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點·光】謝小四(小說)
一
時常有個景象在我腦海里浮現:飄逸的長發(fā),鵝黃的夾襖下,一個女孩側蹲在池塘邊。她微微向前探去,顫顫地將手伸出,在水中均勻地攪拌著衣物,接著全力往上一揚,又迅速放下,鋪滿整塊青石,再用木槌輕輕捶打,發(fā)出有節(jié)奏的“噠噠噠”聲,在晴冷的田野里低徊著。不一會兒,岸上晃來幾只大鵝,像是催促著女孩回家,不停地壓著脖子低吼。女孩扭頭看去,嘴里一邊“窸窸”地驅趕著,一邊急忙將洗凈的衣物擰了又擰,再拋進籃子里,攔腰端著像跳動的音符跑開了。
這個女孩便是謝小四,其大名我已然不記得了,畢竟那是近三十年前的事。那一年,舅舅組織了規(guī)??涨暗年犖椤奈鍌€大人帶著七九個少年,騎著二八大杠,要到六十里外的集鎮(zhèn)去拜年。其時要走的親戚與我關聯不甚緊要,因為拗不過老表們的盛情,且謝小四也在其中,我便不顧父母的阻撓,挑了一輛較新的車,一顛一顛地跟著隊伍出發(fā)了。
這一路須爬過幾個山坡,穿過幾片樹林。殘留的冬雪雖未化盡,但太陽一出來,便驚起清脆的鳴叫,必是鳥兒爭去覓食。這時,有人撥響車鈴聲,松開了“龍頭”張開雙臂,瘋也似地“啊”了起來,一口氣下來快憋不住時,即化作了“呵呵”兩聲。眾人也都跟著笑了起來。我仔細一聽,這里面最特別的就是謝小四了。她斜坐在車尾,彎著腰發(fā)出“咯咯”的笑,露出一排整齊又潔白的牙,雙眸瞇成半個月兒,一碰見我的目光,羞紅的臉頰便陷進兩顆酒窩來。
“你得喊她表姐,比你大兩歲哩!”表哥壞笑著沖我說。
“哦……”我臉一紅,竟不知如何以對。
眾人又都哂笑起來。我趁機偷偷瞄著她,其正低頭默笑,雖未發(fā)出聲音,但從她微微抖動的身體覺得那就是很特別的“咯咯”的笑。
又經過一片樹林,里面隱約散住著幾戶人家。此時已是臨近中午,舅舅說這便到了第一站。一進門他們相互說著“過年好”、“發(fā)財發(fā)財”等祝福語,舅舅拎著幾盒酥、扎著白砂糖和自制腌冬筍,就算是新年禮物了。主人家早準備了點心糖果,大人們圍一起抽煙閑聊,我們小孩們則坐在一處嗑瓜子看電視。這家老人是舅舅的大姨,院子是一片白水泥地,三間大瓦房證明其應該是村子里比較富裕的人家。
很快,中午便開席了。大人們照舊坐在大桌上,先是從座次上相互謙讓,接著論斟酒誰多誰少的問題,然后邊比量著年成邊打酒官司,劃拳聲、笑聲和爭論聲交織在一起,此起彼伏好一番熱鬧!相較我們小桌上則安靜許多,炭爐子燉著牛肉及山芋粉絲散發(fā)的香味,使大家不停在里面攪動著筷子。
“這是誰家的?”一個女人摸著我的頭問。
“耶?這不,是我妹妹家的,從省城來過年的。華,快叫表舅媽?!本司苏f著,指了指我。
“哦,城里的娃都這么大了!我當是誰家的怎么沒見過。呵呵呵,你媽怎么沒來?”女人爽朗地笑著,“咦,過年了你們小男子漢怎么也不喝酒?喝點沒事的?!闭f著便示意我的表哥帶個頭。
我最不愿回答大人們各種問候式的問題,匆匆喊了一聲“表舅媽”,便隨意找了個我媽為什么沒來的理由搪塞過去。我也最怕喝酒,不過那句“城里的娃”無形中變?yōu)閮?yōu)勢,使我膨脹起來,半推半就著悶下一盅酒。我含在嘴里,眼巴巴地望著對面。果不其然,謝小四的目光正順著捧在手里的碗悄悄探過來,透著別樣的眼神。我猛地將酒吞下,并清晰地發(fā)出“咕咚”的聲音。謝小四先是一愣,接著“撲哧”一笑,又趕忙將頭低了下去。
飯后寒暄了一陣,我們便繼續(xù)出發(fā),大概近一個半小時,終于來到叫做“飛鯉”的鎮(zhèn)子。舅舅的姑媽家就在這個鎮(zhèn)上,晚上在那里吃過飯,由于人多我便被分流到別處睡覺。那一夜,我興奮得睡不著,仿佛總能聽到“咯咯”的笑。
第二天下午隊伍便開始返回。大概是累了的緣故,一路上各自只顧趕路,話也少了,走著走著便都拉開了距離。我和表哥在后面,表姐帶著謝小四早去到前面,漸漸已望不到身影。就快回到舅舅的村子,我想加速追上去,表哥卻拖了后腿,在后頭喊著:“你先走吧。我累了歇會,前面三四里路就要到了?!?br />
我“嗯”了一聲,頭也不回地往前趕,爬上最后一道坡時,竟然發(fā)現了一個熟悉的身影,長長的秀發(fā)下鵝黃的夾襖,謝小四正緊緊走著。我騎著車走到其背后,忙問:“小四子,你怎么一個人走?”這是我第一次正式跟她說話。
她一回頭,笑著說:“你表姐紅子嫌我重,快到了就把我丟下來了?!闭f完,便繼續(xù)往前走,但腳步明顯慢了。
我推著車暗暗使了很大的勁,終于吐出:“那我?guī)惆??!?br />
她停住腳步,嘴上仍說:“怕你帶不動我?!比藚s不動。
我撓了撓頭,像是豁出去一樣,翻身上車頭也不回:“上來吧,我能帶得動你。”
正在擔心她不肯上時,后面突然一沉:“那我上了,你得小心?!彼弊蟻淼淖藙?,利落而不失優(yōu)雅。其實她真的挺重,然而我仿佛渾身是勁,大力地踩著腳踏,且順著下坡速度很快。
“你騎慢點,路不好走?!彼诤竺嫠坪跤行┖ε?,雙手輕輕地揪著我的衣服。那一刻,我的心情也許是“幸福”的。
幸福的人便會氣壯些,我放慢了速度:“大林說你比我大兩歲,那你今年快初三畢業(yè)了吧?”
她沉默了一會,然后小聲地說:“我不上學……”
“什么?”我心里冒出一個大大的問號。幾乎冷怔了一會,馬上又重復著問:“你沒上過學?”
她低下頭紅著臉,點了點頭。我傻傻地不知道該如何繼續(xù)與她對話下去,本來準備了很多學校的話題,到這里便戛然而止。
舅舅經過時打破了尷尬的氣氛,帶著些許醉意笑著沖我說:“華不錯,知道帶著表姐?!?br />
我跟著問了一句:“舅,你來的時候可看見大林了?”
舅舅手一揚:“他早從姚村的小路岔過去了?!蓖司诉h去的背影,我愣了一下。
“小四子,你喊我舅舅什么?”我像是找到了可聊的話題。
“姑爹。”
“哦,我想想……也就是說你爸爸是我舅媽的哥哥,對吧?”
她咯咯一笑,卻沒有回答。我們到了池塘邊,就要進村口時,她問了一句:“昨天看你老戴著的白圍巾,怎么沒見了?”
她提起的白織圍巾,在我們那個年代一入冬便很流行。少男們穿一身黑,搭下一條白色圍巾,或用手卷起到胸前,或折在衣領里微露,遠遠看上去顯得很酷。我們經常保持著這個造型,在心儀的女孩面前飄來蕩去,這是模仿“許文強”的樣子,希望能招來異性的關注。前兩天我的確披著那條白織圍巾,在謝小四的家門口晃晃悠悠,沒想到已成功引起了她的注意。
“哦,我昨天晚上就弄丟了,今早一直沒找到。算了,反正不值錢,丟了算了。”我剛說完,她便叫我停下,輕輕一縱從車上跳下,說:“明年冬天我勾一個,你要是回來過年我送給你?!闭f完,她仍像音符一樣跳躍著跑開了。我呆了一會,等回過神來卻在后面喊著:“我今年暑假就來。”那天之后,我再沒能輕易的見到她,聽紅子表姐說大年初三一過,她便要在家里幫著做很多事情。
二
夏天來得太慢,假期一開我便獨自回到老家,心里總想著去舅舅家,去看一看她。村子里響起了大喇叭,那是農民忙完回家的號角。我迎風聽著“星星點燈,照亮我的家門,讓迷失的孩子找到來時的路……”的歌聲,來到了舅舅家門口,卻故意大聲喊著:“舅,我來了?!本司艘患倚老驳爻鰜碛?,我卻瞥著隔壁的院子,里面出來一人,卻不是謝小四,猜想應是她姐姐,笑容可掬地望著我。
表哥抬出竹床,架在兩條長凳上擺在院中,舅媽一會鋪滿了飯菜,舅舅一個人喝著酒。這時,隔壁也將飯桌搬了出來,謝家四姐妹齊全出場,我好奇地盯了好一陣。謝家?guī)讉€姐姐有句沒句地同這邊搭著話,謝小四卻始終低頭吃飯,沒有說話也沒朝這邊看。我有些失落,倒是紅子表姐幫了一個忙:“小四子,明天我們一起去鎮(zhèn)上看電影吧。”說完,便沖我一笑。我察覺到謝小四遲疑了一會,看著家人并無反對,便一聲“好呀”爽快地答應下來。
這里一條沙河連接著皖南的幾個鄉(xiāng)鎮(zhèn),沿著河堤大壩不過兩三里路,便可走到那所國營茶廠的影院。它是鎮(zhèn)上最大最好的娛樂場地,不僅放映影片,而且常有外鄉(xiāng)團體租下那里表演節(jié)目并銷售商品。下午天藍得透徹,我們在堤上埂下細數著朵朵白云,它們仿佛離得愈來愈近,觸手可及似的。一會兒燙著頭,一會兒翻著浪,有說像肥羊瘦馬,有說像龍騰虎躍,你指著這片三撇兩捺,他喊著那方波光粼粼......那時,我總疑心云的背后定藏著托塔天王,只可惜沒有齊天大圣,否則天兵天將必然顯現降入人間。
也許是表哥表姐熟悉道路的緣故,他們超過我和謝小四到了田埂與大路相接的地方。表哥回頭喊著:“從這里上來,我們就要到了。”
謝小四走在前面,一直不說話??粗锕膳缘男戮G盎然,我指著叫道:“這片我認識,種的是蘿卜?!?br />
謝小四笑岔了氣:“蘿卜……早……早出土了,這下面……是山芋?!?br />
我顧不上羞臊,有意扒開葉子,說:“那我們趁沒人挖兩個烤著吃吧?!?br />
謝小四搖了搖頭:“早呢,到了仲秋才收呢!趕緊上來吧。”
我失望地嘆了一口氣,問:“那這里夏天有什么好玩的?”
“嗯——明天我要是沒事,帶你騎牛去?!?br />
“騎什么牛?”
“水牛。喏,”她指著遠處,一對水牛正在沙河床邊戲水,“我家有一頭,性子好著呢!明天我放出來帶你騎?!?br />
“好哇!不過,會不會很危險?”我故意裝慫。
“不用怕的。上去抓緊牛角,兩條腿夾住,不要亂動不要唬它就沒事”,她站在垂柳下,回頭望著我問:“你們省城里……”說到這里,她欲言又止,一味“咯咯”地笑。
樹蔭下,她的長發(fā)隨著柳枝輕輕擺動,旋起的落葉在她的腳下靈動,額上汗珠順直滑落到圓融的下頜,打濕了她略略泛黃的帶著白花邊的襯衣。我沒料到她雖未上過學,卻懂得很多:如這個季節(jié)晚稻該插秧了,早稻須收割了;鐮刀怎么使,谷子怎么打,通通了若指掌。她說著說著,卻悶悶不樂起來,低眉沉思著什么,我猜測她很快又要忙了吧。
這時,路邊不知哪里來的一頭牛,橫在路牙邊又踏又叫喚,眼看著就要扎進地里。表哥在遠處往回邊跑邊喊:“牛下地了。華,趕緊上來,別碰到你了。”
“吁——吁——吁——吆,誰家的牛?踩地了!踩地了!”只見謝小四折下一條柳藤,沖到前頭邊趕邊喊,還不忘騰出手來身后比劃著。我趕緊順著她的手勢跌到馬路,溜得遠遠的罷了。
在謝小四的驅趕下,牛平靜地回到路面上來。而此時牛主人也已經趕到,估摸表哥認識他,便急了他兩句。那人滿臉嬉笑:“才鉆樹里屙泡尿,這畜生就撒野了。好小四子,蠻過勁的,我家的牛都能使得動?來我家當媳婦唄,嘿嘿!”
謝小四把柳枝往地上一丟,沒搭理他,挽著紅子表姐走開了。紅子表姐白了那人一眼,譏笑道:“去你家當媳婦?哼,你那頭瘋??蓧蝠B(yǎng)活咱小四子的?誠心的話,過幾天把咱家的稻子割掉再看唄?!闭f完,二人相視一笑。我則惡狠狠地瞪著那人。那人強笑著把頭一縮,撂了句:“算了吧”,便牽著牛走了。
由于出現了這個插曲,我們進入影院已經較晚了,對于看慣了港臺片的我來說,影片著實勾不起我什么興趣來。我與謝小四座位號雖然連著,但中間卻隔著一條過道,恰似“我住長江頭,君住長江尾”的感覺,我便時不時地拿眼睛遙望著她們。謝小四總笑得最開心,仍是那特別的“咯咯”的笑,而且每次都會朝這邊看上一眼。我很疑惑,影片里在我看來俗套的笑料,她怎么就覺得那么好笑呢?
看完電影傍晚已過,紅子表姐提議去鎮(zhèn)上我奶奶家,謝小四推辭不過,跟著我們到了奶奶家里。一問都沒吃,奶奶邊心疼地責怪邊熱著飯菜,同時叮囑著:“太晚了就都別走了。兩個女孩子睡偏房,大林和華睡堂屋?!比莶坏弥x小四拒絕,紅子表姐一口答應下來,又貼在她耳邊說了什么,就都不做聲了。
最高興的就屬我了。夜間,我和大林臨門搭著竹床,燈一關四個人就開始了隔墻論道。從放牛戲水談到秦瓊張飛,正講到激烈處又岔到了張家葡萄酸、李家黃瓜脆的,要么把電影情節(jié)討論一遍,亦或論著劉德華帥、林青霞美的……奶奶在里屋咳嗽了幾聲,我們一陣哄笑便安靜下來。望著窗外的繁星點點,聽著墻角的蟋蟀唧唧。偶爾幾聲犬吠,院門外輕輕掠過的腳步聲,是匆匆行人的怯聲怯語。唯有陣陣徐風,才能安撫下這深夜酷暑,我推了推大林,他竟已睡熟了。蚊香那一點紅,在墻角時隱時現,煙雖然熏著,但蚊子依舊找上我,叫人難以入眠。我偷偷坐起,發(fā)了一會呆。這時,墻里隱約傳來說話聲,以及熟悉的笑聲。我這才知道她們并未睡下,便側耳細聽,一心想獲取些秘密,可惜那說話聲斷斷續(xù)續(xù),愈來愈小,最后就連笑聲也沒有了。我也實在架不住困,便不知不覺的睡去了。
第二天,我們吃了早飯,奶奶不放我走,說堂兄堂姐都回來了,要帶我去大姐夫家。因不敢違抗,只得送他們,表哥表姐仍走得很快,只剩我和謝小四在后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