快快地哭一場才行。我家那個院子更破舊了,院墻塌了一半,院子里低矮的老房子、水井、亂堆的柴草都展現在眼前。我盯著那兩扇關著的板門,盼著我奶奶打開門走出來。
一個彎著腰拖著腳步、雙手揣在棉衣袖子里的老頭兒發(fā)現了我,他仰著臉,用帶著痰氣的顫抖的聲音問:“你找誰呀?”
費了好大的勁兒,我才辨認出那人就是陳禿子。他已經認不出我了,我已經長成一個高個子壯漢,臉黝黑,胡茬中和指甲縫里有洗不凈的灰塵和水泥。
他這一問,我的眼淚就出來了,然后我轉身往回走去。從那以后,我沒有再回來。
您謙虛,我可不覺得您眼界窄,小鼻子小眼。^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