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在晚年進(jìn)入清晨的明澈(隨筆外一篇)
波蘭詩人米沃什贊譽朋友辛波斯卡的詩:隱藏了一個“節(jié)制的自我”。的確,詩歌中的辛波斯卡,總是在日常事物中沉思、敘述,充滿歉意和感激。正是自我的節(jié)制而非沉溺,使她區(qū)別于狄金森、普拉斯等同時代其他女詩人。
她謙卑,強調(diào)自己對于世界的無知,“在詩歌語言中,每一個詞語都被權(quán)衡,絕無尋?;蛘V铩]有一塊石頭或一朵石頭之上的云是尋常的。沒有一個白晝和白晝之后的夜晚是尋常的??傊瑳]有一個存在,沒有任何人的存在是尋常的?!?br />
她打量這一個世界的眼神與言說,就充滿了驚喜和敬重。生活中的尋常細(xì)節(jié),也帶來歡欣、愛、沉思,進(jìn)入詩中。例如《墓志銘》:“這里躺著一個老派的女人,仿佛/一個逗號。幾首詩的作者。大地/接受她,讓她安息,盡管生前/她不屬于任何文學(xué)的圈子。/除了一首小詩、牛蒡、貓頭鷹,/她的墳?zāi)箾]有其他的裝飾。/過路人,請拿出隨身攜帶的計算機,/測算一下希姆博爾斯卡的命運?!?br />
她不屬于任何文學(xué)圈子,所以她廣大,心遠(yuǎn)地自偏。一九九六年獲諾貝爾文學(xué)獎。二〇一二年去世,八十八歲——用高壽和力作,表達(dá)對生命的肯定、對塵世的信心。
成名之后,一個詩人必然要回答后輩、記者提出的“如何寫詩”一類問題。辛波斯卡的答案充滿趣味和智慧:“讓我們脫下翅膀,試著靠步行寫詩,可以嗎?”詩人必須與世俗生活摩擦、沖突,像鉆木取火,讓一支筆終于升溫、涌現(xiàn)出火焰。
“你需要一支新鋼筆。你用的這一支犯了不少錯誤。它一定是來自外國的?!蹦蔷椭荒馨炎约捍蚰コ梢恢т摴P,用熱血、汗液作為墨水,寫出的文字才攜帶著個人的情感和力量。
“如果你要成為一個鞋匠,僅僅對人的雙腳具有熱情是不夠的,還得了解你使用的皮質(zhì)、工具、正確的樣式等等。藝術(shù)創(chuàng)作也是如此。”寫作與制鞋一樣是一種技藝,大師都是從匠人開始煉成的。清代朱履貞談書法,“學(xué)書未有不從規(guī)矩而入,亦未有不從規(guī)矩而出,及乎書道既成,則畫沙、印泥,從心所欲,無往不通。所謂因筌得魚,得魚忘筌?!彼坪跻舶低ㄓ谛敛ㄋ箍ㄖ^點。得魚忘筌,依然有“筌”隱隱在。筌,就是技術(shù)、基本功、修煉。倘若說“得魚而無筌”,那是靠不住的鬼話。
“也許你會從散文中學(xué)到愛?!蔽依斫猓吧⑽闹械膼邸备泳唧w、細(xì)微,有明確的指向和依歸。詩歌中的愛,從“散文中的愛”出發(fā),趨于抽象、無名,而及于萬物。葉芝的《當(dāng)你老了》,讓每一個人都可以代入其中,成為抒情對象“毛特·岡系列”中的新成員。愛吧,每一個白晝和夜晚都那么不同尋常、不同凡響。
……
與辛波斯卡對政治問題保持距離不同,詩人米沃什曾經(jīng)是波蘭政府的外交官,必然與政治發(fā)生關(guān)聯(lián)。出走美國數(shù)十年后,在晚年回到祖國,二〇〇四年去世,九十三歲。“我們和鮮花把影子投在地上。/那些沒有影子的事物沒有活下去的力量?!泵孜质埠王r花站在一起,迎接光。他用不斷更新、蛻皮的一生和語言,作為詩歌中的光線,持續(xù)反對一個時代的黑暗和虛無。雖歷經(jīng)滄桑,他像辛波斯卡一樣保持了達(dá)觀和暖意。
米沃什不喜歡近視、口吃的英國詩人拉金的詩歌,認(rèn)為那些句子很沮喪、仇怨、絕望、空虛?!斑@么多我以為已經(jīng)忘掉的事/重回我心間,帶著更陌生的痛苦/——像信件到達(dá),而收信人多年前/就已經(jīng)離開這座房屋?!边@是拉金的短詩《為什么昨夜我夢見了你》中的句子。不知道米沃什喜不喜歡這首詩。
眼睛和舌頭的混沌,使拉金內(nèi)向、孤獨、自閉,試圖在語言中建立起清晰的景觀。其聲望,建立于對種種精神荒涼的表達(dá)深度和準(zhǔn)確度上,包括愛情——戀人早年的面孔浮現(xiàn)夢中,像遲到的信,來到廢棄已久的信箱。讓信箱想起自己是一個信箱?
缺乏愛與被愛的拉金,應(yīng)該是在早晨醒來后寫下這首詩。他或許還站在水龍頭下進(jìn)行了一次淋浴,以便緩解“昨夜”和“你”所帶來的痛感,像夏日的雨水沖刷一只裂紋斑駁的舊信箱。拉金似乎不寫散文,所以沒有從這一文體中學(xué)到愛、得到愛。
米沃什也寫散文,有回憶錄《米沃什詞典》、隨筆集《被禁錮的頭顱》《詩的見證》等等。他喜歡小林一茶,把其俳句作為座右銘:“我們走在地獄的屋頂,/凝望鮮花。”
“遲至九十歲那年,/一扇門才在體內(nèi)打開,/我進(jìn)入清晨的明澈。/往昔的生活,伴隨著憂傷,/漸次離去,猶如船只?!边@是米沃什《晚熟》一詩的開頭一節(jié),呼應(yīng)著他《禮物》一詩的結(jié)尾:“直起身來,看見船帆和大海?!蔽以诙柀柊四陮懗隽松⑽摹吨逼鹕韥?,看見船帆和大海》,那也是個人生活和米沃什賜予我的一份禮物。
辛波斯卡和米沃什,都在晚年獲得了波蘭清晨的明澈,直到身體與影子合二為一,加入大地。
扎加耶夫斯基是第三個被我敬愛的波蘭詩人。流亡法國、美國多年以后,他也在晚年回到波蘭。目前仍然活在這個世界上。真好。
◎反對一團幻覺的污濁的云
波蘭詩人扎加耶夫斯基在《捍衛(wèi)熱情》一書中寫道:“我并不完全反對一種自由的、明智的、優(yōu)美的詩歌,一種力圖聯(lián)結(jié)起遠(yuǎn)與近、低與高、凡俗與神圣的詩歌,一種力圖記錄靈魂的運動、情人的爭吵、城市街景,同時還能注意到歷史的腳步、暴君的謊言的詩歌。我只是惱怒于那種小詩歌,精神貧瘠,無智慧,一種諂媚的詩歌,卑躬屈膝地迎合這個時代的精神刺激,那種懶惰的職業(yè)官僚似的東西,在一團幻覺的污濁的云里迅速掠過地面?!焙孟袷窃卺槍Ξ?dāng)下中國詩壇發(fā)言,針對“一團幻覺的污濁的云”,充滿惱怒和無奈。
這個喜歡中國古典詩歌的波蘭詩人,提出過他理想中的詩歌、詩人的尺度:
“自由的、明智的、優(yōu)美的”——抒情;
“聯(lián)結(jié)起遠(yuǎn)與近、低與高、凡俗與神圣”——辯證;
“記錄靈魂的運動、情人的爭吵、城市街景”“注意到歷史的腳步、暴君的謊言”——見證。
這三點,似乎也與“詩緣情”“詩言志”“一語天然萬古新,豪華落盡見真淳”“興、觀、群、怨”等中國詩學(xué)觀點,暗通、契合。
當(dāng)然,對好詩歌、好詩人的最準(zhǔn)確的辨認(rèn)者、衡量者,是時間。比如,陶淵明在六百年后的北宋,才開始得到蘇軾以來歷代書生的敬意和回應(yīng)。杜甫,死后經(jīng)過元稹、白居易、韓愈們的推舉,才漸漸確立其詩圣的地位,并隨時間的推移而日益顯現(xiàn)出動人的力量,正如魯迅所說:“杜甫似乎不是古人,就好像今天還活在我們堆里似的?!?br />
扎加耶夫斯基寫過一首《中國詩》,向一個古老國度里的前賢們致意:“我讀一首寫于千年前的中國詩。/作者述說著整夜落在他烏篷船上的雨,/和最后安頓在心里的和平。/只是巧合嗎?十一月再次來臨,暮靄沉沉。/只是偶然嗎?/詩人們向偉大的時刻進(jìn)發(fā)/為了獎賞與成功,/而秋天周而復(fù)始/從驕傲的樹上撕去葉子,/假如還有什么留下,/唯有雨在詩歌中輕柔的低語,/既不快樂也不感傷。/唯有純粹,無人看見,/在傍晚,當(dāng)光和陰影/暫時忘卻了我們/而忙于神秘地移動?!?br />
扎加耶夫斯基來中國訪問,被問及《中國詩》中所讀的那首中國詩,是誰的?蔣捷的《虞美人》嗎?——“少年聽雨歌樓上,紅燭昏羅帳。壯年聽雨客舟中,江闊云低、斷雁叫西風(fēng)。而今聽雨僧廬下,鬢已星星也。悲歡離合總無情,一任階前、點滴到天明?!痹右蛩够卮穑骸坝洸磺辶恕!钡拇_,在古代,中國詩人幾乎都是在舟上、馬上、驢上、歌樓上、茅舍里,接受雨水的教育和啟示,得到“最后安頓在心里的和平”,以及“雨在詩歌中輕柔的低語”,而不再計較“還有什么留下”,雖然“這里也有絕望,但慰藉的到來勢不可擋”(蘇珊·桑塔格)。
顯然,扎加耶夫斯基的神秘主義詩風(fēng)和內(nèi)心對時代的超越,與那一首中國詩沒有太大關(guān)系,但與整夜打在那一個中國烏篷船上的雨有關(guān)。他的詩作合于自己的詩學(xué)觀點:抒情、辯證、見證,形成一種微妙的平衡感,始終持守人性的美與力量,而不必“為了獎賞與成功”。
我也喜愛他的《休斯敦,下午六點》:
“歐洲已經(jīng)睡了,在一條由邊界線織成的粗糙花格子織物下/在古老的仇恨下:法國舒服地依著德國,波斯尼亞躺在塞爾維亞的手臂。/……我是孤獨的,因為歐洲睡了。/我的愛/睡在巴黎郊外一間高高的房子里。/……詩歌召喚著我們來到更高處生活,/但低處的一切同樣富于雄辯?!?br />
任何一個詩人,都是在“高處的召喚”和“低處的雄辯”之間凝神、辨認(rèn),像一只海鳥,在高處的山巖間筑巢,而又在低處的濤聲里尋覓魚蝦。所以,他孤獨,用格子稿紙作為睡毯,假裝蓋著一個愛人,在休斯敦,在上海……
對于同民族、同命運的前輩詩人米沃什,扎加耶夫斯基懷著敬愛,寫了一篇《我不能寫下關(guān)于米沃什的回憶錄》——米沃什往往能夠藏起“歡欣的偉大時刻”,“在孤獨中壯大”,像港灣里停泊的銹跡斑斑的舊船,“曾經(jīng)與颶風(fēng)搏斗,勉強幸存于巨浪的沖擊”,“我并不十分懂他。我必須重回他的詩、隨筆”。敬愛一個作家,最好的方式就是重回他的言說——去認(rèn)識他幸免于難的、港灣之外的大海。
一九八三年,扎加耶夫斯基在巴黎初識米沃什,之后,多次在加利福尼亞、紐約、休斯敦等地的朗誦會、課堂上相遇并交談。米沃什流亡異國期間,堅持用波蘭語寫作,盡管他曾經(jīng)是一個精通法語、英語等多國語言的外交官。他說:“當(dāng)我們變換語言時,我們肯定會變成另一個人?!痹右蛩够舱J(rèn)為:“如果你用波蘭語寫作,你就不得不接受波蘭歷史賦予你的復(fù)雜遺產(chǎn)?!泵孜质灿貌ㄌm語這樣一種長期“被征服的語言”寫作,來繼承這一份復(fù)雜的遺產(chǎn)。他在西方世界的影響力,是一九七三年之后通過美國詩人的翻譯逐漸形成的。一九八〇年,獲得諾貝爾文學(xué)獎。
晚年,米沃什終于結(jié)束長達(dá)幾十年的流亡,回波蘭定居。扎加耶夫斯基像鄰居一樣,多次去他寓所看望,共飲暢敘?!霸诓蛷d,他說話聲音很大,因為聽力不好,這使他的朋友有一些難為情——說話的隱私性少了。他的笑聲不可抗拒?!倍柀査哪辏孜质踩ナ?。
扎加耶夫斯基認(rèn)為,米沃什是狂喜的人,愛大笑,“仿佛需要從其職業(yè)性的莊重里,暫時抽身休息片刻”。他其實是在以狂喜抵抗沉痛。我看到過米沃什、布羅茨基、希尼三個人的合影,像三個頑童摟肩歡笑。三個我喜歡的詩人。他們有暖意和愛意,語言里才充滿了天真的光輝——直視惡與偽,肯定自由、生命和美。
正如扎加耶夫斯基所言,米沃什不是教條主義者,“從來沒有同意自己的意見”,其詩歌“狂喜的語調(diào)混合著清醒的反思”,“它不是‘自然的’詩歌,不是‘沉思?xì)v史’的詩歌,也不是‘自傳性的抒情’——它是這一切!”
偉大的詩人和詩歌,必然在沖破、嘲諷分類學(xué)——偉大的事物一言難盡,如天風(fēng)吹海,反對一團幻覺的污濁的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