辦公室外，有個頗寬敞的院壩。院壩里，有兩株黃葛樹。
　　 幾百年，這里一直是縣衙所在。衙門前，叫衙門口；衙門口所在的街，是衙墻街。今天，舊縣衙的房舍早無蹤影，但布局還依稀可見：從街沿登十多步石梯，進(jìn)入院壩；兩株黃葛樹高高大大，一左一右對稱站立；院壩盡頭，一幢辦公樓，大約矗在縣衙門升堂問事的舊址；其后，有一棟八九層的職工宿舍，或許由縣太爺所居院落改建而成；辦公樓的左右，各有一棟三四層的職工宿舍，舊時這里應(yīng)該分布著師爺、衙役的住房。
　　 唯一保存完整的舊物，是兩株黃葛樹。說是舊物，也不盡然。黃葛樹年年生長，歲歲不同。雖走過了許許多多舊時光，但早已不是從前模樣。今天瞻視到的，肯定不是古人之所見。我欲描述的這兩株，應(yīng)該也不是曾經(jīng)的那兩株。時光，在黃葛樹粗壯的樹干、夭矯的枝葉上留下歲月的印痕，一天一天的積累，把黃葛樹裝扮得虬曲滄桑。我想透過時光看回去，黃葛樹的青春在我目力不及的遠(yuǎn)方，起舞跳踉；我舉起望遠(yuǎn)鏡，黃葛樹依然在我看不見的遠(yuǎn)方，抿嘴竊笑。凝聚在黃葛樹上的光陰，雖然存在，但誰也無法探究清楚。再深邃的目光，也無法追上正在消逝的時光。
　　 兩株黃葛樹枝繁葉茂，一左一右蔭蔽著院壩，即使是盛夏，院壩也陰涼陰涼。但一左一右的兩株黃葛樹，卻有不同的姿態(tài)氣度。左邊的，粗壯威猛，仿佛一把完全撐開的傘，枝椏橫向旁逸，伸過中分院壩的步道，侵入右邊。右邊的，苗條高挑，若一把半撐著倒置的傘，枝椏斜斜向上生長，將身姿收束在自己的領(lǐng)地，謙遜溫柔地讓出一片天地，讓左邊的盡情伸展?？礃涓桑疫呏蛔筮叺娜种?，便想：莫非，這兩株黃葛樹不是攣生，甚至有輩份的懸差？與人一樣，樹也應(yīng)該有倫常。
　　 或許，它們是兄弟。右邊的是哥，左邊的是弟。哥哥大度謙讓，謹(jǐn)記父母教導(dǎo)，凡事慣著弟弟。好吃的，讓弟弟先吃；好玩的，送給弟弟玩，只要弟弟開心高興，它便歡喜。天長日久，弟弟漸漸養(yǎng)成強(qiáng)勢霸道的習(xí)性，以為一切都是當(dāng)然，于是，吆三吼四，吃香喝辣，全然不把哥哥放在眼里，恣肆放蕩成身強(qiáng)體壯的一柄巨傘?；蛟S，它們是父子甚至祖孫。左邊的是長輩，右邊的是晚輩。本是一起栽種的孿生兄弟，但一株不幸夭折，栽種者從活著的一株身上取下一條枝，插在夭折那株的原地。后輩拼命追趕，也長不過前輩。院壩的空間，早讓先人旁逸的枝椏占領(lǐng)大半，后來者怎好意思與祖先爭搶，于是便斜斜地讓著向上生長。沒想到，這一讓讓出了意外收獲，它竟然高高地越過了先輩的頭頂，可以看到高樓之外的遠(yuǎn)方。遠(yuǎn)方的山水田園，遠(yuǎn)方的房舍炊煙，遠(yuǎn)方的雞鳴狗吠，是比院壩更美的人間煙火。有時，謙遜不止是美德，而是無心的機(jī)巧。大自然看似懵懂，其實(shí)也有律法。它不會一味縱容遷就霸道的野蠻生長，而會于不經(jīng)意間給謙讓者更和煦溫暖的陽光，使它們生長出另一番常人難及的景象。
　　 不知是誰，在什么時候栽下了這兩株黃葛樹，但他肯定是位古人，是有地位、在縣衙里一言九鼎的古人。那么，他應(yīng)該是一位縣太爺了?？h太爺，多七品。七品芝麻官，是舊時行政管理的最末端，是國民真正能夠接觸到的“父母官”和“青天大老爺”。他外放到此，見縣衙院壩雖有花草樹木，卻花草零落，樹木小巧，突生奇想：栽點(diǎn)黃葛樹吧！他見過好多古老的黃葛樹，幾百年長生不死的黃葛樹既有保佑仕途長進(jìn)的寓意，遮天蔽日的濃蔭又是皇恩浩蕩的象征，中秋團(tuán)圓夜風(fēng)清月明時，坐在樹下對酒當(dāng)歌，還能生人生幾何之感，多好。要栽，就要栽兩株，兩株才對稱。對稱，就是方正。方正，是為官之要，是做人之本。想到做到，說栽就栽，他從官俸里擠出銀兩，購置兩株剛剛成蔭的黃葛樹，延請農(nóng)人移栽至縣衙院壩。兩株黃葛樹在縣衙的院壩里扎下根，越長越大，越長越壯，歷經(jīng)幾百年歲月，長成了今天的模樣。幾百年前，一位縣令的偶然動念，決定了這兩株黃葛樹的命運(yùn)，成就了今日小城一道美麗的風(fēng)景。
　　 第一次見這兩株黃葛樹，是多年前的盛夏。之所以對初遇記憶深刻，是因為當(dāng)所有樹木都綠葉滿樹時，這兩株黃葛樹卻在落葉。那天，暴烈的陽光炙烤著大地，路邊的野草被曬得蔫垂著頭，樹卻蔥蘢蒼翠綠盈盈的。麻雀不愿捕捉昆蟲，鳴蟬躲在樹蔭里東一聲西一聲地叫喚：太熱了，太熱了。我急匆匆地走過院壩去新單位報到，一心想著如何面對這份新的工作。幾片黃黃的樹葉飄飛落下，擦著我的肩膀飄至院壩，我才注意到左邊的那株黃葛樹在不該落葉的時候正在落葉。我想：或許它得了絕癥，正在死去；臨死的樹，才會在不該落葉的季節(jié)落葉。到新單位上班十多天，這株黃葛樹的葉便落盡了。我還未來得及惋惜哀憐，它卻早在樹枝上冒出星星點(diǎn)點(diǎn)的嫩黃葉蕾，很快便一片片伸展開來。原來，它不是病了，而是在換葉。一個多月后，當(dāng)它一樹新綠濃蔭遍布時，右邊的那株黃葛樹又開始落葉。這次，我不擔(dān)心了，我看著它的舊葉一天天黃黃地落，看著他的新葉一天天綠綠地長。歷經(jīng)幾次風(fēng)雨，兩株黃葛樹重新在陽光下泛起綠光，在炙風(fēng)里舞出綠意。從此，這兩株黃葛樹便奇異地矗立在我的日子里：初春，所有的樹都發(fā)芽展葉，它不為所動安安靜靜；盛夏，所有的樹都綠意滿身，它卻慢慢落葉換葉；深秋，所有的樹葉都蒼黃得無法懸在樹枝，它卻旺盛地茂密著深綠著；隆冬，所有的樹都裸在寒風(fēng)里，它卻擎起滿枝的綠葉，抵抗著北方的凜冽。
　　 父親說：黃葛樹什么時候栽種，就什么時候換葉。
　　 黃葛樹有自己獨(dú)特的生命。勿庸諱言，世間一切包括這兩株黃葛樹，都要遵從天道。天道，是大自然的律法，是不可言說卻無處不在的生命規(guī)律。在我們小城，天道就是春夏秋冬四季輪回，就是春生、夏長、秋收、冬藏的節(jié)令規(guī)范。只有遵循這些規(guī)律，才能得到歲月的眷顧，在風(fēng)吹雨打霜凍雪凌里存活下來，成長為有用之材。但黃葛樹卻窺見了天道不及的一道狹窄縫隙，并在這道只它窺見的縫隙里追求自己的生命律動，按照自己的意愿生長出一片自己的天地。面對黃葛樹選擇的生命輪回，我不得不感嘆黃葛樹生命的奇特：憑一己之力打破小城的四季輪回、節(jié)令規(guī)范，蕭瑟里，凜冽中，在辦公室外的院壩里撐起一片深綠，綠滿眼，綠滿心，綠滿小城。
　　 黃葛樹最為獨(dú)特處，是有自己的記憶，記得被人栽種的日子。那天，或許春和景明熏風(fēng)溫煦，或許陽光暴烈炙風(fēng)橫掃，或許秋高氣爽白云悠悠，或許朔風(fēng)凜冽冰雪滿天。黃葛樹是被動的，它無法選擇自己被栽種入土的時間；但黃葛樹也是主動的，它會將無法自己選擇的栽種時間牢牢記在心里，深深刻在身上，咀嚼著一年一換葉，紀(jì)念自己的一歲一成長。有時，黃葛樹的記憶是短暫的，移栽一次，它就會忘記上一次栽種的日子。更多的時候，黃葛樹的記憶是永恒的，只要不再移栽，它就能將自己栽種的日子永遠(yuǎn)記住，永不忘記。每年，它用換掉舊葉、長出新綠的方式紀(jì)念自己生命中最重要的日子，不斷提醒自己從父母身體分離的瞬間，不斷強(qiáng)化自己獨(dú)立成長的歲月。幾百年來，辦公室外院壩里的兩株黃葛樹，在年復(fù)一年的不斷提醒、強(qiáng)化里，從樹娃娃長成了樹父親樹爺爺樹祖祖，它們的子孫不停在小城空曠處落腳、生根、成長，成家立業(yè)，自成風(fēng)景。
　　 院壩里的兩株黃葛樹高大茂盛得遮天蔽日，有旁逸的枝葉在我辦公室外探頭探腦。站在窗邊，伸手摘下一片寬大厚實(shí)的葉，靜靜觀摹，細(xì)細(xì)玩味，它的綠意，它的濕潤，慢慢從葉脈滲出，浸過我的手，從我的手掌彌漫開，洇染起滿屋的綠。我摘下的葉，肯定是今年新長的；但它所依附的枝，卻應(yīng)是古舊的。如此粗壯的枝，肯定歷時久遠(yuǎn)，早就成型。多年前，曾祖受縣長汪承烈之邀編撰縣志，應(yīng)該曾經(jīng)到過這院落；每成一卷都要送給縣長審鑒，這院落曾祖應(yīng)該常來。果如此，曾祖的目光肯定注視過這兩株黃葛樹，這兩株黃葛樹肯定也見過曾祖清癯的身影。只可惜，黃葛樹的記憶太自我，不可能記住那位儒雅的讀書人。退一萬步，即使黃葛樹的記憶會旁及其他，我也無法深入它的記憶，尋到曾祖的豐采。
　　 我常常站在辦公室的窗前，凝望這兩株黃葛樹。看了這株，再看那株，看了左邊，再看右邊。兩株黃葛樹端莊地站在院壩里，粗壯的樹干，夭矯的枝葉，不為我的目光所動。黃葛樹的生命自我、悠長、充實(shí)，活在自己的設(shè)計里；我的生命卻短暫而虛空，為世俗所困、為利祿所誘，孜孜矻矻，蠅營狗茍，哪有什么自我。我一年一年地凝望，兩株黃葛樹仿佛年年都是舊模樣，而我卻漸漸地皺了額頭，白了鬢角，昏了眼瞼，如左邊那株黃葛樹上那條垂死的枝椏，正在慢慢腐爛，要不了多久就會轟然斷裂，重歸塵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