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一】只有報愧(散文·家園)
每每帶友人到鹿門寺,我總會用鄙夷的語氣說:這就是那個所謂的詩風(fēng)沖淡清絕、不慕名利的襄陽詩人孟浩然生活地。這里山色秀麗,林木青蔥,泉水清澈,空氣清新,是個修心養(yǎng)性的大好所在。孟浩然本屬于苦吟詩人,據(jù)說一開始做詩并不出色,自從喝了鹿門山上聰明泉里的水之后,才寫出了彪柄千古的詩篇。
也許大家感到奇怪,身為孟浩然的同鄉(xiāng),應(yīng)當(dāng)為此感到驕傲和自豪,為何卻對他如此不敬呢?
對孟夫子,一開始也曾為他驕傲過,因為從襄陽走出的大詩人太少太少。每每在與他人爭論何處地杰人靈,總想說自己的家鄉(xiāng)好。可搜腸刮肚,除了他,所知的就只有皮日休。雖有諸葛亮、龐德公等人,可他們畢竟不是詩人。
自從聽了華師大戴老師講了唐詩宋詞之后,就對他充滿了不屑。戴是一個相貌平平的人,講課卻充滿了激情。每每一開講,他那張原本極平淡的臉會變得生動無比,渾身也散發(fā)出異樣的光彩,讓人目眩,讓人心動,讓人不由自主地會跟隨著他走近唐風(fēng)宋韻,觸摸那些詩人的靈魂。
戴對于李白和杜甫十分推崇,對于孟浩然卻沒有贊詞。他在講孟的名篇《春曉》時曾這樣評價:一個大男人不關(guān)心國家大事,竟然像小女子一樣,只關(guān)心一夜風(fēng)雨后,花凋零了多少。
聽老師如此說,想到唐朝時連閨中少婦都想讓夫君殺敵立功,有詩可以佐證,“閨中少婦不知愁,春日凝妝上翠樓。忽見陌頭楊柳色,恢叫夫媚覓封侯!”可作為七尺男兒,孟竟然安坐于家中,不思報國,真正的沒出息!
老師還講到他的另一首詩,那就是《望洞庭湖贈張丞相》:“八月湖水平,涵虛混太清。氣蒸云夢澤,波撼岳陽城。欲濟無舟楫,端坐恥圣明。坐觀垂釣者,徒有羨魚情?!闭f孟名為隱士,其實想走終南捷徑。他這首詩的意圖就是希望當(dāng)朝丞相張九齡能在皇帝面前為他說話,好讓他當(dāng)官發(fā)財。當(dāng)時我對他就更加鄙視了。堂堂男兒即便不思到前線殺敵立功,至少也應(yīng)靠自己的實力參加考試,名正言順地獲取功名,竟然故作隱士,然后靠關(guān)系進(jìn)入宮廷,真的有點無恥。
就這樣,我對孟夫子一直鄙棄著。直到今天,在我看完了《孟浩然新傳》時,我才知道,我錯了。
孟浩然生前幾乎與每任當(dāng)朝丞相都交好。姚崇丞相欣賞他的才情,把他推薦給時為右羽林將軍后為丞相的張說。當(dāng)時唐朝與突厥交惡,是他陪不懼生死,同張說來到突厥營中,說服對方與唐友善。當(dāng)唐玄宗東巡遇難時,是他出手相助,讓唐玄宗擺脫險境??伤痪庸?,不用這些做為進(jìn)官的臺階。當(dāng)張九齡從相位被貶時,別人都避之唯恐不及,是他前去問候慰藉。后來當(dāng)張九齡欲為他求取功名時,他毅然決然地離張九齡而去。
他本淡泊名利,是身邊好強的妻子迫他去進(jìn)京趕考,求取功名。他來到京城,卻不思備考,雖在賀知章為他專門舉辦的集賢殿大學(xué)士閣中,以“微云淡河漢,疏雨滴梧桐”而才壓群芳,可最終他仍是在考試的當(dāng)天罷考?xì)w家。開元二十三年時,玄宗下令各地官員舉薦天下賢能良才。當(dāng)時襄州刺史朝宗大力推薦孟浩然,讓他和自己一起赴京面見圣上,他沒有同行。這一切都說明了什么呢?
難怪心高氣傲的王昌齡會視他為至交好友,難怪狂妄的李白也會做詩贊他:“吾愛孟夫子,風(fēng)流天下聞。紅顏棄軒冕,白首臥松云。醉月頻中勝,迷花不事君。高山安可仰,徙此揖清芬”。難怪他死后,已為殿中侍御使的王維會伏在他的棺材上痛哭,揮淚寫下《哭孟浩然》。難怪在他去世五十年之后,一個與他殊未謀面的唐朝大詩人專程到襄陽,瞻仰他的遺蹤,用他的詩風(fēng)寫了一首懷他之詩,以表達(dá)后人對他的深情懷念,感嘆他天才般清幽詩風(fēng)無人能繼。這個人就是白居易,這首詩則是這樣寫的:
“楚山碧巖巖,漢水碧湯湯。秀氣結(jié)成象,孟氏之文章。今我諷遺文,思人至其鄉(xiāng)。清風(fēng)無人繼,日暮空襄陽。南望鹿門山,藹若有余芳。歸隱不知處,云深樹茫茫。”
知道這一切,我知道,我錯矣!對于他,我只有報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