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塘】鄉(xiāng)村記憶(散文)
一、那頭牛
太陽光低頭彎腰了無數(shù)回后,終于繞過了無數(shù)片樹葉的干擾,賊毒賊毒地揮灑著它的威嚴。那頭牛臥在地上,不在乎賊毒賊毒的陽光,有一下沒一下地甩著它那長長的尾巴,那些落在它身上某個部位的蒼蠅被它這一尾巴打得不見了蹤影。這一切都在不經(jīng)意間,牛依然有一搭沒一搭地上嘴幫和下嘴幫來回嚼動著,不停地磨著牙吐著沫,兩只耳朵也不時地擺動著。忽然,它兩只后蹄一用力,兩只前蹄跟著用力,猛地站立了起來,翹起了粗長的尾巴,旁若無人“嘩嘩”地方便起來。
我們這些半大小子,還沒到有力氣干活的時候,只能出去拾糞再交給生產(chǎn)隊大集體里記工分。去哪兒拾糞,雖然外面大豬小豬跑得不少,可早都叫上了年紀(jì)的老漢們拾光了,我們只好在這個臥了好多頭牛的樹林里“守株待糞”。
有時候“戰(zhàn)果”不夠輝煌,我們就把牛趕起來,然后用鐵锨把壓在它身下的濕土鏟進筐里。
后來地分到了一家一戶,牛也隨之就分了,一頭牛要給這好幾戶人家犁地。不長時間牛自然就瘦了下來,幾家人一看這架勢慌了,急忙商量,把牛賣給了一戶人家,成為他一家的財產(chǎn)。
一天,出現(xiàn)了“轟隆轟隆”吼叫著的大鐵家伙,那家伙力氣真大,會犁地會割麥,不用犁耙繩索,連打麥場也不用,就在田間直接拿袋子裝麥粒。
那頭牛老了,臥在樹下,一晌一晌,一天一天,越來越?jīng)]有氣力了。
它早早地醒來,吃飽了肚子,可怎么越來就越?jīng)]有了力氣,連到地頭的力氣也沒有了。
原先連鼻子繩的那一端,始終都牽在主人手上?,F(xiàn)在是沒管教了,多少年鼻子上已沒有繩子了。
最喜歡的寬大的綠玉米苗子,現(xiàn)在也沒心思想它了。不是不愛吃,而是沒有了吃它的力氣。要命的是,現(xiàn)在不見了玉米苗,哪怕一苗一葉也沒有了。
人是再也不理它了,臥在那里,沒有人看一眼。
渾濁的淚一顆一顆從牛的眼里涌出來,濕了睫毛,時間長了結(jié)成痂染黃了臉上的毛。它還記得,以前的小孩子是多么喜愛自己,總把喜愛的草料送到自己的嘴里,后來他們連看自己一眼的興趣也沒有了。
村里很難見到年輕的人了,伺候自己的老人越來越少了,過去的熱鬧再也難見了。想到這里,那些不爭氣的淚水就又流了出來。
終于有一天,它很凄涼地“哞”了一聲,就再也無聲息了。
那頭牛終于走了,田野里再也看不到它的蹤影了。
二、碾盤
小時候我家門前有個石碾,因之那個地方在村子里叫碾道。村子大了,村內(nèi)一片一片各有自己的名字,譬如大樓門、南溝院、槐樹下、祠堂胡同等等。
一個圓石盤下壓著幾塊大石頭,碾磙以碾盤中間豎著的鐵杠為軸心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做圓周運動。碾磙的動力是雙手抓著碾棍頂住肚子使勁前行的推碾人,或者是蒙著眼的驢或牛,繞著碾盤走呀走呀,一圈又一圈,周而復(fù)始。時間長了,碾盤下有了一條堅實的路。碾磙下的玉米粒碎了,倒進籮里來回搖動,細細的玉米面落在了竹籮下面的竹簸籃里。玉米面可熬湯可蒸饃,還可做成面片,可口誘人。這小米也就是谷子在碾盤上均勻攤開,在碾磙的來回反復(fù)碾壓下外皮脫落,簸箕一簸,皮和粒分離,谷糠喂豬,谷粒熬湯補中益氣,最適宜月婆調(diào)養(yǎng)身體。端午時節(jié),泡漲的谷粒和豆粒摻和在一起,村姑用山上采來的槲葉把它們包裹起來,肚貼肚兩個一捆用劈開的竹筍葉扎成捆,煮熟再幾經(jīng)反復(fù)蒸、熘后,顏色變成深紅,灑一層紅糖或是白糖,筷子一攪粘甜爽口。
臘月里碾道邊最為熱鬧了,要過年了,誰家都會把家里不多的稻谷曬曬拿來在碾盤上碾成米。正月來了親戚可以喝上大米湯,這可是農(nóng)家最高貴待客美食了。
玉米面饃好吃,槲包香甜,小米湯大米湯都好喝。那時候有驢或有牛的人家不多,就是有驢和牛也舍不得讓它們推碾,拉車犁地的活還指靠它們。碾道里常年看見的是婦女小孩在吃力地推著碾磙緩緩轉(zhuǎn)動,男人都下地干活了,推碾子的活就是婦女小孩的專利。
提起推碾,我就頭疼頭暈。頭疼是不愿意干這活,頭暈可不是裝的。抱住個碾杠一圈又一圈,轉(zhuǎn)不下多少圈,頭沉沉地暈了起來,天開始轉(zhuǎn)了,樹開始轉(zhuǎn)了,碾盤也開始轉(zhuǎn)了,頭重腳輕?!巴蓿滦恍?!”母親和顏悅色滿臉堆著笑說。
難過的困荒二三月熬了過去,碾道里的人漸漸地少了起來。
六月的天孩兒的臉說變就變,呼啦啦一場暴雨過后一道彩虹掛在天邊。我們一幫子半大小子跑到盛滿一灘清水的碾盤上,挽起了褲管,雙手把腳丫上的泥巴洗凈,坐下來曬干,“吧嗒吧嗒”地跑回家去。夏夜?jié)M天星斗,碾盤上坐滿了小孩子們,仰著臉聽白胡子爺爺講“張飛大戰(zhàn)長坂坡”,講“花和尚魯智深醉打蔣門神”的故事,小孩子們一個個目不轉(zhuǎn)睛看著白胡子爺爺,聽得津津有味。
后來有了碾米機,碾道便落寂了下來,有人把碾盤鑿了個窟窿,放到了井臺上。再后來村里有了自來水,井臺長滿了荒草,有個娃掉進井里,娃被救上來了,井被填實了。井填實了,碾盤就再也看不到了,可它永遠銘刻在我的記憶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