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岸?韻】水窖,村莊深陷的眼窩(散文)
一
我趴在窖臺上,極力將脖子伸進窖口,看見窖里泛著幽幽綠光的水,映出我稍顯稚嫩的臉龐。我對著水面呼喊,水窖里傳出回音,蕩開一圈又一圈,透過脖子兩側(cè)的縫隙逃出窖口。母親在老場里打連枷,聽到喊叫聲抬頭觀望,而后急匆匆奔過來,將我從窖口拔出來。她那模樣,像是剛從泥土中拔出一顆蘿卜。母親神色慌張,面帶紅暈,幾珠汗水順著額角褶皺流進眼里,讓人分不清,她眼角再次流出來的,究竟是汗水,還是淚水?我不解母親的憤怒從何而來,暗自埋怨窖口修得太大,以至于我的頭塞進去后還能留下能讓聲音逃脫的縫隙。
我總能給父母制造不小的恐慌,每年,每個月,甚至是每天。家門前有一口水窖,母親不能每時每刻都將目光鎖在我身上。我由此得到機會,趁她不注意時趴上窖臺,扒開掩在窖口的木板。我有自己小小的心事:大姐去地里拔草,二姐在幫母親拾掇場里的活兒,沒人陪我。這個時候,我愿意跟那口水窖說說話。之前我從王老二家的麥子地里趟過去,他罵我空有一個吃飯的肚子卻沒有想事的心。我心里不服,卻也不敢在父母面前言喘,便把頭塞進窖口里喊罵,咒他家的麥苗不能結(jié)出粒兒。我在窖口喊罵的時候,老窖也跟著我喊,此時我覺得有兩個人在罵他,心里暢快極了。這件事是一個引子,此后很長一段時間,我心里有氣時便把頭往窖口里伸。這是一件極度危險的事,后來聽村里老人講,溝口王家的女兒在窖臺玩抓子兒,不慎跌入窖里,等打撈上來時,她早已經(jīng)斷了氣,身體都泡浮腫了。黃土村不知有多少孩童命喪于水窖,我也由此領(lǐng)悟到母親的恐慌和憤怒是何等慈祥。
如此看來,我能長到現(xiàn)在這個年紀(jì)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期間母親操過多少心,流過多少淚?然而,我此時表達的重點并不在此,我還想說那口深幽的水窖。我對水窖所有的記憶皆由自己的頑劣而根深蒂固。母親很無奈,家中忙碌無人搭理我時,我要趴上窖臺;受到旁人批評心里不快,我也要趴上窖臺;窩在母親懷里撒嬌,而她又著急屋里屋外的活兒,我更要趴上窖臺。幾十年的歲月,不管別人如何對水窖敬而遠(yuǎn)之,我始終覺得窖口飄著一絲暖意。
在我遺留在黃土村的記憶中,一口經(jīng)年的老水窖就像村莊深陷的眼窩,發(fā)出深邃的綠光。窖臺上母親的身影是一道永恒的風(fēng)景,像一幅水墨畫。我對村莊所有的思考便由此而生。
二
都說上善若水,但我說至惡也如水。窖者,藏也,水窖便是黃土村儲水藏水的地方,人畜共存的村莊就是圍著這些水窖旋轉(zhuǎn)日月。在我的印象中,黃土村的貧窮皆因水而起,被人冠之以“貧瘠”的土地也是因為常年無水所致。挖窖儲水是先輩們的智慧,這確實能給黃土村的莊稼人維持生命的希望。同時,也給鄉(xiāng)下孩童的成長埋下隱患。我不得不相信上帝為我們打開一扇窗,就必須封閉一扇門。水是生命之源,眾所周知,這個話題放在黃土村的時候卻無端滲出幾分深沉。看透了一口老窖,我再也不愿意承認(rèn)自己是藏在鄉(xiāng)村水窖里的井底之蛙。我說老桑樹濃密的樹冠映著一口深深的水窖,樹蔭漫過窖口,窖里藏著一段蒼老的陳年往事。
在與大旱爭斗的歷程中,黃土村的智慧堪稱經(jīng)典。幾尺見方的地方,挖一口深深的水窖,就能解決一家人幾個月的用水。關(guān)于用水窖儲存雨水的歷史,大概可以追溯到清朝以前。在甘肅定西一帶,至今還能看到清朝同治年間的水窖遺址。坊間傳言,六十年代前蘇聯(lián)農(nóng)業(yè)組來定西考察的時候,組長阿爾曼德看到一口水窖覺得新奇,問為何物,村人答曰旱窖。阿爾曼德隨之拍照,并取來繩索下到窖里觀察測繪,后推廣到前蘇聯(lián)的干旱地區(qū),取名為“阿爾曼德井”。黃土村的水窖能夠走出國門并不是一件值得驕傲的事,這種踩在貧瘠肩膀上的智慧怎樣表述都透著一種深沉。
為什么不是井而是窖?在黃土村有非常分明的說法:窖里之水天上來,井中之水地里來。這句話的解釋是,黃土村土地極具滲透力,地下藏不住水,打井天方夜譚。村里也有兩口井,井中之水苦澀難當(dāng),人畜皆不能飲用。水窖是接雨水而存之,其味甘甜清涼,若是在大熱天氣飲一口窖水,一股清涼由腳可升到頭。哪家沒有一口水窖?富有的人家能挖兩三口窖,可養(yǎng)活一大圈的牲口;中等家庭每家一口供人飲水之窖,再幾家人合力同挖一兩口山水窖,山水窖多承接鄉(xiāng)村山路流水,其間會有諸多動物糞便,雖在入窖眼口有濾網(wǎng),但水亦骯臟不可飲用,只供牲口;窮人只能守著一眼窖過日子,水的稀少決定了他們不能養(yǎng)活太多的牲畜,貧困便日積月累。我們村的窮和富是由水窖決定的。
井和窖都是人為飲水而為。我沒見過人們是如何打成一口井,卻知道一眼窖的形成需要莊稼人付出極大的心力。他們總想挖深一點,再深一點,能儲存足夠的水量,可是力氣有限,太深也容易塌方。莊稼人協(xié)力而為,三四家?guī)鸵r著,兩三個人負(fù)責(zé)往深處鉆,一人負(fù)責(zé)把窖身修圓滑,其余人在地面負(fù)責(zé)運土。如此十來日,丈余深的水窖便有雛形。其后工作便是用紅土泥或是混凝土粗略裹一層,再用細(xì)料打面至光滑,如此能很好地防止?jié)B水。窖臺是用土坯砌起來的,為了追求牢固,或許紅磚更好。窖口多為圓形,僅容得下一只水桶,太大容易掉進贓物,也不能保證人畜安全。父親為了能讓我安全地長大,在新窖打成后用水泥打了一只厚厚的窖蓋,我不能搬動它。整個過程簡單粗暴,卻費時又費力。賈平凹曾說:“別地的農(nóng)民一生得完成三件大事:一是給兒女結(jié)婚,二是蓋一院房子,三是為老人送終。定西的農(nóng)民除了這三件事,還多了一件,就是打窖?!蔽覙O認(rèn)可,這是我?guī)资赅l(xiāng)村生活的深切感受。
此時想起父親站在窖旁迎接雨水的情形。是的,絕對是“迎接”,我再次確認(rèn)了這個詞語的準(zhǔn)確性。多在夏季,天空時常有烏云雷聲,父親老早便穿上雨衣和雨鞋守在水窖眼口,等待天降甘露,那模樣像一個等待親人的孩童。雨來了,父親需要做這樣一件事:將落在地面的雨水引入水窖。這件事分為兩種情形:若是供人飲用的水窖,他要稍微等待一會兒,待雨水沖刷掉院子和房頂?shù)膲m土,水變清后再打開入水眼口;若是山水窖,便不用等待,直接挑開眼口,讓山水流入。大雨中,父親躬身勞動,認(rèn)真謹(jǐn)慎,像一個正在繡花的少女,他生怕流走任何一股可用之水。有時雨短,不能裝滿水窖,父親便要一直等到雨停。即便雨下得時間長,他也要隔時間去觀察,反復(fù)如此。若是水滿漫過窖口便要出事,泡塌水窖就意味著斷了一家人的活路。多般時候,天空就像淘氣的孩子,雷聲半晌,卻不見一滴雨水。父親悻悻而歸,嘴里不斷嘟囔著“天公不作美,枉費莊稼人的苦心”之類的話語。
“要是天公看得到莊稼人的死活,日子就不會過得如此清苦了?!边@是村里人一貫的說法。這意思是說,黃土村的莊稼人不能指望上天能時刻記得你,他們把水窖當(dāng)作村莊觀望天空的眼睛,想借它表達自己對雨水的期盼。按照父親的說法:同在一片藍天下,澇的地方被水淹透了,旱的地方被太陽曬干了。我深知父親這些話語中流露的無奈,也曾在心中埋怨:天空為這個世界準(zhǔn)備了多少滴雨,卻不舍得給黃土高原多分一滴,何其不公!我信命,但我不認(rèn)命,不然拿什么解釋我們村那些深邃的水窖?
三
黃土村的貧瘠是干旱造成的,貧苦讓每個黃土人的內(nèi)心充滿自卑和屈辱,我也不能例外。很多人選擇逃避,我沒有。有人叫我介紹一下自己的家鄉(xiāng),我知他有調(diào)侃取笑之意,便脫口而出“貧困甲天下”幾個字。那人微笑,又問為何而貧?我直言不諱地說,缺水。他進而又說,自己許多年前聽到這樣一則傳聞:通渭縣有一婦女?dāng)y女兒進城辦事,晚間住在縣里招待所,女子想給女兒洗個澡,不料剛打開水龍頭,女兒便哭道:“媽媽,我不洗,我們這樣糟蹋水,老天爺看見了不給我們下雨怎么辦?”他問我此事是否屬實?我說,確實屬實,若不信,可看一部電影,名曰《水罐》。我在與人討論這些話題的時候,腦海中仿佛有一只眼睛緊緊地盯著我,我看到這只眼睛中泛出的綠光。如果我已經(jīng)把一口水窖忘卻腦后的話,那我對不起幾十年的鄉(xiāng)村歲月、對不起水窖對我的養(yǎng)育,更對不起父母的諄諄教誨。父母親幾十年的訓(xùn)導(dǎo)是讓我做一個頂天立地的人,不能忘恩負(fù)義,我牢牢地記在心里。再者,老水窖深陷的眸子一直盯著我呢,我對她說過的話不絕于耳,我認(rèn)為這是一種鞭策。
此時不覺想起在鎮(zhèn)子上學(xué)那段日子。母親從三爺家取得一空酒瓶子,如獲至寶,捧在手里仔細(xì)觀望,像是一個藝術(shù)家正在欣賞一件藝術(shù)作品,少時便放在一盆清水中仔細(xì)清洗。母親視水如命,很少有一件物品能讓她用一盆清水招待,這只瓶子是個特例。我看在眼里,心頭之喜溢于言表。這只瓶子供我上學(xué)飲水之用,一瓶水便要維持一整天的生計。此后歲月,我在鄉(xiāng)間小道行走時總是手里拎著這只瓶子,瓶子里灌滿了水,再放幾片母親用鄉(xiāng)村植物特制的茶葉。在學(xué)校時,瓶子被小心翼翼地放在課桌或是窗臺上。我有時便盯著水瓶陷入沉思,那時候覺得自己要是能做一條魚就算站在人生巔峰:有取用不盡的清水,還有什么事能比這更加美妙?瓶子中的水不敢多喝,量有限,口渴至極才敢呡一口,不然就得挨渴。我長這么大,只記得自己被母親狠狠教訓(xùn)過兩次,被她追著滿院子跑,最終還是挨了鞋底:一次是不小心折斷了她新買的圓規(guī);另一次是我貪玩摔碎這只水瓶。父母去田間勞作亦是如此,一只用了不知有多久早已掉漆的軍用水壺,休憩時輪換著喝一口,啃幾口干糧,多少年的歲月就是這樣走過來的。我家窖小,取用一滴水都得有一個說法,這話聽起來玄乎,但放到黃土村便見怪不怪。
我才疏學(xué)淺,無法更加深刻地描述,自己在黃土村圍繞一眼水窖走過的清苦歲月,但我能細(xì)數(shù),這眼水窖給我留下多少深邃的片段。祖父時常跟我講述他走過的日子:從村口老窖挑水,兩只鐵皮水桶,他的桶子總是比別人的大。人走在前面,一頭瘦毛驢緊隨其后,背上也馱著水。到最后,人累倒了,驢也累倒了。自家水窖是后來挖的,再也不用挑水,他告誡我該如何珍惜水。我是個聽話的孩子,從祖父的眼神中讀到了艱苦。我時常仔細(xì)觀察祖父日間舉動:他起得很早,從屋外驢槽里舀來半瓢水,倒在洗臉盆中。水不能淹過盆底,他輕輕地將盆子半立在門檻上,雙手伸進水里,浸透雙手,使勁在臉上搓,而后將一條灰色的毛巾扔進水里,擺了又?jǐn)[,擰了又?jǐn)Q,在早已沒了毛發(fā)的光頭上擦拭一遍,這才算洗過臉。洗臉?biāo)岵坏弥苯拥沟?,需用手指均勻撒在地上才覺心安。這是老一輩人的用水習(xí)慣,不止于祖父。在黃土路上,如果見到一個鄉(xiāng)下人灰頭土臉,脖子裹著一層灰,臉卻稍顯白凈,莫笑他邋遢。這里沙多水少,祖祖輩輩都是這么走過來的,也沒見誰因為臉上的灰塵而失去什么。
四
我曾躺在山坡上仰望天空,希望那些漂泊的云朵能給我們村帶來一星半點的雨水。此時,清風(fēng)搖曳著風(fēng)中的幾片黃葉,日光讓它們的身軀迅速枯萎,我便在心里咒罵日頭的毒辣,它無情地蒸發(fā)泥土中殘留的水汽,炙烤田野中的生靈。我側(cè)耳傾聽,似乎能聽到天河淙淙的響聲。這個時候,我想起了自己年幼時趴在窖口說過的稚語。我問,你為什么老是泛著幽幽的綠光,看起來像一種恐怖的眼神,你想吞噬什么?老窖好似在說,我不愿意留下太多的淚水,我只想用凹陷的眼神看透時光,塞上的月亮在遠(yuǎn)方開出一朵花,我看見了一股清亮亮的水。
水窖給了我一條回憶的主線。我再也不愿意聽到一陣急促的水響聲,除非這股水能順著記憶的溝渠,流到院門前亮閃閃的水窖里;我又渴望聽到這樣的聲音,水響聲將一個黃土人的鄉(xiāng)間回憶深深地鐫刻在骨質(zhì)里。
黃河之水天上來,水無根嗎?我不這么認(rèn)為,每一個黃土人的心里都該有一汪有根之水。
原來是我做了一個夢,夢里有一眼水窖突然流出了淚水。
水,以及關(guān)于水的故事在外面孩童的時候確實有很多,時至今日依舊銘記于心,我想可能會隨著我們變老一起跟著變老,那時候,將會是一個個傳奇故事,講述給我們的子孫的話,一定如我們那時候聽爺爺講故事一樣,不可置信地砸吧他們的舌頭。
清風(fēng)老友好作品是由溫度的,我最是喜歡,希望能在工作之余多出佳作。問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