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看點】雨中的花椒樹(小說)
一
一進門,娟子連手中的雨傘都沒放下,就轉身盯著馬達,眼睛比棚頂的白熾燈還亮。馬達站住,離娟子一米遠,目光瞟到桌子上。以前他被娟子從麻將館薅回來,桌上都留著飯菜,用紗布網罩著,但這次沒有。他陰沉著臉,像是丟了一塊肉,他想,輸了就是輸了,難道我是故意輸嗎?
“我問你,還剩多少錢?”娟子淡淡地問,語氣冷得像從山洞中吹出來的風。
馬達從褲兜里掏出一疊錢,低頭說:“就這些了。”
娟子一把奪過,數了數,剩160元。
娟子的手哆嗦起來,像攥著塊石頭,眼淚慢慢涌滿眼眶,聲音有些發(fā)抖,說:“整整3000塊錢,那可是我爸用命換來的,這錢你也敢拿去賭?”
馬達依舊看著飯桌,沉默著。
娟子抖得厲害,眼淚像一大把滾落的黃豆,“你讓我怎么和我媽說?一家人還等著這錢過日子呢!”
馬達繼續(xù)沉默著,好像娟子在問別人。他想,娟子就要動手了。他眼皮都不抬,他等著呢,打就打吧,那些巴掌就是一場雷陣雨,打完就沒了,他不會還手,更不會躲。
但娟子只是哭,壓抑著哭。
從早上開始下的細雨,這會兒突然大了,雨點仿佛從天上的一個漏斗專往他家這個小平房飄淋下來。
娟子的哭聲漸漸停了。屋檐處傳來更加粗重的滴水聲。
娟子拿起雨傘向屋外走。
馬達問:“你要去哪?”
娟子回頭惡狠狠地說:“不要問,再問我殺了你!”
娟子把門一摔,走了。
娟子走了,馬達感到餓急了,忙去電飯鍋里盛飯,飯鍋是空的。他起身找了找,碗架里有一個干吧饅頭,沒有菜,只有一碟早上吃剩的拌蝦皮和芥藍咸菜,合在一個盤子里。中午她沒做飯吃嗎?她不吃難道肚子里的孩子也不吃嗎?這個傻老娘們!馬達嘟囔了幾句,開始狼吞虎咽。
二
娟子摔門出來后撐著傘站在雨里,打死馬達也變不出錢來,她琢磨著找誰借錢,先把這個窟窿堵上。屋檐下,被雨淋著的兩個泡沫箱,種著蔥和朝天椒,芫荽和紫蘇,它們都長得不錯,黑乎乎地茂盛著,馬達總把新鮮的朝天椒直接搗碎在醬油碟里,當佐料吃。另一個板條箱里,種著花椒樹,只一棵。
娟子用目光輕微地滑摸花椒樹的葉子,就像滑過琴弦。最早長出的葉子,已經深綠了,對開的新葉中間,是細長的尖刺,就像衛(wèi)兵手握長矛,保護著嬌嫩的公主。主枝干深褐色,看上去非常結實。新長的枝干是綠色的,隨風搖著。
在北方,花椒樹幾乎是絕跡的。鄰居搬走時,娟子去送,鄰居指著一堆花說,你挑一盆。娟子看了看那些花兒,說我想要你園子里的那顆花椒樹。鄰居笑著說,花椒樹可不好養(yǎng),冬天得給它蓋被,用雪埋上保溫,不然就凍死了。娟子說我用盆養(yǎng)著,冬天搬回屋里。馬達看到后說,“你養(yǎng)這玩意全身是刺,多扎人?!本曜诱f:“你不去碰它會扎你嗎?你看看刺猬,什么時候用刺去狩獵?”馬達想,真是什么人養(yǎng)什么花,一點女人味都沒有。
雨中的花椒樹葉子格外舒展明亮,枝干也很有包容的樣子,娟子突然覺得花椒樹有無窮的能量,它那么年輕,那么莊重,會開花,會結出數不清的果實,像一個懷孕的小媽媽。這個聯想,讓娟子突然有了吃驚的歡喜,娟子輕聲對著花椒樹說;“好好活著,聽話?!?br />
娟子沿著主馬路去大江市場。街上流動的汽車燈光,迷離地晃著絲絲細雨,有大風刮來,能看到紫色、紅色、藍色的粉狀雨,旋轉著飄下。
娟子想,但愿我那幾個朋友都還在店里,都說想和朋友絕交,就向他們借錢,我今天驗證一下。地上的一塊石頭,被娟子踢得像青蛙一樣跳遠了。
馬達這次輸了將近3000元。3000元是什么概念?如果換成一元的紙幣,得多大一堆啊。娟子在市場賣豬肉,一稱一稱,一斤二斤的賣,要用一年才能賺來,但這和攢下3000塊錢完全不是一個概念,生活是柴米油鹽醬醋茶,得吃、得喝、得穿。娟子看上一雙鞋好久了,黑色真皮的,一腳蹬的,鞋面上有一朵真皮做的花,要30多塊,但娟子舍不得。肚子里的孩子都3個多月了,得攢些錢,不能讓孩子一出生就吃苦。
馬達把錢輸了,這對于娟子來說是場大地震,是火山爆發(fā),是雪崩泥石流,它沖毀湮滅了整個家,席卷了一切。她根本沒有還手余地,或者說不知道對手是誰就被打倒了。馬達是自己的丈夫,是即將出生的孩子的爸爸,你能拿他怎樣?
馬達輸了無數次,家里的錢藏在哪他都能翻到。塞床底下的靴子里、縫枕頭里、粘桌子的抽屜下面,總能被拿走輸掉。最初娟子像發(fā)瘋的雌獸一樣,揍他,和他鬧,可馬達不說也不躲,然后依舊有錢就直奔麻將桌。
娟子感覺自己身上套了張網,任她拚命掙扎,也無濟于事,最終她還是輸掉的一方。
娟子折進一個小馬路,里面就是大江市場一條街。賣魚的把大木盆放到了人行道上。音像店的大音箱里,播放著黎明演唱的今夜你會不會來。幾個店員在花店外的雨棚下整理成捆的鮮花,花木琳瑯,娟子覺得,和她的花椒樹相比,這里所有的花,都很平庸。
她走進了香水百合店,又去了林記河魚店……從第六家店里出來時,娟子出了一身透汗,她突然為自己感動起來,她甚至有了驕傲,她的這六個朋友,每個人都毫不猶豫地借她500元。
三
娟子來到娘家,娟子媽看娟子來了,趕忙招呼她吃飯。娟子說,“媽,爸的喪葬費我取到了,3000塊都給了?!?br />
娟子媽很驚喜,她說:“那可太好了,你三妹的學費可有著落了!”
娟子把錢遞給媽,然后坐在紅色塑料矮凳上,就著一個半米方的折疊矮方桌,開始吃飯。她又累又餓,媽注意到了,她是心疼娟子的,家里沒男孩,從小就拿娟子當男孩用。三個丫頭,娟子是老大,家里的活只能指望她了。天還沒亮,就喊她起來,下地拔草,娟子還是個孩子,嘴里答應著,卻遲遲不起來,娟子媽喊了幾遍就煩了,一把掫開被子,照屁股拍兩下,娟子閉著眼睛穿衣服,扛著鋤頭跟媽走,干完活她才能去上學。
娟子媽也是沒辦法,娟子爸在一九九一年老三出生后不久得了嚴重的脈管炎,先截肢了左腿,又截肢了右腿,幾年時間,從膝蓋截肢到大腿根,完全喪失了勞動能力,也把家底耗光了。三個孩子要吃要穿,娟子媽一人的工資維持不了生活,她四處開小荒地,種點瓜菜,先填飽一家人的肚子要緊。
娟子媽夾了一大筷子肉給娟子,娟子笑了笑,把媽夾給她的肉全扒進嘴,還沒有咬,那肉的味道就直沖她的腦門,胃里一陣氣脹,她感到了反胃。她幾乎慌張地硬咽下去,又吃口飯壓壓。她想,中午沒吃飯,說啥都得吃下去,肚里的孩子在長個啊。
“快給我講講,這錢是李科長給辦的嗎?”娟子媽問。
娟子邊吃邊說:“我今天上午七點半就到廠里了,在財務科門前等著??彀它c李科長來了,我就跟進去。李科長說現在廠里資金緊張,一切非保原材料的支出暫停,這是廠長明確規(guī)定的。我就對李科長說爸去世了,家里就媽一個人養(yǎng)活姊妹仨,二妹初中畢業(yè)就不念了,家里真供不起。我小妹今年考上了大連機車技校,得住校念書,真的急需用錢,求求李科長幫幫忙,可憐可憐我們娘幾個??衫羁崎L就坐那低頭聽著不吱聲,好半天才說廠子資金真很困難,她也無能為力,等有錢了,第一個給咱家報。我一看再磨下去也沒用,只好走了。剛走到門口我又站住了,我想我不能這么回去,我結婚一年了,沒攢下錢,幫不了三妹,媽也拿不出錢,再過幾天就開學,沒錢咋去念書?我一狠心又回去了,我站在李科長的辦公桌前,她抬頭面無表情看著我,我當時真不是裝的,我的眼淚刷刷就流下來。我說,李科長,我知道廠子難,李科長也難,但我們家娘幾個更難,我今天是實在沒辦法了,才來要我爸的這筆喪葬費,全家等著這些錢生活尼。我懷孕三個多月了,今天挺個大肚子來……說到這我就說不下去了,眼淚劈啦啪啦往下掉。李科長還是沒說話看著我。我轉身就走。剛走到門口,李科長喊:‘你回來!’我回身一看,李科長的眼圈紅了,她說,‘就是我這個科長不干了,這錢也今天付給你?!瘚?,你知道當時真給我感動壞了,我走到她面前,真心實意地,恭恭敬敬鞠了個躬?!?br />
娟子媽聽得直掉眼淚,說:“真難為娟子了,你爸常年有病,癱在床上,家里外頭都我一個人張羅,你是老大,只能靠你幫我一把。你那么小就幫我干活,媽是真沒辦法啊,有時看你貪玩,媽心里躁,還打你,你還犟,就站那不動,扒拉一個趔趄,你又梗著脖子走回來,當時把我氣得啊?,F在想想媽真后悔,那時你咋說都是個孩子啊,娟子,媽這輩子太難了,你別恨媽啊?!?br />
娟子趕忙說:“媽,你說哪去了,我是老大,幫你支撐家是應該的?!本曜愚D移話題說:“媽,我領到錢后,我想,于情于理咱都不能拉空,得感謝一下李科長。我沒經你同意,拿出200塊錢,又回到李科長辦公室,我說太感謝你了李科長,把錢塞到她辦公桌抽屜里??衫羁崎L站起來一把拉住我,把錢塞回我兜里,還讓我揣好錢別弄丟了趕緊回家,一直把我推出門外,把門鎖上了。我只好走了。可能是太激動了,我感覺當時渾身沒勁,抽了筋一樣,骨頭都要散架,我就先回家躺了一會兒,才把錢送過來?!?br />
娟子媽說:“以后可不敢再讓你辦這著急上火的事了,三個月內最危險,孩子要緊,天大的事也要往后放放?!?br />
娟子心想,馬達真的把天捅了個窟窿。
四
娟子從廠取完錢回家后,把錢交給馬達,讓他給媽送去。馬達問哪來這么多錢,娟子說是爸的喪葬費,三妹念書急用,快送去吧,媽正為錢鬧心。娟子太累了,躺床上睡著了。
娟子這一覺睡得很不踏實,總是做夢。娟子夢見陽光怎么那么耀眼啊,那棵花椒樹的每一片葉子變成了一個個小鏡子,越來越亮,看不真切。娟子瞇著眼向它走去,她舔著嘴唇,微笑著??苫ń窐溆迫婚g不見了,眼前出現了一片海,海面像一幅無邊的藍布在抖動,有一家三口,父母追著一個小寶寶,寶寶的肩帶上,系了一只紅鯉魚形狀的大氣球。因為風大,紅鯉魚在空中落在了一家人后面,看起來就像在顛顛趕路。突然,一匹驚馬出現了,沙土飛揚。馬在凄厲地嘶鳴,穿云裂霧,她的耳膜都在那個絕望的嘶鳴中,氣球一樣炸開了。
娟子驚醒后聽到一串雷聲,屋里靜悄悄的,馬達還沒回來。他怎么還沒回來?去哪了?又去麻將館了嗎?突然,一道閃電的弧光鉆進了屋里,緊接著一聲炸雷,娟子的心頭一震,他是送完錢去玩的,還是……
娟子甩甩頭,她特別想拋開這個念頭,馬達總不會這么混蛋,他總不會用這錢去賭吧?可一種不祥的預感,如一條繩索勒住了她的脖子。不行,我得去找他。娟子撐著傘走進雨中,那棵花椒樹在冷風里搖晃著。
娟子在麻將館看到馬達時,她立即像一條缺氧的魚在水面換氣,她站在馬達身后,大口喘息。牌桌上其他人的異樣表情和目光,讓馬達不由自主回過頭,然后,他的整個人如畫面定格了……
五
吃過飯,娟子來到里屋躺下,那是一張雙人鐵床,旁邊是一個學校的老式書桌,擠擠地放著一摞摞的書。在這張床上,娟子感覺非常舒坦,沒出嫁前,她和兩個妹妹擠著睡,這里有那么多的日子瑣碎又平凡,但與馬達一起的生活相比,這里才更像一個家,雖然干活累點,但不操心。心累更讓人身心疲憊。
馬達是啥也指望不上的,男人掙錢養(yǎng)家在他那是沒有概念的,他每月掙的一百多塊錢工資從不交家,他自己都不夠花,一切開銷都靠娟子。家里的活更是瞪眼看不見,他按一下白熾燈開關,發(fā)現不亮,再按兩下,然后背著手抬頭這看看,那瞅瞅,喊聲娟子,說這破燈壞了,就完事。吃喝嫖賭抽大煙,馬達占了個賭字,皇上買馬的錢他都敢花,只要兜里有錢,那手心就癢得不得了,趕緊送牌桌上去,輸個精光才拉倒。
娟子家的窗外,有一棵老梨樹,茂盛的樹枝椏,陽光就從那邊灑下來,平時很多鳥兒會來這里叫,今天梨樹早就被雨淋透了,那些鳥也不知躲到了哪里。
娟子長長地嘆了口氣,馬達是自己選的,無論他啥樣,都得認。在這個下著陰冷雨水的下午,她總算把3000元借到了,以后慢慢還吧,家里有了這些錢,三妹可以安心上學了。在雨點參差打落在四周雨披上的聲音中,娟子安靜地想著心事,像蜷縮在窩中的貓。
敗家子!娟子聽過馬達的父親在馬達中學畢業(yè)沒多久就這樣吼過。馬達哪也沒考上,在社會上游蕩沒幾天就學會了拍撲克,家里給的錢輸光了,就去找親戚借錢玩。當年為了幫這個唯一的兒子干點正事,說啥也要托人把他弄進單位上班,馬達爸真是花了許多心思,先后拿出八九千;進去后又說不能馬上簽合同,要試用一年綠化工看看——那不還是臨時工?!馬達爸氣急敗壞,覺得錢被人騙走了。后來總算去了維修車間,但馬達的工資除了第一個月給馬達爸買了兩瓶酒,再以后工資袋有,里面的錢卻早早就上了麻將桌。馬達爸吼:我他媽的生了個敗家子!你到底是不是我兒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