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風(fēng)】陪父五日(散文)
母親去世五年了,父親還是固守在老家,不愿跟著我和哥哥住。因此,逢年過節(jié),我總要抽出一點時間回老家去陪伴父親。
今年端午節(jié)去看父親,怕他擔(dān)心,坐上車我才告訴他。父親在電話那頭既驚喜又惶惑,告誡我晚上開車一定要慢點,不要趕路程,小心自己的血壓,多在服務(wù)區(qū)休息。得知我坐火車回去,他才放下心,但仍舊反反復(fù)復(fù)地說一些注意事項后才掛了電話。
夜已深了,我心緒繁亂,靠在窗玻璃上望著疾馳的原野,想象著兩千里外,興奮又不安的父親,他睡得著嗎?他該怎么熬過這個夜晚?
第二天早上,我打開手機(jī),有幾個未接電話,都是父親打過來的。我立即回?fù)苓^去,告訴父親,我大約下午才能到家,中飯不要等我。他哦哦著,掛了電話。
下午兩點多,我走進(jìn)村莊。遠(yuǎn)遠(yuǎn)地看到父親一只手扶在大門的門框上,兩條腿不停地交替用力,大概已經(jīng)站了好一會了。我快步走過熟悉的胡同,和父親一同回屋。餐桌上,籠屜里的蒸餃還熱熱乎乎,他把蒸餃一個個夾到盤子里,擺在我面前讓我吃。我說在火車上吃過了,但他執(zhí)意說吃菜餃撐不著人的。眼看籠屜蓋子,碗盤筷子都油乎乎的。我拿起碗筷,強(qiáng)忍著吃起來。父親笑瞇瞇地看著我,也吃著自己盤子里的餃子。看來父親為了等我,還沒吃中飯呢,餓得夠嗆。父親最拿手的飯菜就是蒸餃,每次回去、離開時都要做一頓。
父親吃飯很快,吃完后等著收拾碗筷去洗。我勉強(qiáng)把滿滿一盤水餃吃完,告訴父親,我去洗,你歇著。
廚房里簡直沒有容腳之地。盤了土灶,卻常年不用,但灶前堆滿了干柴。廚具餐具掛著堆著雜亂無章,鍋碗瓢盆都油膩不堪、霉點斑斑。我把它們?nèi)糠胚M(jìn)水槽,擠了半瓶洗潔精,進(jìn)行徹底清理,抹布擦不干凈就用鋼絲球擦,洗潔精洗不干凈就用燒堿泡。
“喲,侄子回來了,一回家就大掃除!”富貴叔走進(jìn)院子,高聲大氣地嚷嚷著:“你爸真是有福氣啊,拿兒子當(dāng)閨女使!”富貴叔是我父親的初中同學(xué),因家里成分不好,初中沒讀完就輟學(xué)務(wù)農(nóng)。雖然七十多歲了,農(nóng)忙時還是一個棒勞力。
“我有福氣,咋了?你眼紅?”父親一瘸一拐地從屋里迎出來,拎著象棋袋。兩人便在院中的柿子樹下坐定,開始拱卒飛象,嘴巴也不閑著,車馬纏斗不休。
“我眼氣個啥呀?眼氣你個翹腳佬?眼氣你的獨眼龍?看看咱的身板!”天還沒入伏,富貴叔就穿著大褲衩,赤著上身,通體黝黑。而父親是整整齊齊的長褲短袖,他是退休教師。
近年,父親的老寒腿越加嚴(yán)重,走路一瘸一拐。后來又患了青光眼,一只失明,另一只視力微弱。父親卻能騎著自行車到集市上買米面蔬菜,摸索著燒好一日三餐。
父親的冰箱簡直成了百寶箱,掛面雞蛋牛奶蔬菜順手都往里邊塞,有些已經(jīng)霉?fàn)€變質(zhì)。唉,他的眼神不好,腸胃可真夠強(qiáng)大!我把這些寶貝扔的扔,洗的洗,又忙活了大半天。
父親今天很開心,在樹蔭下出車駕炮,高聲地和他的老同學(xué)開著玩笑。兩人你來我往廝殺激烈,一直到天昏地暗。
晚飯后,父親躺在客廳的長沙發(fā)上一邊看電視,一邊聽我說話,他的話雖然不多,但肯定超過之前一個月講的。
上房兩大間,隔成四小間,我和父親門對門各住一間。只有一臺空調(diào),裝在父親的臥室,他怕我熱,早早地就把空調(diào)打開。但空調(diào)馬力小,又很老舊,呼哧呼哧喘著粗氣。他又覺得我的房間不夠涼快,搬來一臺電風(fēng)扇。
以前,父親很怕熱,常常把空調(diào)溫度打得很低,現(xiàn)在卻不一樣了,即使三伏天,空調(diào)開一會兒就馬上關(guān)掉。但今晚,已經(jīng)到了深夜,空調(diào)還開著。我擔(dān)心他著涼,走過去關(guān)空調(diào),父親說不冷,別關(guān)。其實,父親是想讓空調(diào)冷氣進(jìn)入我的房間。正當(dāng)我執(zhí)意要關(guān)空調(diào)時,居然停電了。父親摸索著爬起來,遞給我一把老蒲扇。
第二天起床后,我發(fā)現(xiàn)父親靜靜地躺在外屋的長沙發(fā)上閉目養(yǎng)神,餐桌上擺放著從集市上買來的包子、油條和兩碗小餛飩,平時的早餐他可沒有這樣豐盛過。
吃過早飯,父親想起停電的事情,自己就騎上自行車出去了。很快他又回來,說人家在開會。一個小時后,他又去,回來的時候氣鼓鼓的,肯定是被人回絕了。我讓他消消氣,問他平時誰來收電費,他這才記起,打電話給一個叫老黑的。老黑來了,經(jīng)過檢測,說電容器功率不夠,保險絲燒了。于是換上新的配電箱,通上電,父親終于松了一口氣。
中午,我做肉絲面。做到一半,煤氣瓶卻沒氣了,我只好用電飯煲繼續(xù)做。飯后,我頂著大太陽上街打聽,有人說老街有一家換煤氣的。我轉(zhuǎn)進(jìn)那條老街,問了幾個人,才找到那家換煤氣的。我買了一瓶煤氣和一條新氣管,并隨手抄下他家刷在墻上的服務(wù)電話。
真不知道父親為什么要固守在這里呢?憑他的力量要應(yīng)付這些生活中的困難談何容易!
我剛回到家里,父親騎著電瓶車就跟進(jìn)來。他想把車先停穩(wěn),再搬剛買的桶裝水。但車身太重,他控制不住,電瓶車帶著他一起倒下,我跑過去扶他起來。父親是一米八五的漢子,曾經(jīng)強(qiáng)壯如牛,如今竟然連電瓶車也駕馭不了。我告訴父親不要再騎電瓶車,以后用自行車馱半桶就行。他答應(yīng)著,臉紅了。
下午,我整理房間里的物品,把棉被和厚衣服用被單包裹起來,碼放整齊。單衣服該洗的洗,不能穿的就扔。地面上、桌椅上的灰土很久沒有打掃,我用掃把掃拖把拖抹布抹,一直忙活到傍晚。
第三天早飯后,我決定對院子西邊的空地下手。這片空地占院子的一半,母親在世的時候,這里曾經(jīng)是一片郁郁蔥蔥的小菜園,整齊的菜畦上歡實地長著青菜、四季豆、辣椒、西紅柿、韭菜、大蔥。新鮮蔬菜吃不完,母親常常分給親戚、鄰居家。如今,這塊地里除了幾棵稀稀拉拉的韭菜、辣椒外,全被雜草占領(lǐng)了。我將菜刀磨快,便是一頓披荊斬棘。父親也在一旁幫忙,他把砍下的野草打捆,用自行車馱著扔到街邊的垃圾桶里。
我一邊熱火朝天地干著,一邊向父親憧憬著:這邊栽青菜蘿卜,那里種大蒜缸豆。父親說,看不見了,干不動了。五年前的父親不是這個樣子的,是什么消磨了他的意志?
我和父親忙活了整整一天,才把那片荒地清理干凈。吃過晚飯,我倆坐在柿子樹下閑聊,一陣微風(fēng)從墻外拂來,穿過面前新整出的空地,帶來一片清涼。
第四天,我在房間內(nèi)外房前屋后又忙活一整天。
吃過晚飯,我坐在桌旁喝茶,父親躺著看電視。忽然,他扭過頭看著我說:“你的假期快結(jié)束了,明天去找你的同學(xué)朋友們聚一聚吧!”
“這次回來時間短,我就在家里陪你。”以前每次回老家,我把大半的時間用在和同學(xué)聚會上,陪父親變成了捎帶。“你明天跟我一起去南方過夏天吧!”
父親的神色很猶豫,像看到一個圓滑的東西又無從下手剝開來似的。他沉思很久,才說:“不想去?!?br />
“為什么?”
“自古忠孝難兩全。你是公家人,公事是大事,去了會影響你的工作,我能夠照顧自己?!?br />
“你的眼,你的腿,顯然都不好使。柴米油鹽、一日三餐對你來講很不容易呢?!?br />
父親堅定地說:“我也知道有點難,但并不像你說得那么嚴(yán)重,我能克服。你弟兄倆都很忙,不用擔(dān)心我。至于居住環(huán)境,雖然我眼神不好,腿腳不便,但可以慢慢整理?!?br />
第五天上午,父親早早地去集市上買了瘦肉和餃子皮,回來就開始收拾餡料。我湊上去要幫忙,他不讓,說他包出的餃子好看,似乎向我證明著什么。是的,父親包的水餃不但好看,而且吃起來特別有滋味兒。
中飯后稍事休息,父親就催促我出發(fā)坐火車去,他送我到大門口。我拉著行李箱走過窄窄長長的胡同,直到拐進(jìn)街道上,也沒回頭。但我知道父親一直站在大門口,看著我的身影在胡同口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