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再見,斯卡布羅(短篇小說)
一
k264始發(fā)站是包頭,到達呼和浩特是22:02我找到座位坐好。站臺一側(cè)的小櫻向我揮手道別,想到未知的將來我有些傷感。這時頭頂上方傳來一個生硬的聲音:“姐姐,我的——這個座位是在這兒吧?”我抬頭一看,一個穿著一身黑藍色牛仔服的短發(fā)女孩,正站在我面前,身后還背著一個超大號背包。她直接把車票塞到我懷里:“諾,這是我的車票?!蔽亿s緊翻出我的車票:14車036。她顯然看到了探身看了看座位號思忖了一下說:“36號應(yīng)該在中間吧?”她指了指我旁邊的位置。
我不情愿地把屁股往旁邊挪挪離開窗子,給她讓出一個空位。呼和浩特下車的人并不多,人們喧鬧了一陣,安穩(wěn)下來都橫七豎八閉了眼東倒西歪?;疖噭悠饋淼臅r候,女孩掏出一個印花大磁缸放在茶桌上,接著從包里抓了一把奶豆腐干和牛肉干扔在茶桌上,自己嘴里叼了一根,一邊拉拉鏈一邊含混不清地對我說:“把搭以弟,把搭以弟?!保ǔ裕裕┛次覜]理她:“晚上趕火車,沒來得及吃飯?!彼贿吔忉屢贿呌昧λ撼吨H飧?,腮幫子鼓鼓地,嚼了兩下站起來,拿起桌上的磁缸問我哪里有水,我抬眼撩了她一下:“現(xiàn)在水還沒開?!彼黄ü捎肿聛?。扔了牛肉干抿著嘴唇四下張望。
我把自己一瓶礦泉水遞給她:“先喝這個吧?!?br />
她接過來,說了聲白億日啦(謝謝)。旋開蓋子一口氣喝下少半瓶,看我看她,不好意思地笑了。
這個占了我座位的女孩叫——牡丹。我對她印象最深的除了那口生硬普通話外便是她的一臉青春痘。像種子一樣很均勻地分布在她整張面孔。牡丹這個名字不是她親口告訴我的,是她給我看火車票上寫的,我留意到這個名字很艷麗,讓人過目不忘。
二
莊則說他從第十號車廂一共跑了四節(jié)車廂才找到我們這兒,他不確定他是否找對了位置,彎著腰把車票遞給我:“小妹,麻煩你幫我看一下我的座位是不是這里?”鴨舌帽下霧蒙蒙的眼鏡片還有那張滿是汗水的臉,我接過車票核對了一下:呼和浩特——北京14車040號莊則。我發(fā)現(xiàn)我很喜歡關(guān)注人的名字,這也許與我從小生活在大雜院有關(guān)。
“對,是這里,喏,座位就那兒?!蔽野衍嚻边€給他,下巴抬了一下牡丹對面那個位置。
他一面道謝,一面把橫躺在座位上睡覺的大哥叫醒。
那位大哥看他一眼打著哈欠慢騰騰地坐直身子把腿收回來。
莊則點著頭,擠進去,掂著腳尖把行李放到行李架上,把垮包攬在胸前。他摘下眼鏡從包里掏出眼鏡布一邊擦一邊對我們解釋,最讓他惱火的不是跑得辛苦,他揚揚手里的眼鏡:“是這個家伙度數(shù)太大了……”他瞇著眼睛無奈搖頭的樣子把我和牡丹都逗樂了。
莊則摘下帽子擦了一把臉來回扇著問我們?nèi)ツ模艺f去北京,旁邊的牡丹轉(zhuǎn)過身看我:“姐姐——我也去北京。你知道北京農(nóng)業(yè)局在哪么?”
我搖搖頭指指手機:“你百度一下就知道了。”
我說:“牡丹你是不是第一次出門?”我剛說出她的名字她就大驚小怪問我怎么知道她的名字,我告訴她車票上都寫著呢,她一把抱住我:“姐姐,你真聰明?!?br />
莊則露著大紅牙齦看著我們笑。
他問牡丹是不是去農(nóng)業(yè)局上班?
牡丹不好意思搖搖頭:“不是,我去那找人。”
莊則把帽子抓在手里兩眼賊亮亮地盯著我又問:“你在北京哪?”
我說大興,他又追問在大興哪?
“你也去北京?”我瞟他一眼反問。
他雞啄米似得點點頭:“我以前在豐臺區(qū)玉泉營北,那兒有個特步你知道么?”
特步曾經(jīng)與我們有業(yè)務(wù)往來,但我收到了弟弟微信,便怏怏地轉(zhuǎn)過頭不再理他,看我冷冷的樣子,他用關(guān)節(jié)很無聊地在桌子上彈了兩下,滿不在乎地看著窗外。
牡丹沏了一大缸奶茶后,就一直臉貼在車窗上不知道在想什么,車內(nèi)燈火通明,車外茫茫夜色,只有火車摩擦鐵軌行進的聲音,偶爾有一兩處燈火,流星似得很快消失不見。黑黑的車窗玻璃印著她模糊的輪廓,青春痘不見了。只剩下大大的眼睛一跳一跳的,像個幽靈。
我把銀行卡里僅存的三千五百元轉(zhuǎn)給弟弟,閉了眼靠在椅背上昏昏欲睡,弟弟目光炯炯地對我說,姐,你知道麥徹斯特大學(xué)是英國大學(xué)排名最高的八大著名學(xué)府之一嗎?那是我今生向往的殿堂。想想我就激動。他搓著手來來回回地在客廳走著。黑黑的頭發(fā)在陽光下像一縷縷蓬勃的野草,他兩手架著我的胳膊,姐——姐,我可以辦留學(xué)申請么,我能去么?弟弟看著我,眼睛里燃燒著兩束火焰。他的這個問題問過很多次,我回頭看著病床上的爸爸,五臟六腑都糾結(jié)在一起。
一首憂傷樂曲隔山隔海傳來弟弟的目光變成了一片海:姐——姐,你答應(yīng)我好么?列車咣當一震我醒了過來,莊則靠在車窗上打盹,一只耳機滑了下來,樂曲聲正來自這里,牡丹應(yīng)該也聽到了,轉(zhuǎn)過了身,黑色的夜,我們都被那憂傷的哨音帶了進去。
“大哥,大哥……”牡丹拍著莊則放在茶桌上的胳膊喊。
莊則睜開眼觸電似得縮回去。
“你這是什么歌,很好聽呢。”牡丹指著莊則手機蹩腳地問。
“哦。是《斯卡布羅市集》”莊則把掉下來的耳機重新塞回耳朵上。
“斯卡什么?”牡丹顯然沒聽清看著我求助。
“斯卡布羅市集。”我重復(fù)一遍給牡丹,“是英格蘭民歌?!?br />
她停了停她又問:“這個斯卡布羅在什么地方,離土默特右旗遠么?”
莊則剛要回話,他旁邊那位被我們吵醒的大哥接過來說:“不遠,不遠,這個斯卡布羅就在土默特左旗。”
我瞪了一眼這個頭發(fā)像刺猬的大哥:“何苦騙她?”
我淡淡地說:“斯卡布羅在英國,那里不只有斯卡布羅還有著名的麥徹斯特大學(xué)?!?br />
莊則驚訝地看著我:“你去過英國?”
我搖搖頭說我只是知道罷了。
“哦,英國啊,那就太遠了?!蹦档は衲泻⒆铀频蒙ι︻^發(fā)不好意思地笑了。
“你喜歡旅游?”那位大哥問莊則。
“你怎么知道的?”莊則問過之后就低頭笑了,他把茶幾上那本《獨立,從一個人旅行開始》拿起來,翻了翻目光停在一個地方,他的眼里一瞬間布滿了憂傷,很快消失不見,他合上書又扔回桌子上,頭枕了兩臂向后仰去,“人生有很多夢想,但不一定都能實現(xiàn)?!?br />
“只要你努力了,也許就會有機會?!蔽艺f。
“不,不一定!”他搖著頭否定,“也許這個機會你是為了成就別人犧牲自己。”
夜黑得沒有邊際,像一個密不透風的袋子令人窒息。我莫名地煩躁起來。拿起茶桌的水咕嘟,咕嘟灌下半瓶。
莊則似乎看出我的焦慮,他兩肘支在茶桌上,挺直上身,縮了縮肩膀?qū)ξ覀兠嵜嵮郏骸靶戮欢舱f對于旅游,痛苦跟樂趣一樣大,人生就是一場旅游??墒侨松⒍ㄊ枪陋毜??!?br />
“你說的啥意思呢?”牡丹瞪大眼問,“是這個一二三是要你去旅游么?你去哪呢?”
“一二三?”莊則笑了一下想起什么似得停頓了幾秒,“對對,是這個一二三讓我去的,我先去北京……”他抬頭好像自言自語,“我坐飛機去斯卡布羅找她?!?br />
“哇!”牡丹這一聲驚呼把我旁邊靠著椅背打盹的大叔吵醒了,他抬起頭擦了擦涎水不滿地瞪瞪我們,側(cè)過身子,把臉扭向過道睡去了。大叔的不滿并沒有影響我們的驚訝。牡丹指著莊則手機壓低了聲音問,“你真要去那個斯卡什么蘿卜?”
莊則翹起二郎腿把那本書卷起來握在手上一下一下敲著:“有生之年我一定會去看看的,我要去看看那個小鎮(zhèn)有什么地方值得他迷戀……”
“有生之年那是哪一年?”我覺察出莊則的虛偽。
他迷茫地搖著頭:“我也不知道是哪一年,但肯定不是現(xiàn)在。”
“那你現(xiàn)在要去哪?”牡丹表示不解地看著他。
他拍拍褲腳,頭也不抬地說:“還能去哪,去北京打工掙路費?!?br />
撲哧,牡丹剛要笑出聲,瞅瞅?qū)γ婧ㄋ拇蟾?,趕緊捂了嘴,她笑著用手點著莊則:“原來你在忽悠我們?!?br />
“可以啊牡丹,你還知道忽悠?”莊則笑著用手點著牡丹。
牡丹一撇嘴:“那是,你以為蒙古路渾(蒙古人)就不會說時髦話了?”牡丹打著手勢說。
莊則看著窗外,目光穿透黑漆漆的夜:“不是忽悠。會去的,會去的。夢想給黑夜插上了翅膀,它可以帶著我去遙遠的地方。“
“你知道這么多,像——像一個詩人?!蹦档o限崇拜的樣子看著他。
“切,什么詩人,你見過詩人每天十幾小時分揀貨物?你見過這樣落魄的詩人?”他垂了下頭,又靠在椅背上神色有些落寞的樣子,“這個社會太殘酷了,太不公平,而一切的一切又是那么的現(xiàn)實?!?br />
我再也受不了他的裝腔作勢揶揄他:“去斯卡布羅旅游,也花不了多少錢,還值得把夢想聯(lián)系在一起?”
“你,你知道什么……”莊則看著我一臉不可理喻的表情。
三
列車員過來檢票的時候,人群有一些小小的騷動。牡丹一邊用下巴夾著手機嘰里咕嚕說著什么,一邊從包里翻車票,我對蒙語不精通,但我聽到了一些零零星星的敏感字或者詞,無乖(不),格日特哈日那(回家),海日(愛)她的情緒似乎有些失控。車票拿出來的時候手有些抖,把莊則那本書碰落在我的腳邊。我猜想她也許是和男朋友打電話。
我彎腰去茶桌下?lián)鞎?,看到兩張散落在茶桌下的相片。穿著淺灰色休閑服的莊則懷里依偎著一位長波浪女孩,另一張是女孩在異域風情背景里巧笑嫣然。相片下面寫著:斯卡布羅留影。我把相片匆匆夾在書里,然后不動聲色地放在茶桌上。莊則枕著胳膊閉了眼睛斜倚在車窗上,翹起一邊的嘴角。像是自嘲,也像是自負。
手機顯示已經(jīng)十二點半了,已經(jīng)過了集寧南站,下一站是大同,大同是個大站,下車的人應(yīng)該會多些,我扭著僵硬的身子,希望堅持到了下站有空位可以伸展一下身體。為了節(jié)省兩百元。我退掉了小櫻訂的軟臥,換成了硬座,一種無以言說的悲傷涌上心頭。
車廂里燈光還是亮晃晃的,除了幾個人無精打采地翻看手機,或者在車門口吸煙,幾乎所有人都以各種姿勢橫七豎八地睡去了,他們或者耷拉著頭,或者靠著車窗,孩子枕在母親的腿上,妻子依在丈夫肩頭,他們的面孔在熾烈的燈光變得熱烈而慘白,偶爾列車輕微顛簸,他們的身軀便隨著顫抖一下,火車穿過茫茫的夜色,奔向未知的前方。
牡丹眼睛紅紅的好像哭過的樣子,她調(diào)整坐姿時胳膊撞到了我連忙道歉,我坐起來說反正我也睡不著。還不如咱兩聊聊天,牡丹很高興點頭。我問她是不是去北京找男朋友,她搖頭,兩手支了下巴看著窗外:“我去找阿爸。”
她說她爸爸在農(nóng)業(yè)局上班。談到她爸爸她一臉驕傲的樣子。
我想起她剛才的電話:“家里人知道你去找阿爸么?”
她的表情又氣餒起來:“媽媽剛剛知道了。”
“你是偷跑出來的,剛才是你媽的電話?”我歪著頭問她。
她點點頭有些失落的樣子:“她不讓我去找阿爸。”
“你父母離婚了?”我看著她的眼睛問。
她瞪大眼睛看著我。
“我猜的?!蔽艺f。
她又點了點頭,用紙巾繞著茶桌邊用力地擦著,她說爸爸是南方人后來跟著媽媽到了草原,她很小時候他們就離婚了,媽媽說爸爸是個有夢想的人。她栓不住爸爸的心。
她轉(zhuǎn)過身問我:“但是姐姐——你說他不想家,不想草原么?”
我問她媽媽為什么不跟著爸爸去北京?
牡丹搖著頭一臉的迷茫:“媽媽說她離不開草原,她是草原人?!?br />
她停了停兩手托了下巴看著黑沉沉的夜:“你說爸爸難道不想我們么?”
我嘆口氣拍拍她的手:“你再大一點就理解他們了?!蹦档み鹑^向上揮了揮說她也不小了。她還說已經(jīng)聯(lián)系了爸爸,等她到了北京爸爸就會來車站接她。
我問她是不是想讓爸爸回草原?她說那當然。她得意地拍了拍座位下的大背包:“我?guī)Я艘欢底觾?nèi)蒙食品呢,我就不信他不動心?!笨粗龍远ǖ捻游揖共恢涝撜f什么。
火車早已過了大同,牡丹已經(jīng)趴在桌上沉沉睡去,而我卻再也沒有睡意。再過幾個小時就是北京了,北京,我心里咀嚼著這兩個字,仿佛一枚沉甸甸的橄欖。
我打開酷狗靜靜聽著那首《斯卡布羅市集》想起莊則說的話:也許這個機會你是為了成就別人而犧牲自己。我聽到了微弱的海鷗在灰色的天空鳴叫。遠方黑沉沉的天空中似乎透出一些光亮來。
火車到北京站時候,天已經(jīng)大亮了,牡丹看著北京站幾個字激動的雀躍起來,她一遍一遍問我:“姐——這就是北京?這就是北京?”她純真的面孔好像天使一樣,我努力點了點頭。是的,這就是北京。莊則率先收拾好東西站起來他沖我們擺擺手:“祝你們好運,再見!”
我對他輕輕擺手:再見,莊則,再見斯卡布羅!
問好,祝寫作愉快!
靈魂對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時光變得更豐盈和飽滿。
善待別人的文字,用心品讀,認真品評,是品格和品位的彰顯!
我們用真誠和溫暖編織起快樂舒心、優(yōu)雅美麗的流年!
恭喜,您的美文由逝水流年文學(xué)社團精華典藏!
感謝賜稿流年,期待再次來稿,順祝創(chuàng)作愉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