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月】 那廬山(散文)
?一
于廬山,我并不陌生,早在秋其的《輕呢》里,便知道這座神秘大山所散發(fā)出的柔和氣質與詩性光芒。甚至知道它每一枚落葉,每一根細草,每一條溪水在母體裙裾上的優(yōu)美睡姿,以及風裹挾著地表溫度,從狹長飄搖的山道,再途經(jīng)書頁間吹來的氣息。
匡廬,一個深情到可以落淚的地名。那個綠色山谷里,鎖著大門幾近廢墟,李德利的三面透明的玻璃房,這座大山最初的造訪者,曾以水晶般的姿態(tài)迎接著光與影的覆蓋。秋其帶著她的學生坐在生滿綠苔的臺階上,講述這座大山的人文故事,一個英國傳教士的傳奇人生。他規(guī)劃了它,有了最初扶搖而上的天梯,繼而各色皮膚,人流的涌入。
那些迷失在山坳里,被藝術家遺棄的孤零零的小屋,都曾是這座靜默大山懷抱里的嬰兒,得以原始呵護。
牯嶺小鎮(zhèn),街心公園,水波寧靜的如琴湖畔,紅皮尖頂教堂,花徑,冬季掛著門簾的店鋪,生意清淡時織毛衣的守店人,隨風飄進來的清香雪粒;修鞋的楊師傅,賣服裝的小紅,古衫掩映下的木質老別墅,生蘚綠木在壁爐里的噼啪聲,潮濕的炊煙,以及一些狹窄混居的院落,普通平凡的人們都是我熟悉的。我熟悉著秋其熟悉的一切,她用輕柔的視角,為我們打開了一扇渺小與偉大之門,又于我的腦海加工組合,予以無邊想象。廬山已不再是座山脈,而是一種私人輕質的表達,呼吸上的碎片和指南。
上山,是臨時決定的。暗夜里,我站在賓館潔白的床單旁,翻遍行李,想找尋一件禮物。
明早我將還原一座大山的莊嚴,要不要見下秋其,這是我反復問道的。外面是瑞昌小城寧靜的夜色,尚未褪去的暑氣。
輾轉榻上,十一時,我發(fā)出去一條信息。
二
我告訴秋其我的行程,并討要兩本她簽名的書。
我曾經(jīng)把她的《元人山水》發(fā)給朋友看,朋友說喜歡。我又把秋其送給我的《輕呢,山中日子》轉給朋友閱讀,朋友說秋其像他,唯凈方靜,他喜歡的山水,在秋其的書里。
我和秋其是很淡的朋友,并沒微信相通,只有一個簡單的號碼,誰也不曾撥響。我們有過很平靜的友誼,均建立在彼此的閱讀和書信往來上,她的文字比我成熟老練,且意象豐富。至今認為是目前國內(nèi)我最喜歡,有著自身獨特風格,人品文品都令我敬佩的女作家,盡管她拒絕這樣的稱謂。她的履歷很簡單,沒有任何裝飾性的職務和曾發(fā)表文字的羅列。她每一天都路過那些名人別墅,知道與一座大山相比,人畢竟是渺小的。她只是一枚山風養(yǎng)大的落葉,活著,便與山中草木相依,并輕呢。
五年前我不用手機,她也曾把手機順進紙簍,我們有很多相似之處,并對對方懷揣夢想。真實的并不見得美好,但經(jīng)過精神的加工和打粉,足以慰籍這個虛化的世界,以及對美的簡單追求。
初秋的八月底,陽光依舊烤人,車子搖晃盤旋在300多道彎路中,胃都要沖出來。也許是沒休息好,也許是不再年輕,前所未有的暈車非常難受。直到車子落于山頂,在清涼的山風吹拂下,才歸于舒緩和平靜。
湛藍的天空起伏著朵朵白云,那流淌無法觸摸的意象,讓人覺得活著真好,于大自然的恩賜,你無法不愛這個世界。腳下的坡道和遠處隱隱的山巒,告訴我,真的已經(jīng)來到了廬山。她和我見到過的所有山脈一樣,新鮮的空氣里,各色植物彼此相安,并對人類的腳步,表現(xiàn)出極大的包容和友善。
我不知道秋其離我有多遠,若太遠,我不希望打擾她。導游告訴我從河南路開車過來就幾分鐘,步行卻艱難,匡廬的路高低不平。
三
廬山的景點分東西兩線,西線是觀景線,東線為人文線,這是我粗略地劃分。一座大山,一旦住進人類,注定是沸騰的,人們也會以主人自居,行使著大山的權利,180元的進山費,把每一??諝庳撾x子都打上了稀薄的標簽,成為部分人視野里的歸屬,而把另一部分人耽擱在山腳之下。
秋其最初曾迷戀過這座大山的人文情懷,用長長的篇幅解說它的厚重性,時間的隔斷,人與亭,還有碑。后來她戛然而止,從歷史的古董中跳出,看到了更廣闊,為之喜悅,接近神靈的東西。霧靄與山嵐,碎葉與土層。
這座大山屹立了多久,誰也不知道!成千上億年的自身繁榮,那時山花明凈,空氣清透,山中植被生或死都是甜蜜的,就像女人的子宮總是能孕育出新鮮的生命。偶有人涉足,也是如李白那樣,鐘情于大自然山水的堅毅散淡之士,拄著盲杖的壯舉。捧一溪山泉,聽一簇鳥音,皆近神恩。是一百年前的打破,繼而今天汽車尾塵的進入,人們得以扎根在她的皮毛之上,并時不時劃上幾刀。
一座大山是神秘的,你看到的只是它莊嚴袍袖的一角。沿著曲折陡峭濕漉漉的石階上行,護欄下面是萬丈深淵。白云飄蕩的山谷,對面崖壁上建的紅瓦綠瓦小屋,松枝懸出的美麗圖案,鏡子般的天體,都會令人發(fā)出驚嘆:生活在廬山真好!
也許來得太晚,并沒看到傳說中的霧。秋其曾說:“霧是大山情感的延伸?!痹谒难劾锷绞怯兴季S的,同樣需要潔白柔軟的表達,它所纏繞過的位置,都會留下淚滴。
很多巖石伸出崖岸,成為絕佳拍照點,膽大的可以跳過去。我恐高,只能在邊上觀望。
所謂的旅行,只是順著人流推移,并不能獨立分支。若可以,我愿意行走在那些被遺棄,披滿苔絨的無人小路,幽靜到可以聽見水滴隔空破碎的聲音。朋友曾說,小路是人用孤獨的腳步走出來的,而不是建設,是生活也是希望,伸向更遠處。路邊的花墻內(nèi)積滿厚厚的陳年舊葉,秋其說:“深秋入冬,落葉很多,掃掃堆在老梧桐下,像盆安詳?shù)奶炕?。?br />
四
中午我們一行人在鑫輝酒店吃飯,我和秋其約好十二點半在那見面。
我的行程很緊,只一天的逗留,若能在山中過夜,我不會短信于她。趁著夜色,與山中的星子一起去河南路拜訪她,去看一看那座傳教士留下的百年木屋和她的日常,以及屋后的六棵古衫和院內(nèi)的四棵法桐,是不錯的選擇。它們伴著她的孩子成長,她也在廊下摘菜,掃落葉,收拾玩具,記日記。再與她沿著湖畔,吹著夜風,走一走,那才是真正的廬山。
下車前,我為自己打了層唇彩。
于包房剛剛落座,就聽到外面吧臺,有人問菡萏女士。我迎了出去。這是我第一次見秋其,她很瘦,一頭溪水樣的長發(fā)搖至腰際,像風的組合。她大包小包提了很多東西,一提廬山云霧茶,一盒手帕,兩本我討要的書。這是我擔心的,喜歡她的文友很多,上山的也很多,若都這樣,不僅是寶貴時間的占去,更是一筆不小的開銷。
她的樣貌和聲音,與我的想象并非一樣,穿衣風格也不同。我是城市豢養(yǎng)的腐朽,她是山野林泉的自由,手腕上戴著銀圈,指甲上打著淡粉色美麗蔻丹,依舊是那個我直覺中,安第斯排簫《AtNightIThinkOf?You》里的蛇羽女神,充滿著靈驗之光。我忽然覺得我的禮物她不見得喜歡,那是我翻遍整個旅行包,唯一能送她的,尚未開封的一條湖藍色雙層加厚蠶絲披肩。
盡管初見,我們并不陌生。就像兩片葉子,所有的遙想只為匯聚在同片溪水旁。我們談起很多相熟的文友,感恩曾經(jīng)的情義和那些平淡時光。我們相識于歲月論壇,那是面安靜的湖泊,我們在那里找尋著自己的影子。秋其安靜地記著自己的讀書筆記,關于夢想,遠方和內(nèi)心的不安。那些碎片異常珍貴,是平凡日子里的金粒。她每天除了教學帶娃外,尚要深夜閱讀。我在那里發(fā)發(fā)小文,彼此間偶爾交流幾句都是滿足的事情。
我們也曾為彼此的精神給予過援助。
秋其說愧對一些師長的期待,實自謙,是不想在一條道上擁擠。她放下,折回山谷。她說很多年,她喜愛聽白發(fā)老馬克的民謠《我挖到一顆鉆石》,遺憾的是她不是,永遠都不是。鉆石純金可以在幽暗深處自己發(fā)光,人的命運卻穿行在人為的光線中。她的寂靜連同夢境也只是外衣口袋里的一層布料。
席間我們談到牧童,落下淚來。一個樸素帥氣的男孩,文學路上的跋涉者,獲獎都沒錢去領。秋其說,那是我們的前生。是呀!那是我們的兄弟姐妹,可以擁抱的靈魂。文學沒有改變他,只會更窮,他只能拖著疲憊的身體,默默地看著老母帶著他的兩個孩子往返于站臺,再渾淚而去。他的父母和孩子,依舊叫空巢老人和留守兒童。
秋其異常謙卑,像個學生,管在座的朋友叫老師,那一刻我很難過。她來自厚實的泥土,芬芳且輕盈。她甩掉過那個城市作協(xié)給予的職務,也曾為這座大山的過度開發(fā)呼吁過,但聲音太弱,沒人聽得到。也曾作為地方文化名人,為上山的臺灣學者,中外作家,包括瑞典漢學家林西莉,嚴歌苓等講解過這座大山更深的淵源;也曾站在學校的臺階上,一個個呼喚著她學生的名字,希望他們能留下來。廬山不僅只是一個風景區(qū),還應該有文化之根,這座山體所萌發(fā)的金色小芽,以及日后孕育出的醇香果實。
所以有時候我不知道這座山脈是母親,還是她。
我們分別在山道上,透過大巴的玻璃窗,路那邊一身黑衣的她,雙手交叉在頭頂揮舞著。湛藍的蒼穹之下,風鼓蕩著她美麗的秀發(fā),像一幅寬大的畫布投下的剪影。一個電視臺的編輯說,她像三毛,實際她誰都不像,比三毛更純凈細致,甚至深邃。很少有她沒讀過的書,但她喜歡以最輕松單純的方式進行表達。她在讀書筆記里寫道:“《伊西斯的面紗》中,曾引用尼采的話?!?,那些希臘人!他們懂得如何生活:為了生活,他們必須在表面、布料和皮膚上勇敢地停下來,熱愛表象,相信形態(tài)、聲音、詞語和整座表象的奧林匹斯山!他們因深刻而膚淺!’希臘人知道真相,他們的根基是悲觀的,可是為了更好地生活下去,他們懂得去熱愛膚淺的表相?!?br />
有朋友捉弄她,從網(wǎng)上找了份《死活讀不下去的十部書》給她看,她一看全讀過。翻書是她生活中的享受,即便不寫,也有極大的快樂。
傍晚時分我們下山,依舊宿于瑞昌小城。深夜洗簌畢,我給秋其發(fā)去短信。秋其回說:謝謝你菡萏!我親愛的朋友,你送我的絲巾柔滑美麗,花朵飽滿安詳。我常常把花期錯過,這下好了,你把花種在了絲巾上。
五
回至荊州,我接到秋其的一封長信,她說:“她現(xiàn)在每晚回宿舍樓住。那里并不曾擁有久遠的歷史,但一樣擁有無比巨大的生活耐心。白天處處是生活的聲音和味道,也有一些固定租客每年初夏來,初秋去。他們是從武漢、南昌、九江上來避暑的退休老人。居民區(qū)房屋的規(guī)格和大小也都差不多,綠皮瓦紅皮瓦,三兩間房,兩三層樓?!?br />
她有時會爬到屋頂鐵皮瓦上坐坐,山上雨霧天多,晴好的日子大家趕緊曬被子,晾衣繩不夠,便轉至屋頂曬,那里的房屋順著山勢而建,上幾個臺階便是。她也常和女兒一起在夜里爬上屋脊,看山月,看樹影,也在看頭頂上通往四面八方日漸松垂的電纜線,以及更多的無以數(shù)計的屋頂和窗,以及斜對過山坳處正在拆或建的未完成的建筑群。她說相信,那輪山月也能打動我,因為月的視野,以及惠臨萬物柔和的清光。
她說那些有光或燈熄了的廢屋,也一定會令我動容。清輝之下的微塵草芥眾生,是我們都無法割舍的,每一家都可能會遇到突如其來的秘密或悲傷。屬人的空間常常是破碎和雙重的。
她的語言還是那么慈悲,閃著佛性之光。
她說原諒她那天太倉促,未能為我精心準備一份禮物。時間太緊了,只好離校后在牯嶺街的“廬山故事”帶了盒茶。后來她都笑話自己,實在太笨重了!
她說于文字,她目前眼睛里還有煙霧雜質,無法獲得更清明的視線。
我早起五點讀到她的淡藍色小信,像寬大的湖水落于長窗前。聽她講日常,想象著她女兒靜怡說她像江洋大盜在屋頂走動的樣子和那些被褥散發(fā)出的暖香。那一刻竟笑了。
看過她的《月亮的味道》,知道她對訪客的態(tài)度,也知道文學與她的情義和選擇,更知道她對生命的鐘情以及家居瑣碎的熱愛。我一直把她當做一面鏡子,照下自己,免得迷失的太遠。在她的面前,我是慚愧的。
見她,也曾忐忑,猶豫再三。我怕錯過,一錯就是一生,永不能再見。所以決定打擾她!
我告訴她,她的云霧山茶,恰恰好。一罐給了我父親,一罐給了我的老師,一罐留在了家中。送給父親的,當晚父親就打開,用藍花小壺泡了一壺,他說好喝。茶湯很淡,像薄薄的雪,是纏繞我們吞沒我們的云霧,散去時會留下甘露。她的禮物是重的,我無法把一座大山提回,只能把它安放在碗里,似透明的玉,泛著淺淺的綠,再流經(jīng)心里。
我說那披肩,是為自己變天準備的,若能披到她的肩頭,將是我倆的暖。也曾覺得唐突,她短信里的回復,像山泉,讓我釋懷。
天暗下時,我坐在初秋的窗前給她寫完回信。
六
我和秋其曾有個共同好友,也是師長,他重秋其勝于我,曾把秋其的文字下載打印裝訂成冊。在秋其來信的第二天,我的郵箱里,靜靜躺著這位素未謀面的朋友為我的兩本集子寫的評。除了珍藏和深謝,我不知該做點什么。關于小書,那已經(jīng)是很久以前的事了,風吹著紙頁,早就散了。
于這樣的情意,我不知如何回復,便把秋其寫給我的長信,及我給秋其的復信轉至朋友郵箱。第二天是個雨天,清早在細細的雨聲中醒來,便讀到回信。他說:菡萏,讀了兩頁書信,仿如兩片葉子悄然落在我午夜的案頭。嘴角會心一笑,綠了山野里這寂靜的夜色。
“看到秋其這兩個字,既熟悉、親切,又陌生。因為秋其不是網(wǎng)絡信息化時代的一朵浪花,《輕呢》不只是她成長悲與喜的腳印,也有時間喘息的笑容和生活毛孔里的淚光,或一位女子穿過時間與歲月的劃痕?!?br />
“這些年,我在文字中貪玩,關注的目光里,也只是信息,關于人的,社會的,時代的紛繁、雜踏的腳步聲。以及人與時代的精神顏色。秋其與任何人都不同,她有自己的精神特質?!?br />
是呀!秋其和任何人都不同,在我心里,她是廬山的代名詞,亦像窗外的細雨,那么惆悵,孤單天空中的若許淚滴。若走在這樣的細雨里,那樣千百條細如銀線的包裹,該是除了傘下更深的平靜。
若能披到她的肩頭,將是我倆的暖。
喜歡這樣的文字,描述得詩情畫意,觸動人的心弦,真情實意的友誼,被你們的友誼而感動。文人間的友情,是一種真正的懂。此生遇到知音不容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