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靈】張望那曾經(jīng)的夏夜(散文)
又是蟬鳴知了、荷飄馨香的時節(jié),室外那悶熱的氣浪讓人焦躁不安,一下班就不得不躲進陋室。盡管空調(diào)設(shè)定在二十四度,本應(yīng)該溫和似春,可我總感覺身上有點濕漉漉的沒有一點怡爽的感受,讓我的思緒情不自禁回到了故鄉(xiāng),張望著故鄉(xiāng)那些曾經(jīng)的夏夜。
一、寧馨的夏夜
家鄉(xiāng)龍王蕩是一個濱海的平原,我家就坐落在曾經(jīng)是沿海灘涂上的小村莊。
在龍王蕩,不知何時就有了一條彎彎曲曲的車軸河,俯視,可謂是龍游蛇行。一年四季,河水都是波起浪涌地蜿蜒向東流,直到投進那蔚藍的黃海。我家的老宅就在那個位于車軸河北岸的小村莊上。村莊上的房屋是清一色的茅草房,呈現(xiàn)著楷書的川字狀,高高低低地錯落著,恰似一朵從車軸河飛濺上岸的灰褐色的浪花,靜謐地綻放著。
在擁有一百多戶人家的村莊中間,不知道是在什么時代就開挖出了一條小河,連接車軸河后,在村莊中又先后與三條寬約十米的圍溝垂直交匯,清澈的水面恰似一個宋體字中的“豐”字,穿村而過后筆直向北而去……
炎炎夏日,縱橫交錯的溝河中長滿著清幽馥郁的蓮藕,潔白的荷花似一顆顆夜空中星星,閃爍在碧綠的荷葉之間,點綴出一行行耐讀耐品的詩意,也涂抹出一幅幅賞心悅目的畫卷。
抖開夏夜幕布的,不是那些蜻蜓的半空翩舞,也不是那晚歸的繞梁紫燕,更不是那西天燒火的云霞,而是家家戶戶灶房上那裊娜升起的白色炊煙。就在炊煙飄來的飯菜香味之時,家中的長輩們首先將自家的場面清掃得干干凈凈,然后擔來土井水,將清涼一瓢一瓢地撒上自家的場面上,繼而又搬出了桌子板凳,放置在場面之間。當涼氣襲人時。一家人才圍聚桌前,說說笑笑地享用著母親烹飪并端來的飯菜。這時,東鄰飄來魚鮮,西居舞來肉香,南院氤來撲鼻的洋蔥味兒,北廚氳起沁肺的韭菜味兒……一排村落簡直就是那一排城市中的夏夜大排檔,只是沒有城市的那喧鬧的聲浪,有的是最為淳樸的民風。
在老家,串飯碗是常有的事。所謂串飯碗,是家鄉(xiāng)的一句土語:就是吃飯時端起自家的飯菜,一邊吃著一邊走向別人家,還一邊不緊不慢地聊著,遇上人家的好菜還可以夾上三兩筷,有時自己飯碗中的飯不夠吃,還可以到別人家的飯盆中去添上一些。特別是那位皮膚黝黑的老隊長,整天忙里忙外,一門心思地為著村里人,可總有一些事遺忘,偶然想起,便端起飯碗走向“目的地”。他就是吃飯時,腰間還會別著老煙袋,一旦吃完飯就會不失時機地抽上幾口,真是應(yīng)了那句老話:“飯后一支煙,賽過活神仙?!?br />
記得,當年丁家有個小孫子,已經(jīng)四、五歲了,長得白白胖胖的,剃著小鋤頭(腦門上留著薅地用的鋤頭形狀的短發(fā),月牙一般),腦后還扎著一根豬尾巴般的小辮子,身上只系著一個紅紅的小肚兜,光著屁股,手臂和腿似白嫩的藕節(jié)一般,讓人無法不想起木偶劇中的那位小哪吒的形象。小小的他每到吃飯時,總會步履蹣跚地端著一只搪瓷的小碗,從這一家飯桌串到那一家飯桌,每到一家就會引起一陣滿桌歡笑。盡管他家的飯菜往往比別人家好一些,可在他心中總是隔鍋飯香,一門心事地想嘗嘗別人家的飯菜。
那個年代的龍王蕩,尚沒有電力供應(yīng),晚上家家戶戶都憑借著煤油燈的照明。為了避免蚊蟲的騷擾和節(jié)約一些煤油,村莊里的晚飯往往在夜紗落幕前就吃完了。父母們往往早早地為自己兒女搬出了涼床,有的直接將蘆葦編織的席子鋪在光滑的場面上,并在周圍點燃蒲棒和玉米胡須搓成的繩子,供飯后納涼時驅(qū)除蚊蟲之用。
我們家的兄弟姐妹比較多,房子當然多些,一排十五間的房子很氣勢,擁有著廣場般的院場。南風還不時地將門前那荷塘的清香吹來,使得場院攜帶著清幽的氣息,加上父母又是治病救人的醫(yī)生,有著極好的鄰里關(guān)系,天地人和加上怡爽寧馨的環(huán)境,成為了東鄰西舍夏夜納涼的最佳選擇。
村子?xùn)|頭的朱二大爺含著長長的老煙袋,一邊走著一邊吸著,似一個火紅色的螢火蟲盤旋而來,可,一旦走到我家院場的東南角時,無論煙是否抽完,總是要翹起一只腳,將煙袋鍋在鞋底上“咄咄咄”地扣上幾記,常常綻放出菊花般花朵,然后咳嗽二聲,似乎告訴人們他已大駕光臨。
村子西頭的三嫂,是一個風風火火的人,她是一個人未到聲音先到的人,老遠就會聽到她一路說說笑笑的聲音,“怎么吃得這么晚,去遲了就沒有凳子坐了,呵呵呵……”不僅自己火急火燎地走來,還要動員其他鄰居快點來,也許是習慣了,走到我家西邊隔壁人家時,順手就拿起一條長凳,往肩膀上一扛:“算了,還是我?guī)湍銈冋紦?jù)個好位置吧!”
大姐雖然沒有上過高中,很早就幫助家里打理家務(wù),并參加了生產(chǎn)隊的勞動,可一向溫和的性格,使得她很有人緣,村子里的大姑娘小媳婦,也無論輩分之分都喜歡和她在一起,聊得來,她們常常是一丟下飯碗,就成群結(jié)隊走向我家,銀鈴般的笑聲不時地從四面八方飄來。
幾位哥哥不僅是生產(chǎn)隊的勞動模范,更是擁有著琴棋書畫的愛好,各自有著吹拉彈唱的特長。雖然我們家稱不上什么書香門第,但在當時的農(nóng)村卻氤氳著儒雅的氣息,又溢滿著祥和喜悅氛圍。因此,每到夜色落幕時,村子里的小伙子們總會在爽朗的說笑聲浪里,將浪花落到我們家場面上。
在老家上學(xué)的時候,我有三個的嫂子,可以說是龍王蕩的三朵金花,不僅人長得苗條出眾,而且有著當時引以為傲的學(xué)歷——高中畢業(yè)生。她們不僅能夠把土生土長的地方戲劇——淮海戲,表演得爐火純青,還能夠把當時流行的樣板戲,演唱得行云流水。三個嫂子雖然與村子上的婦女們工作在不同的崗位上,卻深得眾人的喜歡,一到夏日的夜晚,又引來許多人的圍攏。
那些上了年紀的老年人,則圍坐在父親面前的那個八仙桌周圍,一邊抽著自己鐘愛的老旱煙,一邊慢悠悠喝著自己的茶,還一邊談?wù)撝窆艂髌嬉约疤锏刂星f稼的那些事,盡管有時會爭論得面紅耳赤,最終還是會心平氣和地達成共識。
夏夜的炎熱,在搖動的蒲扇邊緣舞動,又漸漸地在絲竹的音符中消退,在此起彼伏的戲詞上衰減,在模仿秀般的歌聲中退卻……
對于時值童年時的我來說,除了懵懂地聽那些戲曲和歌聲外,大多的夏夜是在媽媽的芭蕉扇下度過的。媽媽一邊搖扇為我驅(qū)走暑熱和蚊蟲,一邊給我講那些傳說中故事,除了孫悟空、哪吒外,還有公冶長、東郭先生等,當然,更有那些為了保證我安全的那些善意的謊言。
夏夜的清涼不知道是從村莊脈絡(luò)般的溝河中爬上岸的,還是從晶瑩露珠上灑落而下的?我喜歡躺在涼床上,遙望那瓦藍的天空中從東北橫亙向西南的銀河,白茫茫的銀河宛若那奔騰的激流,一瀉千里,不知道它蘊藏著多少個美麗的遐思和動人的傳說,遠不止是那牛郎織女的七夕鵲橋。
蒲棒的煙火能夠驅(qū)走蚊蟲的叮咬,卻滅不了螢火蟲的燈光,螢火蟲是夏夜的舞者,舞動而出的優(yōu)美弧線疊加在那天際流星隕落的弧線上,恰似一串串催人入眠的音符。如果說蟬是夏夜的精靈,靜飲夜露,清明的淺唱隨著清涼漸稀,漸無。那么色彩繽紛的蜻蜓就是夏夜的處子,以飛翔的倩影悄無聲息地棲息在婆娑葉影的荷柄上,淺吟著充滿水墨畫意的詩情。
夜露漸濃,不僅瓊漿般地滋潤著綠色的植株,也濕了露宿人的羅帳和席邊,還清涼了荷風的氣息,更靜了村莊的夏夜。夜風輕輕要拽著千梢萬頭的露珠,與星光月華媲美,怡爽的夜風不僅攜帶著荷的幽香,也勾兌著夜露的清涼,還涵蓋著河水的涼意。
在那些寧馨靜美的夏夜里,夜不閉戶,門不上鎖,只有那忠誠的狗兒靜臥在場院的路口,將耳朵貼緊著地面,守望著主人的安寧,測量著夏夜的時長。隨著夜意漸濃,除了夢香的鼾聲外,如果一定要說夏夜擁有聲音的話,那就是村莊前投奔大海懷抱的車軸河的水流聲,荷塘葦溝里那些葉片的婆娑聲,以及夏夜那些花開的聲音……
二、歡快的夏夜
曾經(jīng)的龍王蕩夏夜的主調(diào)是寧靜而溫馨的,好多時光同樣擁有并充滿著喜慶和祥和。
一旦走過夏收夏種的時節(jié),忙碌了半年之久的農(nóng)人終于有了閑暇的時光,首先是人民公社會按時輪流地為每個生產(chǎn)隊送文化下鄉(xiāng),生產(chǎn)隊也會請來說書人來表演曾經(jīng)震動上海灘的淮海鑼鼓,更多的是好多人家會操辦喜事:老人過壽、小孩生日和年輕人的婚姻嫁娶,往往要請來戲班子,每次會演唱三五場那土生土長的淮海戲。也正是這些活動,讓夏日的夜晚沸騰起來。
公社的放映員每次下鄉(xiāng)時,總是早早地在下午二點左右就將懸掛銀幕的竹竿子埋好,系上潔白的幕布后,還會及時地安裝好廣播和功放系統(tǒng),輪番播放放映消息,通知附近的人們前來看電影。在鄉(xiāng)村看露天電影,需要自帶椅凳,于是好多孩童往往在銀幕一懸掛好后,就將自家的小板凳端來,搶先擺放在自己認為得意的地方。盡管當時放映的大多數(shù)是那幾部數(shù)得過來的“樣板戲”,但到正式放映時,社場上還是人山人海,人頭攢動。
一旦連續(xù)數(shù)場的露天電影落下銀幕后,生產(chǎn)隊為了豐富農(nóng)人的文化生活,就會在次日及時地請來說書人,吃住在生產(chǎn)隊,來演唱和講說長篇小說?;春h尮氖且环N特殊的、地方特有的表演藝術(shù),它既含有評書和相聲(單口)講解敘說的神韻,又有著京韻大鼓和蘇州評彈的演唱表演的氛圍,并有著一人表演的共同特性。也許淮海鑼鼓本身就源于草根百姓,所以無需什么高雅的表演殿堂,往往在散發(fā)牛糞味的社場上或者少有車輛通過的鄉(xiāng)村道路邊,擺下一桌一凳后,將一把鐵叉插入地面,再系上一盞氣死風的小馬燈供現(xiàn)場照明即可。
在說書人到場之前,負責現(xiàn)場的人總是要為說書人先泡好一杯茶,供說書人潤喉解渴之用。說書人的道具極其簡單,一上場他就會奇怪地將長凳移到與桌子垂直的位置,方桌與長凳形成了一個行書體的“T”字行。然后拿出一個的鼓架,將小巧玲瓏的鼓放置上去,順手又拿出小銅鑼往右手腕上一套,鑼鼓均很小,鑼小如盤,鼓小若球,可聲大音脆,干凈利落,從不拖泥帶水。
說唱淮海鑼鼓的人,一般都身著長衫,看起來十分儒雅,可一旦左手擊鼓、右手敲鑼表演時,則在質(zhì)樸淳厚的唱腔中,展示著豐富多彩的社會背景和栩栩如生的人物形象,三寸不爛之舌不僅塑造出一個個鮮活的面孔,也刻畫出一個個人物的內(nèi)心世界。為了展示自己的才能和等待那些還沒有到來的聽眾,說唱人往往會在演唱長篇大書之前,表演一段自己編綴的唱詞,一口氣竟然能夠唱到十幾分鐘,而且做到吐字清晰、字正腔原,引起不斷的喝彩和掌聲。
我曾經(jīng)如同追劇般地聽了一部長篇小說《野火春風斗古城》,120個晚上,每晚四個小時,無論風霜雪雨,從不間斷,不得不折服說書人的記憶和口才,不僅符合原著的時代背景和故事結(jié)構(gòu)以及人物個性特征,更豐富了原著的旋外之音,也客觀地剖析了局限性的緣故。
在龍王蕩的那片土地上,人們一直重視小孩滿月周歲和老人的壽誕,不僅會宴請賓朋和親友,還有著唱大戲的習俗。即使是在炎炎的盛夏,也會請來當?shù)赜忻膽虬嘧忧皝?,演唱幾場喜慶的大戲,這些大戲既不是被稱為國粹的京劇,也不是著名的昆曲和越劇,就是土生土長的的淮海戲?;春虮M管是一種地方戲劇,生、旦、凈、末、丑人物紛呈,吹、拉、彈、敲、擊一應(yīng)俱全,攜帶著濃郁的蘇北地區(qū)的鄉(xiāng)土氣息,更是龍王蕩人喜聞樂見的戲曲。淮海戲有著二百多年的歷史,唱腔音樂豐富多彩,具有拉人魂魄的藝術(shù)魅力,也因此有著“拉魂腔”的美譽。同時淮海戲不僅具有北方劇種的粗礦豪放,也有著南方劇種的溫柔婉約。優(yōu)美動聽的淮海戲深受龍王蕩人喜愛,有著“三天不聽拉魂腔,吃飯睡覺都不香”農(nóng)諺。
那時候,由于運輸工具的落后,走進鄉(xiāng)村演出的劇團對戲臺不是十分講究,往往是數(shù)張八仙桌拼接一起,再搭上出相與入相的臺階和標志,而伴奏的人員也往往并排端坐在長條板凳上,所以觀眾可以多方位觀看那些粉墨登場的演員的表演。到夜晚演出時,舞臺的上空則懸掛起兩盞汽油燈,照得燈火通明。那時,不僅連麥克風也沒有,更不要說什么調(diào)音臺,無論是伴奏還是表演,都是原汁原味的,所以對演員的要求就顯得很高,因此一個合格的淮海戲演員往往具有“一腳踢”的功夫。所謂的“一腳踢”就是演員要對生旦凈末丑各種角都要精通,所以,演員在舞臺上表演時,往往讓人難分男女,演員反串是常有的事,只有到他們卸妝時,才會讓人恍然大悟?;春蛟邶埻跏幦说男闹性缫迅畹俟蹋粌H成年人喜歡,在日常生活中不經(jīng)意間就會哼唱,連好多孩童在游戲時也會繪聲繪色地表演,這又給演員提高了要求,那怕演員唱錯一個調(diào),甚至是一個字,就會引來嘩然一片,因此曾經(jīng)的淮海戲演員要想得到觀眾的認可和追捧,非下一定的功夫不可。
在好多地方都有著“春雨貴如油”的說法,由于地理位置和氣候的原因,龍王蕩還會經(jīng)常出現(xiàn)夏旱的年頭,為了獲取秋季的豐收,龍王蕩人往往會在夏日的夜晚,舉行求雨的祭祀祈禱活動。在科學(xué)欠發(fā)達的年代里,農(nóng)人大多靠天吃飯,為了風調(diào)雨順,龍王蕩人常常以生產(chǎn)大隊為單位,抬上豬頭以及其它貢品,燃起火把,到車軸河碼頭邊的龍王廟舉行儀式。參加的人員除了三日齋戒、沐浴,還要如同唱戲般地一律穿戴古代的服裝。一個個扮演人物和一個個儀式濃重而莊嚴,恰似一場場話劇的演出。特別是海龍王(在龍王蕩人心中,天界主持下雨的神既不是雷公,也不是風婆,就是黃海龍王)出場時,在沒有變幻為人形前,騰云駕霧,上下翻飛,就是一條數(shù)十人舞動的巨龍,鑼鼓喧天,聲勢浩大,攝人心魄。如此規(guī)模浩大的求雨活動往往連續(xù)數(shù)次,直到天降大雨為止。在求雨的日子里,龍王蕩人停止了放電影、說書和唱戲一切娛樂活動,大人孩童都會一起走出家門,參與或者觀看一場場祈禱儀式,期盼著能夠早日天降甘霖,擺脫干旱的困擾。求雨,看起來是一種封建迷信活動,其實也是一種寄托,一種期盼,一種釋放,也是一種分享,一種感恩,一種凝聚力的喚醒,并非完全是一種對神靈的敬畏。
張望那龍王蕩的曾經(jīng)夏夜,留下的不光是那安寧祥和的界面,更有著那些歡快沸騰的時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