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說也能微言大義，這是我初遇流年作家侯建臣《劉狗子》（外一則）的驚艷感覺。兩則微小說《劉狗子》和《收場》，如匕首、投槍，簡潔明快，直擊人類共性中的某個痛點，雖然小說時代背景久遠(yuǎn)，卻烈日灼心，令人警醒感嘆。兩篇小文，或用粗線勾勒劉狗子亂世慘淡一生，或用重彩潑墨大集體時期打谷場上尷尬場景，相互映襯，作者沿著五四文學(xué)的傳統(tǒng)，舉著批判現(xiàn)實主義的旗幟，以小見大，顯示著“為人生”的寫作苦心。
　　
　　 【劉狗子的盟友是一條吃他的狗】
　　 劉狗子是個孤兒，約定俗成地被人們叫做劉狗子，這讓他很不開心。雖然起個賤名好養(yǎng)活，可名字應(yīng)該爹媽給的，可村民把他看扁了，人都算不上了?！敖形覄⒇堊右残醒?”是這個被侮辱被損害者的細(xì)弱的抗議。小小說是螺螄殼里做道場，人物的身份和背景無法展開，作者用名字的困惑一針見血地點出劉狗子的卑賤處境和不甘。接下來用三件小事勾勒出他一生的軌跡：為劉二爺偷雞、做匪偷放宋得庫、解救村民被土匪殺死。三件小事充分表現(xiàn)出劉狗子的善良、仗義，為他人的不幸與危難，不惜自己的得失乃至性命。生活中，這種人是存在的，雖然數(shù)量不多，鄉(xiāng)人評價這類人為“仁義”、“俠義”，可以說，劉狗子就是濁世的一朵白蓮花。因為體裁限制，作者不可能詳盡交代劉狗子這樣做的心理動機、文化背景，只告訴我們少年劉狗子偷雞是為了報答劉二爺某次扔給他的半根玉米。不要小瞧這半根玉米的道具，“扔”的動作顯示劉二爺輕蔑的施舍，“半根”是吃剩的，可謂不折不扣的嗟來之食。就是這半根玉米，讓劉狗子念念在心，不惜用偷雞來回報劉二爺妻子營養(yǎng)不良的災(zāi)厄。這個道具，揭示了劉狗子知恩圖報的善良天性，為他以后的系列行為提供了解釋，也揭示了孤兒劉狗子在這世上極度愛的缺失，和對愛的珍惜。但是，表現(xiàn)劉狗子是一朵濁世白蓮花，并不是作者的目的。他在意的是與劉狗子對應(yīng)的人物關(guān)系，用對比的手法刻畫出對應(yīng)人物的言行，背后隱藏的東西，才是文章主旨所在。
　　 當(dāng)劉狗子為劉二娘偷雞被抓，村人們把丟失的和虛擬丟失的雞們都算到他的賬上，他成了永遠(yuǎn)的偷雞賊。人們看見誰家的雞都說，圈好了呀，圈好了呀，看讓劉狗子偷了吃了呀！宋得庫這樣說，李二海這樣說，劉二爺也這樣說。劉狗子平生只偷到手一只雞送給了劉二爺，劉二爺赤裸裸的偽君子嘴臉躍然紙上。后來，背負(fù)賊名的劉狗子無路可走，上山為匪，正值雞主人宋得庫被綁票上山，劉狗子不計前嫌，向當(dāng)家的求情未果，就偷放宋得庫下山，宋得庫下跪發(fā)誓世代銘記大恩。這一段為全文的過渡，為下一件事積蓄力量。最后，一伙土匪進(jìn)村，要錢要糧還要女人，村人如羔羊任人宰割，土匪的手都伸到李二海老婆褲腰帶上了，村外響起槍聲，劉狗子用鞭炮驚散土匪，解救下全村，卻被土匪殺死。面對死去的劉狗子，作者用不動聲色的冷酷筆調(diào)描寫蒙受死者恩惠的人們：
　　 唉，村里怎么出了這種人！李二海朝遠(yuǎn)處吐了口唾沫，氣憤填膺。
　　 嗨，這孩子，從小不學(xué)好，從小不學(xué)好。劉二爺也搖頭嘆息。
　　 嘁，終究是個偷雞賊。宋得庫看著天，背手走了。人們都走了，本家的劉二爺猶豫了一下，便也走了。
　　 多么冷酷自私的人性！劉狗子面對的是一群忘恩負(fù)義、自私自利、虛偽狡詐的庸人，一群披著公正外衣的奴隸加流氓！
　　 至此，這篇千字文不在外部、閑處，甚至心理描寫上多做糾纏，已然直切人性，筆鋒到處，毒血四濺，令讀者震撼?？勺髡呷园挡匦C，寥寥的字里行間隱含著一個大的文化背景，饑餓、土匪、槍聲、本家等字眼，告訴我們這是個近代的亂世，也是中國人情社會、宗法社會的末世。劉狗子之死，歸咎于人性之惡，也歸咎于人情社會的沒落和虛偽，這維系國人生存千百年的臍帶在內(nèi)因與外力的作用下已經(jīng)崩壞。劉二爺這個人情社會宗法關(guān)系沒落形象的設(shè)立，是對劉狗子不可或缺的注腳。老婆瘦成了棍，他就踢樹發(fā)泄：叫你瘦，叫你瘦！這是奴隸們面對困境時麻木自欺、自虐虐人的常用招數(shù)。劉狗子上前關(guān)心他看也不看：小鱉子，滾。小鱉子，滾。用東北話翻譯，大意是小王八犢子，少來跟大爺扯犢子，遠(yuǎn)點滾犢子。活畫出他不分善惡，輕視弱者的德行。當(dāng)偷雞事發(fā)，吃雞的他也來譴責(zé)劉狗子，露出他的欺心嘴臉。在救了全村人包括他劉二爺?shù)膭⒐纷邮w前，他裝出惋惜的口氣，這孩子，從小不學(xué)好。多么虛偽的人情社會的道德家！多像今天眾多的各類專家！
　　 道德家不道德地離去了，一條反諷的野狗走過來，流著感激的淚水把劉狗子當(dāng)作午餐。劉狗子這個不自覺的沒落人情社會的維護(hù)者唯一的盟友是一條狗。
　　
　　 【面容模糊的鐵柱是某種程度上的我們】
　　 如果說《劉狗子》是把直切人性的手術(shù)刀，《收場》則像隔著書本在胸口上打一拳，雖不甚疼，卻易受內(nèi)傷。在生產(chǎn)隊時期，民生普遍艱難，產(chǎn)值低，收入少，很多人吃不飽，鐵柱在打谷場上偷糧行為，破壞了約定俗成的集體觀念，是人性的弱點在欲望和物質(zhì)面前的妥協(xié)，是私德在公德面前的敗北，是個人私欲對團隊協(xié)作的褻瀆。鐵柱的尷尬使我們在現(xiàn)實生活中常見的尷尬。在寫法上，前者是線性結(jié)構(gòu)，一個線條穿起三件事?！妒請觥肪劢挂粋€場景描寫，著重刻畫人物動作、語言、神態(tài)，景物描寫簡潔，具有隱喻性，與人物內(nèi)心相互映襯，似一幅月下淡墨。
　　 本篇寫了兩個人物，隊長和鐵柱，鐵柱是在隊長的視角和指令下帶著懸念登場的。正是尷尬人難免尷尬事，隊長讓鐵柱在場上走幾步，鐵柱的神態(tài)，明知故問的“笑”、“笑慢慢地凝固”、揭穿后“笑笑”、“寡寡的笑”；鐵柱的動作，“艱難地走”、“停下來看”、“又停下來”、“走不動了”、“癱了一樣蹴在場上”。謎底揭開，鐵柱是把谷子藏在扎住褲腿的衣服里，隨著谷粒的流出人由胖變瘦，欲望使人虛胖，也使人寸步難行。隊長是個維護(hù)集體利益的形象，聰明世故，發(fā)現(xiàn)異常后并不粗暴，而是讓鐵柱自己現(xiàn)形。他話語簡潔，綿里藏針，步步機鋒而又留有余地。收場結(jié)束，犒賞勞動的燴菜和油炸糕也熟了，有滋有味會餐的人們臉上充滿幸福的油彩。香氣飄來，那可是大集體時代純綠色食品的香氣，是社員們饑腸響如鼓、口水流半碗之際的精神饕餮的香氣，隊長和鐵柱都忍不住吸了吸鼻子。生理的本能是相同的，也是急迫的，可人性瑕疵帶來的道德失守會帶來必要的懲罰，這是理所當(dāng)然，也是無法顧及情面的。一句“你回吧”，對失去集體信任、饑腸轆轆的鐵柱來說不啻遭到雷劈，他枯瘦的背影終將一生也無法走出那個夜晚，那陣香氣。
　　 《收場》開頭的景物描寫很有靈性。月亮水洗過了一樣貼在天上。人們忽東忽西，影子游戲一樣左右搖晃。谷子在空中起落，閃著金光，勾引著人的欲望，暗示了故事的發(fā)生。村長命令鐵柱“走一圈”的神態(tài)描寫情景交融，有象征、隱喻的意味：隊長“只是看遠(yuǎn)處的天。遠(yuǎn)處的天其實什么也沒有，能有什么呢，在水洗過了一樣的月亮照耀下，遠(yuǎn)處的天上能有什么呢？抑或什么也沒看見？但隊長就那么看著遠(yuǎn)處的天。很專注的樣子。”水洗過的月亮，可以暗示單純的人性，遠(yuǎn)處的天空，可喻指人的靈魂或某種高遠(yuǎn)的境界。隊長看見什么了呢？很是惹人遐思。文中有兩句舉重若輕的話，很有味道?！瓣犻L說得平靜，就像說一件很平常的事情。但人們從隊長的話中聽出了什么很重很重的東西?！薄瓣犻L又說鐵柱你回吧，聲音中多了一些什么東西。”運用暗示，不把話說滿，留下回味的空間。
　　 《收場》透露的集體時代的信息頗有趣味，集體忍饑收場，香噴噴的打拼火，隊長的一言一行，人們想開個粗野而不失單純的玩笑，把鐵柱篩一篩，把那東西掏出來在月光下曬一曬……寥寥數(shù)語，就把人們帶回那個饑饉然而火熱的特殊歲月。作者并未深究集體時代政治結(jié)構(gòu)的合理性，而強調(diào)了個人私心對團隊協(xié)作的破壞性和對人的警示。他把人性自私的弱點放在集體主義、團隊協(xié)作的背景下，其實也強調(diào)了個人與集體的關(guān)系協(xié)調(diào)、個體行為與團隊合作的關(guān)系協(xié)調(diào)。人是具有社會性的，如果人完全放棄于家于國于社會的責(zé)任是無法生存的，極端的個人主義，不顧公德、不顧大局的自私自利必將害人害己。那樣，馬路井蓋會不翼而飛，假貨假藥會遍地開花，謊言和罪惡會不期而至……
　　 雨果說，釋放無限光明的是人心，制造無邊黑暗的也是人心，光明和黑暗交織著，廝殺著，這就是我們?yōu)橹鞈俣秩f般無奈的人世間。
　　 是說劉狗子？劉二爺？鐵柱？還是說你呢？說我呢？
　　 在這個高速發(fā)展，社會倫理、靈與肉都在涅槃重塑的年代，劉狗子、劉二爺、鐵柱們已經(jīng)滿血復(fù)活，聯(lián)袂來到人間。
　　
　　 附：【流年】劉狗子（微型小說外一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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