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秋天碎(短篇小說)
蔡老根平時一個人睡在門房里的熱炕上,如果老伴兒不喊他,他就不會自覺地起來。這回不是,他“啊”地大叫一聲,一骨碌翻了起來。他分明聽見蔡木頭叫了聲“兄弟,兄弟”。拉亮燈,門房里安靜得能聽見隔壁羊圈里的羊反芻聲。他沒有了睡意,披上棉襖,把窗戶打開,把燈關(guān)掉,想一直坐著,坐到天明。
關(guān)山環(huán)攏,隔斷奔跑的寒風(fēng),也阻隔東升的日光盡早照進(jìn)村子。外面黑乎乎的,連星星都看不見??偹憧吹缴竭呥呌幸豢|麻影子時,蔡老根就聽見了哭聲悲慟地劃過昏暗?!拔业拇蟠蟆蟀ァ边@是小堆的哭聲??!蔡老根糊哩糊涂穿上衣服,心里說:“天呀,是我哥在睡夢地里叫我呢,他看來是真的歿了?!奔奔泵γΤ鲩T,朝大哥家跑去,路上竟然沒有覺得秋風(fēng)硬如刀子。
小堆家的院門開著,拴在院里的燈泡也亮著。蔡老根是第一個聽到哭聲趕過來的人。村莊里,多少年了,就有這么一個約定俗成,誰家歿了人,以第一聲哭叫為號。蔡老根進(jìn)了屋,看見嫂子翻箱倒柜地找東西,就明白她給蔡木頭收拾老衣。她邊找邊抽噎著說:“你說這死鬼,連個像樣子的衣裳都沒有?!毙《蜒酆瑴I水,在挪動屋正中的一件桌子,準(zhǔn)備搭個靈堂。蔡老根趕緊幫著小堆做這做那,說:“你大臨走,沒有留下個啥話?”小堆說:“光念叨了兩聲‘雙,雙’”。蔡老根就再沒有說話。
把靈堂收拾好,蔡老根和小堆就把蔡木頭挪到靈堂里。理順衣服時,蔡老根捏了一下大哥的右腿,對小堆說:“你大的腿呢?腿給安上,他走路方便。”小堆趕緊把假肢捧給了二大大蔡老根。蔡老根說:“小堆,你大的眼鏡呢?你給放到袖筒子里面?!毙《丫驮诳簧系谋桓C卷里翻出了眼鏡,小心地塞進(jìn)父親的衣袖。他往出抽自己的手時,觸摸到父親的胳膊比石頭還冰,就把手停了一下,感覺父親父親的那塊肌肉動了起來,就放聲哭了。
三個人對著靈堂跪下,燒點了一張紙,天就在紙火的跳躍中放亮了,其他人也陸續(xù)趕了過來。大家開了個碰頭會議,推選馬家老漢擔(dān)任總管,又把具體事情分了工。主要是缺少人手。開春時,大多數(shù)年青人上內(nèi)蒙、下銀川打工掙錢去了,有些還拖兒帶女的走了一大家子人,他們不到年底不回來,剩下的老漢老婆子基本上出不了大力,只能頂個人數(shù)。人數(shù)也是需要頂?shù)?,家家戶戶都清楚,村里的白事都得互相幫襯著,哪一戶歿了人,至少要去一個人幫忙。馬家老漢就吩咐三兩個女人到廚房和面蒸饅頭。廚房里的面不夠,小堆家的幾袋麥子還沒有來得及磨成面。馬家老漢瞅著蔡老根看,蔡老根說:“瞅我做啥?”出了門,不一會兒,扛來了兩袋子白面,手里還提著一個裝了碗筷的尼龍袋子。
小堆媽隔一會兒在靈堂里哭,隔一會兒在靈堂里哭,翻來覆去說:“死鬼啊,你走了丟下小堆可憐著咋活呢?!睅兔Φ娜说皖^不語,有人抹眼淚,有人拿眼睛瞅馬家老漢和蔡老根。蔡老根又瞅著馬家老漢。馬家老漢說:“你個死老漢,瞅我做啥?”兩個人就嘆了口氣。
蔡木頭就是根木頭,反應(yīng)慢。延綿千里的關(guān)山,本來就是個自然森林,這山大溝深的地方,人稀地薄,產(chǎn)風(fēng)景不產(chǎn)糧食??达L(fēng)景喂不飽肚子,生產(chǎn)隊響應(yīng)上級號召,立誓要把山坡變成水平梯田。那時候,人人雖然餓,卻有一股子燃燒不盡的激情,成立梯田突擊專業(yè)隊時,當(dāng)時還算年輕的蔡木頭踴躍報名參加戰(zhàn)斗。入了深秋,地里的洋芋、糜谷收上場,又入了冬,霜雪降了下來,大多數(shù)勞動力開始轉(zhuǎn)移到糧田建設(shè)中。紅旗在山坡上招展,勞動號子此起彼伏,架子車跑得飛快,鐵锨土鏝掄得有力。那天上午大家小息時,女人回家奶娃娃,男人坐在土堆上或者架子車上吃饃饃抽煙。蔡木頭的糜面饃饃和其他人的一樣,凍成了石頭疙瘩,一咬一道子白印。有人喊“木頭,木頭”,蔡木頭沒有理,又喊“木頭,蔡木頭”,蔡木頭順手揀了個土塊打了過去。有人喊,“木頭,快跑!”蔡木頭也聽得見了異響,回頭一看,已經(jīng)晚了一拍。他蹲在凍土茬子下面,還沒有起身,凍土塌了下來,將他半個身材掩埋。
人活了,腿殘了。多少年了,他拄著條自己做的木拐杖,在院子里走來走去,坐在房檐下的臺子上,看著天上飄過的云和麻雀,念叨:“咋就沒有打死呢,咋就沒有打死呢。”他經(jīng)常在半夜三更起來,聽著老鼠們拖家?guī)Э诘匾捠?,歡快地奔跑,就流眼淚,說:“我娃太可憐了,太可憐了。罪人啊,活在世上干啥呀。”老伴摸黑抱住他的腰,生怕他尋了短見。也正是因為他,姑娘們怕嫁過來有拖累,小堆就一直單身著,一個精精干干的小伙子,如今也成了半老頭兒。
秋寒天冷,就在院子里搭建的簡易帳篷下架了個火盆。快到晚上,幫忙的人差不多走散了,蔡老根和馬家老漢守在火盆前喝茶,一則打發(fā)時間,二則喝茶提神好熬夜,打算到半夜時分時再進(jìn)屋陪小堆娘母子守靈。兩個人你一罐我一罐的,喝敗了一把茶葉,又下了一把,好像不是喝茶,而是在喝尷尬的心事。馬家老漢說:“能熬到過年就好了?!辈汤细班拧绷艘幌隆qR家老漢又說:“我看小堆這幾天一直收拾新農(nóng)村的房子呢。”
“我看,我這老哥是沒有福?!辈汤细蝗慌牧讼麓笸龋疡R家老漢嚇了一跳。
新農(nóng)村前年就建成了??墒牵M管有補(bǔ)助,蔡木頭家卻搬不進(jìn)去。小堆每年也出去打工,去得不遠(yuǎn),在寶雞附近的加汽塊磚廠里打工。別人年過完就出發(fā)了,他不行,要等著把春麥種上,把豌豆撒到地里。夏收時還得回來,把山上的作物拉上場。這斷斷續(xù)續(xù)地,曠工的天數(shù)多不說,工廠嘛,還有淡旺季,他回家的時節(jié)正好就是人家的旺季,自然是各樣收入不能和別人比。蔡木頭也希望小堆出門,村莊周邊里有幾個鮮明的例子,運(yùn)氣好的話,打工的男人會在外面招親入贅。十多年了,蔡木頭沒有問兒子,但他能感覺出小堆也是個木頭,唉,沒有姑娘,寡婦總該有吧?蔡木頭就念叨,“咋不死啊,活著給娃娃添麻煩”。可他越活越精神,面色紅潤,能吃能喝。用蔡老根的話說,“是我那侄子有孝心,把老子侍候的好”。怎么不是?小堆終于今年攢夠了錢,交了上去,拿到了新農(nóng)村院落的鑰匙。在小堆的眼中,老院子真不能住人了,不,是房子不能住人了,下雨漏水,刮風(fēng)進(jìn)土,下雪冰冷。
“唉!”“喝茶喝茶。”馬家老漢和蔡老根繼續(xù)喝茶。火盆的火很旺,砂罐子擱上去,不一會兒就沸了?!白獭辈杷缌顺鰜?,落到火上,熱氣卷著碳灰騰空而起,又飄落下來,撒在了他倆頭發(fā)和肩膀上。馬家老漢說:“你個老鬼,咋操心著呢?溢成啥了?”蔡老根說:“你個老鬼,你不是操心得很嗎?還說我?”二人又搗騰了一下火盆,拍打掉身上的爐灰,重新收拾熬茶。
房屋里,誰出了一口長氣,就聽見小哭了聲:“哎,大——”
蔡老根瞅著馬家老漢說:“我哥要喝茶呢。你去奠一下?!瘪R家老漢說:“你奠去,他是你哥。好像我欠你們蔡家啥了。哼!”蔡老根賭氣似的,就端了一杯茶進(jìn)去,跪下,上了一炷香,磕了三個頭,把茶奠在地上。起來,作了揖,看見小堆把頭從靈堂伸出來,眼睛紅腫地看著他:“二大,你說咋辦啊?”蔡老根心里一軟,打進(jìn)門一直沒有流淚的他,就鼻子一酸,嗓子里抽了幾下,眼淚刷拉拉滾了出來。這屋子,拉了燈泡都昏暗得進(jìn)了地洞一樣,連一件像樣的家具都沒,爛場得不如別人家的牲口圈。唉,沒有成家的人,大人眼里你始終還是個娃子,娃,你真的太可憐了。蔡老根設(shè)想,眼下,還有我這個叔老子活著,有些事還能給你拿個主意,若是叔老子也歿了,誰給誰幫襯呢?他收回情緒,說:“娃,還有嫂子,天還沒有塌下來呢。你們給我撐好!”從屋里了出來,有一種壯懷激烈有感覺。
蔡老根也老了。本來,他已經(jīng)年近八十,蔡木頭歿了,他覺得自己突然前面空蕩蕩的,就像平時還有遮風(fēng)擋雨的傘,不管有用沒用,現(xiàn)在,傘收掉了,這頭頂上空就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許多雙眼睛盯著似的。尤其是剛才奠了杯茶出來,覺得自己走路猛地不如以前靈光。唉,老了,還能有什么用?
回到火盆前,馬家老漢說:“你個死老鬼,奠個茶這么長時間?”蔡老根說:“我和我哥說了幾句話。”馬家老漢就“哼”了一聲:“你,和你哥隔著兩世,說了個啥話?鬼話吧?”蔡老根給自己倒上熬也的稠茶,說:“我明日給我哥殺羊去,叫大家伙都喝羊湯,叫我哥走得體面些?!瘪R家老漢說:“那是你哥,你應(yīng)該?!辈汤细f:“你個老鬼,就不應(yīng)該了?”
馬家老漢聽蔡老根這么說,一下子愣住了。沉默了好一會兒,他出門上了個廁所,直接回屋陪小堆娘母子守靈去了。
深夜了。沒有搬到新農(nóng)村的舊村莊陷入了完全的黑暗。山里的夜呱子“呱呱”地叫著,帶著一串寒冷透骨的聲音由近及遠(yuǎn)。新農(nóng)村其實距舊村子不遠(yuǎn),舊的在半坡,新的在平洼,直線距離幾百米,繞著小路步行不到十分鐘時間。雞叫頭遍,守靈的人就犯瞌睡,馬家老漢迷迷糊糊地,覺得有一雙眼睛盯緊著他,猛地驚醒,揉揉眼睛,掃視了一圈屋子,一切平靜依舊。匝一看旁邊的草墊,吃了一驚,蔡老根不見了。這個老鬼,說好了一起陪他們守靈的,咋就偷偷溜了呢!
人老了,經(jīng)不住熬夜,馬家老漢還想趁天沒有亮再瞇一會兒,可就是心不安生,瞇上眼睛,桌上的蠟燭火焰在眼前跳來晃去。他就極力睜大眼睛,讓自己始終保持清醒。也不知是怎么回事,反正是似醒非醒間,“哎,大——”小堆一聲哭泣,把馬家老漢驚得差點跳了起來。他朝外一看,天麻麻亮了。扶著窗臺站起來,腰酸得厲害。他要做的第一件事,是先上炷香,然后燒張裱。馬家老漢出屋子出來,要去透火盆,看見火盆旁邊坐著一個人,一動不動,也一言不發(fā),差點把他嚇得叫出了聲。竟然是蔡老根。馬家老漢罵:“你個老鬼,呆這里要把我嚇?biāo)绤龋 ?br />
蔡老根烤著火,開始又要熬茶。莊稼人的習(xí)慣,早起一罐茶,一天不餓也不乏。馬家老漢抽了一下鼻子,感覺到空氣里有些異味,順口說:“啥味道?”蔡老根踢了一下他旁邊的塑料編織袋,說:“你個老死鬼,還沒有老糊涂,鼻子尖得很。”馬家老漢說:“羊?羊肉!”
“是,是羊肉?!辈汤细粼谖葑永铮恢毙睦镎垓v,他本來是要準(zhǔn)備給馬家老漢打聲招呼然后回家殺羊的,可一看老漢睡著了,就悄悄起身走了?;氐郊?,吵醒老伴,他對老伴說,決定要?dú)⒁恢谎?,老大家刮鍋涮碗,啥都沒有,做弟弟得給老哥一個體面。老伴打算過年時殺兩只,一只分兩半送給遠(yuǎn)嫁陜西的兩個女子,留下一只過年吃。聽老漢一講,就說,如果過年打算不吃肉,就殺去,自己殺去。蔡老根揣黑就去動手了。蔡老根對馬家老漢說:“我說了么,要?dú)⒀?,送我老哥一程?!蹦窃捓锏囊馑己孟袷钦f,你馬家老漢怎么做,自己看著辦吧。
二人就圍著火盆喝茶。喝了一會兒,馬家老漢說出去上廁所。出了門,一個早上就沒有回到小堆家來。“這老鬼耍啥花花腸子?”蔡老根把手機(jī)掏出來了三遍,想給馬家老漢打電話,問是什么意思。轉(zhuǎn)念,又把手機(jī)揣進(jìn)衣袋??斓街形?,關(guān)山邊邊上的天色暗了下去,霧騰騰的灰云慢慢籠罩住了村莊,天陰了下去,幾分鐘后,零星的雪片跌落下來,又幾分鐘,地面上落了能看得見的薄薄的一層。小堆家的大門里,出進(jìn)的人不多,也就幾個親戚,幾個鄰村的莊家,幾個曾經(jīng)戰(zhàn)天斗地的老漢。進(jìn)來一輪兒人,靈堂里就要哭幾聲,“大——啊,大啊——”“你個死鬼,咋就走了啊——”蔡老根聽見,小堆和嫂子的聲音都沙啞了,并且,和幾片雪花一樣顯得單薄無力,眼睛就泛紅。他伸手朝空中抓了幾次雪花,展開手一看,卻什么都沒有,連冰涼的潮濕都沒有,心里就像貓抓著,十分難受。
燉羊肉的味道很濃。關(guān)山里,為了驅(qū)寒,家家?guī)缀醵季毘闪藷跹蛉獾谋臼?,只是,羊也是?jīng)濟(jì)來源,不是一入冬家家就殺羊吃的。帳篷下的兩張桌上,圍了些親戚莊家,朝盛滿羊湯的大老碗直吹氣。蔡老根就到廚房端了一碗羊湯,進(jìn)屋,擺放到桌子上,朝蔡木頭的牌位作了個揖,心里說:“哥,這羊湯是給你的,你慢慢吃?!比缓?,又回到火盆前。剛坐下,馬家老漢來了,肩膀上落著一層雪。蔡老根看他的臉色有些異樣,心里說,這死老鬼,看樣子經(jīng)受不住天寒地凍了。
“去喝羊湯,暖和暖和?!辈汤细鶎︸R家老漢說。馬家老漢搖了搖頭。蔡老根覺得奇怪,問:“咋了?不舒服?”馬家老漢說:“二兒還沒有回來,大兒說要搭臺唱戲。”蔡老根說:“好啊,好。這就對了么?!彼南鲁虺?,院里院外還是老樣子,沒有什么新變化,就問:“你個老死鬼不是哄人吧?你看看,你看看,這院里院外哪里搭臺子了?”馬家老漢搓著手說:“說是在新修的百姓大舞臺上唱。”蔡老根一愣,低頭不語,沉默快一分鐘了,才說:“像啥話嘛,像啥話嘛!”馬家老漢嘆了口氣,說:“娃娃大了,我管不了么。再說,唱比不唱總好些吧?!?br />
一個地方一個鄉(xiāng)俗。這方圓幾十里,愛唱戲,幾百年了。除了過年,誰家嫁娶,要唱,娃娃滿月,要唱,年齡大的老人歿了,要唱,都是喜事嘛。以前,請個愛家子攢的自樂班,或者地攤子,在院子里敲敲打打唱上一整天秦腔啊眉胡啊小曲啊就行,圖個吉慶。后來,接連唱三天三夜,再后來,有錢人家請個戲班子搭臺演唱,三天三夜不過癮,就唱七天七夜。光戲班子還不夠,還要跟著潮流走,流行歌曲啊廣場舞啊也融入了進(jìn)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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靈魂對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時光變得更豐盈和飽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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