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點·光】兒時的小院兒(散文)
行走在下班的路上,突然感覺自己生活在一片奇怪的森林中,不過,映入眼簾的不是一片青蔥翠綠,而是鋼筋水泥搭建的巨型“樹木”,高架和公路組成的“林間曲徑”,耳旁不是清脆悅耳的鳥鳴而是犀利的汽笛聲聲和從施工場地上的陣陣轟鳴,撲鼻的更不是散發(fā)著嬌媚芬芳的百花爭艷,而是刺鼻的汽油味和揚起的污濁灰塵。于是,越發(fā)想念家鄉(xiāng)的小院,那個伴隨著我成長了二十多年的小院落,那個四季皆充滿勃勃生機的樂園,那個浸潤著家人多少歡聲笑語的溫暖港灣。
我的老家在一個不知名的小山城,那里四面環(huán)山,一彎河水穿城而過。老家的院子在縣城的東北方向,距離那河不過半里,站在院子的臺階上,也可以看見遠處的青山。記得讀小學的時候,有次老師布置的作文題叫做清晨,想著我從未好好觀察過,不如就第二天起個早,觀察一下再寫。那是一個夏日的清晨,大約5點多,天已經(jīng)微微發(fā)亮了,奶奶早早叫醒我,在院子的臺階上擺上了一方小木桌,和一只矮板凳。待我刷牙洗臉結(jié)束,端坐在桌子前開始一本正經(jīng)地觀察時,奶奶樂了,她說我也可以在院子里溜溜著觀察。具體觀察到什么,我也記不清了,左不過是被露珠浸濕的蔬菜,溫潤的泥土清香,水泥地上奶奶掃帚掃過的痕跡,但一直不能忘卻的是那種清新的感覺。至今想起來都會感到很平和、很干凈、很舒適。仿佛是誰用一把纖塵不染的撣子輕輕拂過你的心田,帶走了一切紛擾的雜質(zhì),留下了溫暖柔和的氣息,讓人回味許久。又像是石澗里的一滴清泉,隨著清脆的響音“咚”一聲,滴落在一池碧波之上,那泛起的圈圈漣漪仿佛是一首古老的古箏曲,悠遠空靈的旋律縈繞在心間,越發(fā)地感到一股說不出的幸福。讓人難以忘懷的還有彌漫在空氣中的清甜,那清甜一絲一縷的隨著呼吸慢慢滲入心田,冰冰涼涼,清清爽爽。
與清晨靜謐的小院兒相比,小院兒帶給我的記憶大部分的時候是熱熱鬧鬧的,比如摘果子這一在孩子們看來最是其樂無窮的農(nóng)活兒。家里的院子雖不大,但種過的果樹可不少,有棗樹、櫻桃、無花果、石榴、柿子、李子、板栗、桃樹、僅桃樹又分了三個品種,分別是油桃、血桃、毛桃。且不說初春的棗花、桃花、李子花盛開時的絢爛奪目,對于孩子來說,那美倒還是其次,只因花開的越多越燦爛,意味著今年的果子就越多,于是輪著時節(jié)盼著小果粒兒長大,摘果子的心也就隨著花開花落而愈加興奮起來。
雖然院子的果樹品種繁多,但樹都不大,父親說果樹長大了會遮住菜地的陽光,蔬菜就長不好了,畢竟,蔬菜是需要天天吃的東西,所以時常修剪果樹,一些年紀大了果子長的不太好吃的果樹,父親便會及時砍掉,再重新種上另一個品種的果樹,就這樣,我才可以吃到這么多品種的水果。而且,小時候的自己還特別倔強,即便是家里自己種的不太好吃的,或是以前種過,現(xiàn)在沒有了的果子,我也絕不在外面買。前者是怕自家的果樹看見會受委屈,結(jié)的果子變更得不好吃了,后者是覺得自己曾經(jīng)怎么吃都吃不掉的新鮮水果,現(xiàn)在卻被人家放在貨架上,另要花錢買來吃,就莫名的不高興,感到委屈,于是也不買。
就比如棗子吧,家里的三棵棗子樹被砍掉之后,每次上街看到一大筐一大筐的青棗,我就忍不住撇嘴:“這棗子可比我們家的棗子小多啦!”“咱家的棗子是大,但吃起來和棉花絮一樣,不甜又沒水分!”媽媽答道。“哪講的,我吃好得很,就怪你,一棵都不留,趁我不在家,都砍掉了”我委屈得一路嘟囔著。
想起棗子成熟的時候,我就端個小板凳在樹下看小人書,想吃了就站起來摘一個,另外也是怕有頑皮的大孩子爬上院墻來偷摘。“這家棗子好大呀!”經(jīng)??梢月牭皆鹤油獾穆啡速潎@,我知道如果這個人連續(xù)高聲贊嘆個幾遍,就是想摘個嘗嘗的意思,對此我是一概不理的,任憑對方的眼珠子都快蹦到我家棗樹上了也不理,心想:“真是好吃佬,還不快快走開!”可是奶奶不,往往這連聲的贊嘆一讓她聽到,她準把臉笑成一朵菊花,從廚房,或是堂前迎出來,也不管認不認識,就招呼外面的人來院子里摘。大部分人順手就在院外摘幾個嘗嘗,可總有幾個皮有八丈厚的,真就大搖大擺的進了院子摘,哦,不,是笑哈哈的接過奶奶的竹竿,打棗子?!芭?!啪!啪!”那哪里是打棗子啊,簡直是在打我年幼的心,望著一地的綠葉,還有一些未成熟的小棗子,給我心疼的,我多么希望棗樹上的洋辣子可以幫我教訓教訓他們!特別是那些吃了我家棗子還說大是大不夠甜之類的那些人,小小的我就會惡狠狠地盯著人家,心想,不甜你別吃?。『?!保準明年還會來。
不過,當我后來在超市吃到又脆又甜水分又多的大冬棗的時候,不得不承認,小時候家里的棗子在口味上是遜色多了。后來,父親告訴我,家里棗樹結(jié)的棗子其實是做大蜜棗或者阿膠棗的上好品種,因為個頭大,肉較松,可以充分的吸收蜜汁,熬出來的蜜棗,才更香更甜也更糯。這才猛然回憶起,奶奶時常會挑一些格外大的,用小刀在上面劃出幾道口子,擱點白糖,放在飯鍋里蒸給我吃,確實又香又糯,如今自家棗樹被挖掉之后,七、八年過去了,再也沒有吃過那么好吃的土法兒蜜棗了。
與棗子相反的是家里的石榴,樹矮,不過兩米多一點,結(jié)的果子少,每年大約只結(jié)二十來個,個頭也小,最大的也就和一個成年婦人的拳頭差不多大,而且石榴籽兒稀疏,并不是像外面賣的那種大石榴那樣緊緊的連在一起,但也許正是這么個原因,每一個包裹在內(nèi)的小石榴籽兒有足夠的成長空間,一粒粒兒長的都很大,大的有拇指指甲蓋兒那么大,小的也有中指指甲蓋兒那么大,而且粒粒晶瑩剔透,泛著點胭脂紅,又汁水飽滿,香甜可口。
每年初秋石榴成熟的時候,由于個頭小,不引入注意,再加上我有意無意表現(xiàn)出來的“嫌棄”眼神,我對那些在石榴樹前稍微駐足的人說:“小得很,不好吃,酸著哩。不信你看,好小吧!”邊胡亂指一指。
那些人一看,果然生得小,且丑,疤疤癩癩的,因此前來嘗鮮的“好吃佬兒”們并不多。于是我就可以放心大膽地等著這些小石榴由青變黃,再由黃變紅,再裂開一道細細的縫,最后終于等到炸開一個口子,朝我咧著嘴笑的那一天,里面的果粒兒似乎對著我爭先恐后的招手:“來??!來啊!我親愛的小主人,從我們開花你就等在這了,終于見面了,快來享用我吧!”
我便會毫不猶豫的響應(yīng)著這些小寶貝兒們熱情的呼喚,端個小板凳,站上去,雙手握住一個大石榴,仰著頭,張著嘴,一邊咽著口水一邊沒命的朝著一個方向使勁兒擰,根本來不及回家拿把剪刀來剪。
“小心哦,樹上有刺哩!”每每這個時候,奶奶總是急匆匆的趕到樹下,幫我扶著小板凳。待我迫不及待地順著口子掰開石榴的時候,奶奶又給我系上個大圍裙,又開始了嘮叨,“慢點吃,小祖宗,汁水可不能濺到衣服上了,石榴汁是洗不掉的哦!”確實,小時候外套上永遠也洗不掉的淡黃色斑駁的印記就是最好的證明。
有了這些果子的陪伴,我的童年充滿著果香。后來,我出去讀大學,讀研究生,除了棗子是正好暑期成熟,我回家可以一飽口福外,與其他很多果子基本上無緣見面了,除了柿子和石榴。柿子做成了柿餅,乖乖在家等著我,石榴稍微可以扛得住一點顛簸,父親便會挑揀個大一點的寄給我,但像櫻桃這樣嬌嫩欲滴的水果,我也只能在大腦里回味,在夢里大快朵頤了。
奶奶總是在電話里和我說,“哎呀呀!好可惜啊,你不在家,櫻桃一大半都讓小鳥吃去了呀!”
我和奶奶說,“不要趕他們,讓他們吃吧,不吃也得讓雨打落了,何況,小鳥也幫櫻桃樹捉害蟲啊,就讓它們享受一下勞動的果實么!”
奶奶笑著問我,“小氣的丫頭離開家,倒是變大方了,也不記得是誰小時候在樹枝上綁滿紅色塑料袋嚇走小鳥的事情啦!有次樹頂上的櫻桃自己吃不著,被鳥吃了好多,氣得直跺腳,急得紅了眼眶?!?br />
很難吃到的還有無花果,在家的時候,奶奶早上在水池邊洗衣服,我就鉆到無花果樹下面去搜尋可以吃的果子,果樹很矮,不到一米,果子并不是一次成熟,一天最多熟兩、三個,而且很容易腐爛,如果晚幾個小時沒有及時摘下來的話,很可能就爛了,可是摘早了,中間的果蜜還未完全出蜜,除了不太甜之外還會有點澀嘴,這就需要我對每個果子的成熟時間做好事先的預(yù)判,待到它們的皮已經(jīng)黃中帶紫,捏上去開始發(fā)軟,果子的頂部微微有點炸開,就是最佳品嘗時期了,揪下一個,先耐心的撕掉外皮,再一口咬下,放在嘴里細細嚼,外面的果肉潔白嬌嫩,中間的花蕊清甜如蜜。
當然,我親愛的小院兒不僅會接連不斷地產(chǎn)出我愛吃的果子,也會大量產(chǎn)出我最不愛吃的、各式各樣的綠葉菜。隨著冬天第一片雪花的飄落,熱熱鬧鬧的小院兒開始慢慢靜謐下來,我喜歡的果兒,花兒,葉兒都一下子消失不見,除了埋在雪下面討厭的大白菜,就是想不明白,一年四季,小院兒里總是能長出各式各樣的蔬菜,永不消停,小白菜吃完了有大白菜,卷心菜沒了有芹菜,菠菜吃完了有韭菜,莧菜吃完了,奶奶又開始笑呵呵拔那邊的山芋藤,還有豆角,萵筍,秋葵,土豆,蘿卜,南瓜!反正除了西紅柿,我都不愛吃,巴不得火辣辣的太陽把它們曬蔫了,或是一陣暴雨給它們掃沒了,可事與愿違,事實上,奶奶每天一早都可以拎著滿滿一籃子還沾著露水的蔬菜笑呵呵的從菜地走出來。
“奶奶!我不要吃大白菜,不好吃!為什么到了冬天我的果子們都沒有了,它們還在?。 庇质且粋€下雪天,我邊將一個胡蘿卜往雪人臉上可勁兒的按,邊嘟著嘴巴斜著眼睛瞄著奶奶用小鏟子鏟出的一顆顆大白菜。
“傻丫頭!別人家還要特意去菜市場買大白菜燉咸肉吃呢!你的那些果樹啊,等到雪化了就會發(fā)芽開花,再慢慢結(jié)果!”奶奶捂著我凍得通紅的小手,拽著我回屋里頭烤火,順手丟給我?guī)讐K柿子餅,可以放在火桶里一起烤熱了吃,聞著濃濃的柿子香,吃著軟糯香甜的柿子餅,勉強撫慰著我那顆無比想念果子們的心。
是啊,春天走了還會回來,花兒落了明年一樣開,我親愛的果子們又會回來在這個小院兒,熱熱鬧鬧的掛滿枝頭,等著他們的小主人來一一品嘗。可是后來的我也知道了,有些事過去了,有些人離開了,就都再也不會有回來的那一天,比如,2012年的那個三伏天,我在滿溢著果香的小院兒里送走了我最親愛的爺爺,此生便不復(fù)相見。
爺爺是家里侍弄小院兒最多的人,翻整土地,播種,栽菜苗,施肥,澆水,除害蟲都是爺爺攬的活兒,爺爺說自己是莊稼人,做這些拿手,可不能忘了本。自打十幾年前賣掉了鄉(xiāng)里的老房子,將老家的稻田也租了出去,爺爺就來到縣城跟著大兒子住,還好有這么個院子,還可以讓他種種菜,種種果樹,活絡(luò)活絡(luò)筋骨,要不然用爺爺自己的話說就是,“整天擱家待著,啥事不干,還不急死”。
去年,回丈夫的老家,他的爺爺奶奶正在稻場上曬谷子,看著映入眼簾的這一大片奪目的金黃,記憶一下將我拉回小時候,老家的稻田租賃給了別的農(nóng)家,每年秋收的時候,那家人都會給我們挑來兩大框稻谷,大約有三、四百斤,每逢大太陽天,爺爺就將稻谷從筐子里面倒出來,平鋪在小院兒里的水泥地上,再用釘耙來來回回的翻曬,嘩啦啦的聲響也吸引了我,隔一會兒我就拽著爺爺,嚷嚷著要去拿釘耙來翻稻谷。
“你怎么這么愛干農(nóng)活兒呀?!那爺爺帶你回鄉(xiāng)下,咱爺倆再把田種起來可好?”爺爺被我纏的沒法兒,大釘耙我又扛不動,只得一邊給我做個小型的釘耙當玩具,一邊問我。
“好呀,好呀,那鄉(xiāng)下田里面好玩嗎?”我站在稻谷里蹦蹦跳跳,幻想著自己身處一片金黃色的海洋。
“好呀,鄉(xiāng)下好啊,田的四周就是青山,山邊是溪流,順著溪流走,就走到老屋咯!”爺爺重疊著兩個手掌按住釘耙頭,將下巴抵在手背上面,望著遠處的山,像是在和我說,又像是在喃喃自語,那是爺爺在思念他生活了大半輩子的土地,就像此刻身在外地的我,時常想念家里的小院兒、小院兒里的人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