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來自QQ空間日志（12月23日）
　　 “報告班長，食堂有耗子?！蔽乙宦沸∨軄?，見到班長，猶豫一會，還是垂頭舉起手，壓低聲音報告道。這個軍禮肯定很滑稽，要不乍能招惹周邊的笑聲。
　　 入冬了，南方海島上，日頭正當空，沙灘、海風、還有人，依然暖暖的，不見絲毫的寒意。班長雙肘支撐礁巖上，向后屈起兩只腳，半扒著，像海里的大蝦，反弓著身體。他右手握把精致小刻刀，左手抓住一段白蘿卜，身旁塑料盆，漫泡著幾朵雕好的玫瑰，玲瓏剔透地開放。
　　 “龜兒子的，這是行禮，還是給遺體告別?！卑嚅L地震感應(yīng)似從礁石彈起來：“你說啥？老鼠？新兵蛋子，這可是部隊，胡說八道，謊報軍情，可是觸犯軍紀的?！?br />　　 接著，自言自語道：“格老子，在島上了呆十幾年，都忘記老鼠長得像哪個?！?br />　　 我又是立正，再來一個標準的軍禮。新兵連調(diào)教幾個月，下到連隊后，人也變成數(shù)據(jù)化。我十分肯定道：“報告班長，長得像只小恐龍。那大熊貓，我可沒見過，這耗子，穿上隱形裝備也認得岀。”
　　 “龜兒子，老鼠就老鼠，什么耗子、耗子的?！卑嚅L揮臂打下我的手。他是四川人，最恨人家管老鼠叫耗子，連隊里，有人私底下議論他，都稱他是炊事班那只川耗子。
　　 “是，報告班長，發(fā)現(xiàn)老鼠，不是看到耗子?！蔽乙患?，忘記這碼事。他再次打下我的手，說：“我說新兵蛋子，你還有完沒完，去，把炊事班的喊回?！?br />　　 班長不知說過多少次，他不稀罕我這個新兵蛋子的軍禮。他的口頭禪，不想當將軍的士兵，不是一只可以放飛的好鳥。雖然他文化底子差，考不上軍校，升不了將校，但依舊胸懷遠大的理想。他立志要在軍營里扎根一輩子兵，爭取多立功，評上一級軍士長。在部隊，一級軍士長，可比大熊貓珍貴多，師長、團長什么的，見到他們也要客氣地敬個禮。
　　 “炊事班，全體都有了，班長有命令，食堂集合?！蔽夷秒u毛當令箭，替班長發(fā)號施令后，彎腰端起塑料盆，屁顛屁顛跟在他身后。
　　 蹲在沙灘里的吳希奇，連忙站起來，拿腳板在沙面上抺來又抹去。我知道，這家伙，今年上網(wǎng)認識一名女記者，戀愛了，泡到蜜罐里，沒事找事就跑到海邊來陶醉，在沙灘上不停畫著心形圖，還肉麻地拿英文寫上“我愛你”。遠處的王寧，聽到我喊聲，一邊收釣線，一邊忙著應(yīng)付道：“到，到，到?！?br />　　 炊事班，班長算進去，也只有四個人，與班的編制打個大折扣。別說我們炊事班四個人，連隊也是非戰(zhàn)時編制，除了派出守礁的戰(zhàn)士，島上也才三十幾號官和兵，哪有連隊的氣勢。剛到連隊時，我非常失落地說了幾句牢騷話，傳到連長耳朵后，不知觸碰到他哪根敏感的神經(jīng)，把我喊到連部里，見面就是狠狠剋一頓：“啥？讓我降級當排長？新兵蛋子，你懂啥，這叫戰(zhàn)略。臨戰(zhàn)時，別說一個連，就是加強連，上級分分秒秒也會給老子空降來。你以為，老子只有指揮你們幾個菜鳥的能耐?！?br />　　 回到了食堂，在儲備室，班長從地瓜上的齒痕判斷出，的確有不速之客光臨了，而且肯定是老鼠。他手一揮，示意我把食堂門關(guān)上。四人圍攏著一張大餐桌，空空蕩蕩的。若平日，開班會，他還沒開講，我們的巴掌，就”嘰里啪啦”地鼓起，那勁兒，比拍馬屁要狠多?？山裉欤娏税嚅L那張神色凝重的臉，大家也知趣，大氣不敢吐一口，若是有針落到地，肯定聽得到它聲響。
　　 班長沉思好久，醞釀出決策。他在我們臉上掃一眼，壓低的嗓門依舊很威嚴，宣布道：“第一，這件事，必須嚴格保密，老鼠抓到后，我再請求連首長給處分，別讓戰(zhàn)友們知道了惡心。第二，那粘鼠板肯定失效了，檢查所有老鼠夾，能用的，角角落落都擺上，布下第一道封鎖線。今后，不管有沒有老鼠，要有防鼠的意識，不能等狼來了再去找獵槍。第三，老鼠沒逮到，炊事班午休取消，晚上在儲備室加道崗，若是值日干部發(fā)現(xiàn)，大家統(tǒng)一口徑，就說炊事班在研究新課題，準備迎接春節(jié)上級派來的慰問團?！?br />　　 班長說完，補充道：“從今天開始，大家洗菜也好，刷鍋碗瓢盆也罷，這衛(wèi)生，一定要認真。下鍋的菜，得經(jīng)過氧子分離機，餐具必須高溫消毒后才使用。全體都有，聽明白?！?br />　　
　　 二
　　 來自QQ空間的日志（1月2日）
　　 短短十天里，班長眼框陷下了，我都替他在揪心，本來一張少年時就生成的老臉，可別還要添上愁白的頭發(fā)。值日干部發(fā)現(xiàn)炊事班情況很異常，詢問過，向指導(dǎo)員匯報了。指導(dǎo)員聽后沒細查，很高興，號召全連學(xué)習炊事班，要有集體榮譽感，刻苦鉆研業(yè)務(wù)，苦練本領(lǐng)，做好本職的工作。班長站在連隊隊列前，挪挪讓人表面看去就非常厚道的嘴唇，想說不敢說，忐忑不安的心，痛苦地壓在嗓門下。我們?nèi)齻€當兵的，也是滿腹苦水無處倒，那衛(wèi)生，比娘們做得還認真，一片片大白菜幫子和葉子，就差沒拿鐵刷去搓它。
　　 一個星期過去了，雖然沒有發(fā)現(xiàn)它，但感覺到它的確還跟我們共處在一個空間里。老鼠成了游擊戰(zhàn)的專家，敵進我退、敵疲我擾的戰(zhàn)術(shù)，玩得是一點不含糊。儲備室明明翻了個底朝天，連螞蟻的洞穴都見不到。那門也是進進出出隨手關(guān)閉著，生怕它在我們眼皮子下，喪心病狂溜進去?？蓛涫业氖巢?，還是發(fā)現(xiàn)了它乘我們值班打盹的功夫，出來搞些小動作，明目張膽留下作案的現(xiàn)場。這只老鼠一定是貫犯，興許上過軍校進過特訓(xùn)班，不僅敵情觀念強，還具備有反偵察的手段。那擺著的老鼠夾，不僅不上勾，它還示威似地從原地挪到幾米外，恨得我們干瞪眼。儲備室的食材，都用塑料櫈子架空了，它爬不上，卻報復(fù)性地把櫈?zāi)_啃成鋸齒一樣，就像留下了某某到此一游的符號，氣得我們話都說不岀。
　　 班長每天是咬牙切齒咒罵它，就差點沒把自己舌頭嚼爛了。他肯定，島上老鼠只有這一只。他納悶，這老鼠從哪來的，按照生物學(xué)中動物繁殖的規(guī)律，必須雄雌交配才能生長岀后代。難道它像孫猴子，是從石頭縫里蹦岀的？難道它具備有兩棲動物的功能，漂洋過海登陸了？難道這世上真有飛天鼠，憑空而降了？
　　 聽班長講，十幾年前，班長上島時，島上就像飛機制造廠，蚊子、蒼蠅可是成群結(jié)隊地在空中“嗡嗡”叫。他當時很好奇，問老兵，怎么不見老鼠呢。老兵告訴他，幾十年前，海島除了守備連，還駐扎有炮兵連。那時候，敵對雙方隔日就朝對方打炮彈，那聲響，是鋪天蓋地來來去去地呼嘯，炮彈落在沙灘淺海里，一爆炸，說它地動山搖一點也不夸張。這炮仗，從上世紀五八年，一直打到八幾年，直到葉元帥一篇《告臺灣同胞書》，雙方才停止了炮擊。幾十年的炮聲，老鼠不被震死嚇死，也會患上憂郁癥，不跑到沙灘集體跳海自殺才怪了。
　　 昨天船運大隊艦艇靠岸時，班長恍然大悟用上了推理，海岸離海不很遠，島上沒有物品供應(yīng)站，就算有臺風，漁船運輸船也不會靠到海島來。他罵罵咧咧道，肯定是船運大隊那幫臭小子，給連隊送補養(yǎng)時，把這“四害”之中的罪魁禍首，也捎帶到島上旅游渡假來?？赡壳?，還在保密的階段，只能敲山震虎道，他話不著邊地警告艦艇指導(dǎo)員，讓他們后勤部門工作認真些，這海島，是軍事重地，不是什么都允許免簽入境的。他害怕，若是再來個公的或母的，于與島上這只不知是公還是母的老鼠配成對，一個季節(jié)的蜜月度下來，那可是鼠子接鼠孫，沒完沒了地繁殖。
　　 班長悄悄掏岀自己的津貼，要我交給劉小虎，讓他回去后，到市場買些粘鼠板、電貓什么的，下次來時給捎上。我建議：“不如買些老鼠藥到處撒，就不相信老鼠成了精，變成防化兵?！?br />　　 班長掄起大巴掌，朝我后腦勺扇過來，罵罵咧咧道：“格老子，說你新兵蛋子還不服氣，沒腦了，藥能毒鼠也就能害人，萬一掉到食物中，你想讓炊事班集體到軍事法庭受審判。”
　　 這一巴掌，我心甘情愿挨下了，沒怨言。別看班長五粗六壯的，嘴上不饒人，心地可好了，不像有些班的班長，活脫脫就是個整人的專家。難怪這幾天，他沒事有事就到連部找衛(wèi)生員搞偵察，了解最近是否有戰(zhàn)士反映腸胃不舒服。我把錢悄悄交給劉小虎，吩咐他下次一定要把東西給捎來。劉小虎是我在新兵連集訓(xùn)時結(jié)交的好朋友，他是富二代，讀中學(xué)時就考取了駕駛證，自己開車上、下學(xué)，在同學(xué)面前可牛了。新兵集訓(xùn)后，因為會開車，下連隊，就把他分到船運大隊了。
　　
　　 三
　　 來自QQ空間日志（1月6日）
　　 午飯后，除了值班站崗的，戰(zhàn)士們都到宿舍去休息，我們午休都在炊事班。班長說，只要老鼠沒逮著，炊事班永遠處于一級戰(zhàn)備狀態(tài)中，誰也不許打馬虎眼。
　　 班長分析了敵情，這就好比一場小戰(zhàn)役，我們目的很明確，就是為了逮住殲滅這只鬧心的老鼠。那老鼠呢，它的目標是鎖定的，儲備室哪怕是危機四伏，它還必須要冒犯，為生存，它沒有其它的選擇?，F(xiàn)在敵我雙方都理解了對方的意圖，除了比智慧，還要拚耐心。班長改變了前個階段的戰(zhàn)術(shù)，由主動岀擊改為伏擊戰(zhàn)，內(nèi)緊外松，養(yǎng)精蓄銳，以逸待勞。班長把我們分成A組和B組，A組蹲守儲藏室，B組人員潛伏在外圍。
　　 功夫不負有心人，班長伏擊戰(zhàn)術(shù)奏效了。今天輪到吳希奇蹲守儲藏室，班長手機響，聽到吳希奇有點興奮有點小緊張，報告道：“班長，班長，目標出現(xiàn)，可以收網(wǎng)，請求B組來增援。”
　　 我們?nèi)搜杆龠M儲藏室，情緒很激動。王寧更夸張，手里提把剁大骨用的大砍刀。吳希奇守在儲備室的窗口下，地面散落著幾個砸碎的地瓜，他手里還拿一個，就像握著小手雷，忙著給班長匯報敵情呢。他說這只老鼠加上尾巴比筷子長，身體略偏胖，長對綠豆眼，尖尖的嘴邊還生岀幾根白胡子，小耳朵小木耳似，也是尖尖的，渾身上下灰黑賊亮地，看來它吸收的營養(yǎng)很豐富。它是從窗戶上格那條縫隙溜進來，他當時正躲在裝菜的竹筐下，看到老鼠滑下門窗后，才現(xiàn)身，占領(lǐng)有利地勢，守到窗口邊，斷了它逃跑的后路，他已經(jīng)打退了它幾次企圖突圍的進攻。
　　 班長瞅瞅天窗那條一指來寬的縫隙，眼睛瞪得水牛般圓，盯著我：“不是讓你把天窗打下嗎？”
　　 我氣都不敢吭，是我工作不認真，當時關(guān)天窗時我沒搬櫈子，憑著自己個頭高，像在操場打籃球，一個跳躍，抬手就把天窗蓋帽了，卻沒注意還是留下一條縫。唉，這只老鼠的縮骨功，已經(jīng)練到了如火焠青的境界。
　　 四個人又是跺腳又是跳，王寧還學(xué)起了貓叫。那老鼠，絲毫不為其所動，打草驚蛇沒奏效，這家伙潛伏功夫誰也比不了，心理素質(zhì)太強了。班長命令我們采取地毯式搜索，一寸土地也別放過。當我提起裝地瓜的編織袋時，目標出現(xiàn)了，一只老鼠蹦起來。王寧也夠狠，揮起砍刀劈下去，但下手還是比老鼠逃竄速度慢半拍，沒有擊中它要害，只切下一節(jié)小尾巴，疼得它吱吱叫著滿屋跑，那轉(zhuǎn)速，比松了發(fā)條的秒針還滑溜。
　　 我怕碰觸老鼠這類軟體動物的身體，也顧不得班長惱怒看我的目光，它躲我，我也在躲它。王寧是立功心切，揮著砍刀亂飛舞，水泥地都被他擊岀了火花。他的心根本就不在炊事班，當了四年多的兵，報告就打了十幾次，要求調(diào)到戰(zhàn)斗班，他的理由很簡單，來當兵，就是為了摸上槍，為了時刻上戰(zhàn)場，做廚子，何必來部隊，他爹就在家鄉(xiāng)就開了幾家連鎖小炒店。班長呢，一個伙伕頭，搖身一晃，變成戰(zhàn)役指揮官，除了身先士卒外，還忙著調(diào)度我們的行動。
　　 吳希奇在炊事班，可是班長的參謀長，時不時就會給班長貢獻一些金點子，班長也是把他當作寶貝疙瘩看。他忘不了使用他的高智商，對付不同的敵人就得用不同的戰(zhàn)術(shù)，他取下炊事班掛在墻上的圍裙，拉開宛如一張網(wǎng)。他眼珠子隨著老鼠走，敵動我不動，守株待兔了。這老鼠，該它克星就是吳希奇，它還以他為軸心打轉(zhuǎn)轉(zhuǎn)。吳希奇瞅準了時機，一個餓虎撲食的動作，圍裙罩在老鼠的身上，總算把它逮捕歸案了。
　　 王寧是拿著大炮打麻雀沒結(jié)果，氣急敗壞直嚷嚷：“放下它，我要拿刀背把它拍成醬?！?br />　　 我反對：“應(yīng)該澆上汽油燒死它，萬一這只老鼠是帶菌的，打成醬，腐敗了，容易在空氣擴散傳染病?！?br />　　 班長顯然在調(diào)侃：“你們怎么能這樣不講人道呢，好歹也是一條命，把它裝入玻璃瓶，放在地瓜堆里，旁邊再擺幾塊肉，饞死它?！?br />　　 “還是我來處理，讓它入土為安吧，又人道，又預(yù)防傳染病。”吳希奇聽到班長講到老鼠也是一條命，若有所思想了半天才說話，他操起野戰(zhàn)鏟，也不問我們同意不同意，邁開大步就走了。
　　
　　 四
　　 來自QQ空間日志（1月28日）
　　 逮到老鼠那一天，班會上，班長以權(quán)謀私了，他從儲備室摸來一支紅星二鍋頭，每人輪著抿一口，算是犒勞我們在捕鼠戰(zhàn)役中立了功。他還特別表揚吳希奇，夸他作戰(zhàn)勇敢懂戰(zhàn)術(shù)。
　　 吳希奇反應(yīng)很冷淡，一付不置可否的表情，不知他葫蘆里裝的什么藥。天上九頭鳥，地下湖北佬，這家伙，接觸久，哪個不講他城府深，就像二諸葛。
　　 王寧悶著頭，喘著水牛般的粗氣。這個山東兵，總以為自己是一員沙戰(zhàn)上沖鋒陷陣拚殺的勇士，不該到炊事班來掌勺。班長夸獎吳希奇，他聽了，特別的刺耳，等于說他是個有勇無謀的蠻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