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點·紅塵】換(小說)
第一章
五月末的益北原燥熱異常,村頭樹蔭下多了三三兩兩納涼的人群,男人女人扎堆打著撲克下著象棋插科打諢,僅次于冬閑的夏閑歇伏期,隨著樹梢的一聲蟬鳴徐徐拉開了帷幕。
胡北乘著夕陽余暉在鄉(xiāng)間土路上漫無目的地挪著步子。周遭的風景很美,廣袤的平原田野被這個季節(jié)賦予了一種特別的色彩。麥糧剛剛入倉,空氣中彌留著沁人肺腑的麥香,一拃多高的禾苗還沒來得及將殘留的麥茬盡數遮蓋,田地呈現出黃綠相間的顏色。
胡北在口埠鎮(zhèn)小學上三年級,剛剛從學校逃出來。他討厭上學,坐在教室里比渾身捆了繩索還難受。廣袤無垠的天地才是他的歸屬,漫步在這片風景旖旎的田野中,就像是被囚禁的籠中鳥放歸了藍天白云。
昨天中午他剛剛闖了一樁大禍事,毀了房東瞎?jié)h賴家的三件家傳寶:瑤琴,座鐘,掛像?,幥俚那傧冶凰稊嗔?,座鐘幔被他打碎了,掛像被他打了眼兒。而瞎?jié)h賴家的瑤琴是民國時期的古瑤琴,座鐘是三世遺傳的清朝座鐘,掛像是歷史久遠的塑皮立體關公像。
昨天中午他趁著學校午休的間隙去了住校房東瞎?jié)h賴家。瞎?jié)h賴不在家。老瞎子白天一般都不在家,忙著四處云游算命賺錢。他在方圓百里是有名的“大仙兒”。
胡北將一個瓷瓶擺上土墻頭,握著新制的皮彈弓瞄準打擊,打了上百發(fā)子彈也未擊中目標,氣惱不已,看看已到了上下午課的時間,便打算收了彈弓去學校。他走到堂屋門口站住了,瞅著堂屋正中央的一張黑檀方桌愣愣出神。方桌上貼墻擺著一口老式座鐘,座鐘上方懸掛著一副立體凸顯的鍍銀關公像。他瞅著執(zhí)刀而立威嚴肅穆的關公像,握著彈弓的手奇癢難耐,一種必須打眼兒的強烈欲望控制著他邁腿跨步,緊緊握著彈弓把擺好了架勢。泥丸夾著嗖嗖的風聲飛過,既而傳來子彈擊中掛像而發(fā)出的啪啪聲。須臾,掛像已經千瘡百孔。突然傳來一聲清亮的嘎啦聲,方桌上擺著的老式座鐘的表幔碎了一桌面玻璃。
他正打得上癮,驀然聽見院門響,回頭打量,瞎?jié)h賴回來了。嚇得他趕緊收了彈弓,悄聲邁腳向著院門口摸過去。瞎?jié)h賴是雙眼瞎,胡北從他身邊遛過去都沒察覺。他摸出院門逃也似地向著學校跑去,慶幸逃過一劫。這種僥幸心理實際上是鉆頭不顧腚。瞎?jié)h賴雖看不見但會摸會聽會彈,他彈不響瑤琴聽不到鐘擺聲遂起了疑心,第二天一早就去學校告了狀。
當時胡北正坐在教室里上課,目光透過窗戶玻璃偶然發(fā)現了操場上立著的瞎?jié)h賴,更讓他呼吸緊促的是瞎?jié)h賴對面站著的校長。瞎?jié)h賴看上去情緒激動,邊說邊比劃,還時不時地揮著手里的拐杖猛戳地面。胡北在教室里再也坐不住了,舉手打報告。老師問他怎么了。他說要去廁所。得到老師的允許之后他迅速跑出了教室,跑到廁所站在尿池前象征性地抖落了幾滴尿液又快速出了廁門。他并沒回教室,而是直接跑出了學校大門。胡北闖了禍一走了之,后來他聽同學們說校長專門為這件事開了全校大會,點名批評胡北,連他們的班主任都未能幸免。校長情緒激動地說:“這個孩子真是天下少有的搗蛋鬼,在人家家里免費住宿不知感激,反而給人家搞破壞……”胡北聞聽此事之后,暗暗慶幸選擇逃跑的明智之舉。
學校他是不敢再回去了,也不敢回家。學校領導找不到他肯定會去家里通知家長,屆時父親肯定會揮著那根抽他抽得快斷裂了的皮管子抽他的屁股。這是次要的,說不定瞎?jié)h賴還會強烈要求賠償他給他損壞的三件寶貝。那是怎樣的三件寶貝??!哪一件也是價值不菲啊!
胡北遛遛達達走走停停不知該往何處去,漫無目的地四處打量,眼睛驀然一亮,一根高聳入云冒著黑煙的大煙筒映入他的視線。那是胡家村后的磚窯廠,他知道大姐在那里干工。上個禮拜和弟弟去后窯廠的小樹林摳知了龜的時候,偶然發(fā)現了這個秘密。
大姐胡桃在窯廠做插坯工,正站在坯壟上握著鋼叉插泥坯,扭頭猛然發(fā)現站在身后的胡北嚇了一跳:“胡北!你咋來啦?”胡北笑笑不說話?!澳憬裉觳簧蠈W?”胡桃又問。他仍然笑而不答。胡桃還想問什么,一輛裝滿泥坯的地排車停在了坯趟子里,她雙手握著鋼叉開始插坯,囑咐了一句:“姐姐忙著呢!沒工夫搭理你,站得遠一點兒,別讓鋼叉?zhèn)!?br />
大姐插坯的姿勢非常優(yōu)美。左手在前右手在后,左手緊攥插梁,右手握住插柄,手腕摜力猛地一戳,鋒利的插齒攮進地排車上整齊排列的濕泥坯,既而雙臂凝力使勁兒上抬,四塊泥坯便被她穩(wěn)穩(wěn)地挑了起來。她扭著妙曼的腰身瀟灑轉身,彎腰將泥坯輕輕摞疊在坯壟,又迅速直腰扭身,再次將插齒插進地排車上的泥坯。地排車停在兩遛坯壟的中間,兩個插坯女工一邊一個開始勞作。插坯工一般都是女子,這一行當算是磚窯廠相對輕松的活兒了。
胡北神情專注地欣賞著大姐優(yōu)美的插坯勞作,同時欣賞的還有坐在地排車車把上的一個濃眉大眼身材魁梧的年輕男子。他叫孫濤,孫家?guī)X村人,磚窯廠的地排工。胡桃正專注插坯,并沒留意孫濤緊盯著她的盈滿溫情的眼神。
“你的活兒可真利索!”孫濤贊美了一句?!皼]辦法。練出來了,一天得插兩萬塊泥坯呢!”胡桃回道,手里的活兒不停?!跋铝斯?,一起看電影去?我們村里放電影。”孫濤說。胡桃婉約一笑:“啥片子?”孫濤說:“我聽說是愛情片。叫什么……什么‘小街’?”胡桃笑著說:“我去了晚上回家怎么辦?你們村離得那么遠。”孫濤緊盯著她回道:“我送你??!”
胡桃正欲再說,對面插坯的女孩笑嘻嘻地大聲插話:“干嗎送?。√焱砹司妥∠侣?!”胡桃的臉唰得紅了,瞪了對面女孩一眼:“又胡說八道。”孫濤笑著回道:“住下就住下,我家里的炕頭大著呢!”年輕人這樣插科打諢的話在窯廠里司空見慣,所以孫濤也并沒太當回事兒。另一輛裝滿泥坯的地排車已經等在坯趟入口,孫濤隨即拉著空地排車走了。
趁著勞作空閑的間隙,胡桃將鋼叉往坯壟上一戳,雙手揉了揉酸麻的腰身,扭頭盯著一直站在身后的胡北剛想說話,對面插坯女工又開了腔:“桃姐,我咋覺得這個孫濤對你有意思呢!”胡桃微微嬌喘著回道:“別胡說。我倆不可能的事兒。”剛插了一地排車泥坯,她顯得有些累。女工說:“有啥不可能啊,我覺得你和孫濤般配著呢!他家是有些窮,可他人聰明,俗話說‘窮無根富無苗’,這小伙兒以后肯定會大發(fā)展的?!焙液呛且恍?,戲謔道:“小榮,這么欣賞他,你跟他處對象得了?!迸ふf:“俺都快結婚了。若不是我處對象早,說不定真會倒追他。”兩個女孩你一言我一語地遞著話,又一輛滿載泥坯的地排車停在了坯趟子里。
胡北坐在大姐身后的已經晾曬半干的泥坯上默不作聲,一直等到窯廠放工。胡桃才騰出工夫細細問他為什么跑到這里來。胡北對大姐盡述在房東瞎?jié)h賴家里所闖的禍事,最后盯著她語氣誠懇地說:“大姐,我不想上學了,想來這里打工?!焙艺罩X門兒拍了一巴掌:“你來打工?就你這樣的小身板兒,來這里能做啥?快回家?!焙本镏煺f:“我不回家,回家咱爹會揍我?!?br />
胡北最終在北窯廠工人宿舍住下了,睡在孫濤的被窩里。那天夜里孫濤真回村里看電影了,不過大姐并沒跟他去。翌日,他親自找到窯廠廠長說要留在這里打工,態(tài)度極其誠懇。廠長征求了胡桃的意見之后便給他安排了一個比較輕松的工種——切坯。
切坯不需出大力,只須穩(wěn)穩(wěn)坐在操作椅上,看到出坯口的泥坯拱滿身前的坯槽,然后迅速摁一個啟動開關,推坯板猛地往前一推,方形泥條就會被前方緊繃豎拉的十幾根鋼絲切成一塊塊的泥坯。這項技術活兒一般都由女工操作。那幾天負責切坯的女工回家生孩子,騰出的這個工種空缺由廠長親自操作。正巧讓胡北趕上了。
胡北上學倒數第一,調皮搗蛋無人能及,然而一坐上操作臺卻顯示出了非凡的適應能力和學習才能。別人輕易不敢擺弄的操作臺他毫不忌憚地坐了上去,穩(wěn)坐在操作臺上沒有了半點兒手忙腳亂的行態(tài),瞅著緩緩拱出的泥坯果斷地按踏著手柄和踏板,然后瀟灑地刷漿潑水。操作臺傳出一聲聲節(jié)奏明朗的咔咔聲,別人好幾天都學不會的切坯操作他只須半個小時就嫻熟自如,儼然像一個干了多年的老手。引得窯廠廠長都不由得拍手稱贊:“這孩子,聰明著呢!”
自從逃出校門到窯廠做工的那天起,胡北表現出超乎尋常的興奮。坐在課堂上聽老師說教對他來說是一種天大的折磨,比被囚禁在監(jiān)獄里還讓人難受。他終于找到了真正的自我,他的天地不是在課堂上囚坐也不是在書本里上下求索,而是在這座切坯操作臺上,在這片廣袤無垠的黑土地上。
胡北在窯廠做工的第五天晚上親眼目睹了一樁讓他覺得非常不爽的事兒。那天下午因為窯廠的傳送帶出了故障,散工比較早,所有工人都早早吃罷晚飯去時河村看露天電影。胡北也跟著大人們去了。播放的電影片名《垂簾聽政》。他對這類電影提不起任何興趣,非武打槍戰(zhàn)的電影他都沒興趣。只看了一段片子便無精打采地向宿舍走去。路過女工宿舍的當隙,突然聽到里面?zhèn)鞒鲆环N非常特別的哼唧聲。他不由得頓住了腳步,這種誘人心蕩的聲音讓他有了一種似曾相識燕歸來的感覺。
去年暑假他和弟弟去村東的小樹林摳知了龜,小樹林南邊的茂密的玉米地里發(fā)出了這種輕微的哼唧聲。他和弟弟感到好奇,悄聲邁腳進了一人多高的玉米地,循著聲音摸了過去。兄弟倆望著眼前的一幕呆若木雞,只見地上歪倒了大片玉米棵子,一個女人四肢撐地,一個褲子退到腳脖的男人在她身后。胡北一眼就認出來了,后面這個中年男子是村長胡月到,而那個像狗一樣趴著的女人是他家西鄰的田二嬸。
胡北慌忙拉著神情呆懵的弟弟退出了玉米地。弟弟瞅著胡北問:“哥,他倆干啥呢?”胡北想了一陣子:“接扆(尾巴)”胡南不解地問:“啥叫接扆?”胡北說:“沒見過狗嗎?公狗和母狗把屁股接在一塊,就要接扆?!焙焙芸隙ㄋ虻倪@個比方,形象逼真又極其貼切。胡南眨巴眨巴眼睛似乎懂了,過了一陣子驀然問了一個新穎的問題:“哥!狗連在一起分不開,人連在一起能分開嗎?”他雖然沒見過人“接扆”是什么樣子,但經常見到村巷里接住扆的兩條狗。
弟弟這個新奇的問題使胡北的獵奇心倏然升騰,突發(fā)奇想:“咱們可以試試。”隨即彎腰隨手撿起了一塊土坷垃。他一手拉住弟弟的手腕擺出隨時逃跑的架勢,另一只手將土坷垃奮力朝著男人女人接扆的位置撇了過去。玉米地里隨即傳出一陣稀里嘩啦的響聲,與此同時,胡北拉著弟弟迅速跑進了小樹林,躲在一叢茂密的荊棘叢里看動靜。須臾,胡村長從玉米地里跑了出來,賊一樣的行舉鬼鬼祟祟地四處張望。蹲在荊棘叢里的弟弟小聲說:“哥,快看快看,分開了,分開了?!焙被琶ι焓侄伦∷淖彀?。村長四處張望了一陣子,隨即順著小路向村里小跑而去。過了一陣子,田二嬸又拱出了玉米地,跟胡村長一樣的鬼鬼祟祟的行為舉止,隨后她也順著土路回村了。
如今胡北又聽到了這種熟悉的聲音,瞬間聯想到了接住扆的公狗母狗以及玉米地的胡村長和田二嬸。所有人都去看電影了,女工宿舍大院空無一人,他循著聲音躡手躡腳地摸到了一扇窗戶近前。聲音很顯然就是從這扇窗戶里傳出來的。窗戶上糊了一層白色的塑料薄膜,塑料薄膜上有一個像牛眼那般大的窟窿。他將一只眼睛緊貼在窟窿眼兒上向里望去,屋里的大通鋪上纏著一對男女。他們沒像玉米地里的胡村長和田二嬸那樣一個趴著一個跪著,而是一個躺著一個趴著。胡北定睛打量才看清楚,昂面朝天躺著的是大姐胡桃,而趴在她身上的男人正是地排工孫濤。胡北打了個顫兒,慌忙縮回身子,悄無聲息地退出了女工宿舍大院。
這件事兒對胡北的沖擊很大。第二天他沒再出工。廠長親自來請他他都不去。過了一會兒大姐來了,問他怎么了。他聽到大姐的聲音如鯁在喉,看都不看她一眼,只是說要回家。大姐問:“干得好好的干嗎要走呢?”胡北悶悶地問了一句:“姐,你的婚事爹不是早就訂了嗎?”胡桃納悶不解:“你咋啦?說這個干嗎?”胡北說:“你也跟我回家吧?”胡桃的表情驟然變得異常沉悶:“我不回家。”
第二章 胡耀之大鬧磚窯廠
不日前胡耀之給胡桃和胡何訂了一門“換親”。胡何作為兄弟姐妹中的老大,二十八歲了還未成家立業(yè),胡耀之兩口子心急如焚。老大不成親,他的弟弟妹妹們誰都不能找對象,這是胡耀之立下的規(guī)矩。胡何之所以難討媳婦,他奇丑無比的長相占了很大成份,其次是從娘胎里帶來的哮喘病。誰家也不愿把閨女嫁給這么一個癆病鬼子,誰家也不愿把親生閨女往火坑里推。
換親的對象也是胡家村人,戶主姓趙名繁華。趙繁華育有一兒兩女:大兒子趙春二十八歲,因為個頭矮一直沒討到媳婦;二女兒趙霞二十六歲,一米八的大個,且身材苗條長得極其水靈;小女趙秋十二歲,尚在上學。趙繁華也立了兒子不娶女兒不能嫁的家規(guī),并放出話來兄妹換親。
胡耀之得知這個消息以后便托付西鄰田二嬸前去說媒。田二嬸只跑了一趟便玉成了這樁好事。畢竟是換親,不必多費口舌,況且莊里莊鄉(xiāng)的知根知底。孰料這樁馬上就可以實施的美事兒半路卻起了幺蛾子,主要發(fā)起人便是胡桃。胡桃死活不同意這門親事。一個村住著低頭不見抬頭見,她對趙春頗有印象,那個長著癩蛤蟆一樣的官目、身高不足五尺的矮駝子,看一眼就讓她惡心好幾天。胡耀之盯著胡桃斬釘截鐵地下了死命令:“我不管什么癩蛤蟆,矮駝子,你嫁給那個趙春是板子上釘釘子,釘死的事兒了。你們可是親兄妹,你也不能看著你大哥打一輩子光棍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