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中國故事】圣江來了陌生人(征文·小說)
一
日頭掉落到山后腦勺,像回光返照,把一邊天染成血紅。
圣江像罩在透明的真空的器皿里,村頭千年老樟樹,被孫猴子手指定過,連片葉子都不曾抖動過。
雞在大鍋里捂了有兩個多鐘頭了。潛樟妹用筷子戳了戳,雞肉已煮爛,湯不多不少留有兩白殼碗光景,湯色金黃。勺子舀來嘴里吸一口,朝天翻兩翻眼睛,嗯,不偏咸不偏淡剛好。鍋灶里退干凈火,拍拍褲腿上的灰。煙囪出來的煙,久久不愿散開,都窩在囪口邊,有部分順著瓦脊滑落到院子里,越聚越多。
潛樟妹煙霧里冒出來,一腳剛跨出院門坎,脖頸就昂了昂,扯滿嗓子,喊:通通哎——好歸來夜飯了哎——
這一通喊,嚇著了躲在老樟樹上那一幫子正煩叫熱死啦熱死啦的知了,都噤了聲,心里想,這通通孫子也太貪玩了啊,看把這老婆子急的。
通通沒有喊來,卻喊來個陌生人。確切說,這人不應該是樟妹奶奶喊來的,只是湊巧而已。
這人出現(xiàn)時,距離村口起碼有百來米。樟妹奶奶家在村口,村口就是樟妹奶奶家。這天色冷不丁就暗下來不少,在人還沒有察覺間。天邊的血紅也就變了色,不再純艷紅,而是摻雜著少些許墨黑。黑塗抹,不能完全堵住鮮紅,讓它透射出一部分來,一束束射到稻田里、樹冠上、河面上,也照著那往村口來的人。樟妹奶奶老眼昏花,看那人就覺得像咳出一團帶血絲的痰。她當然知道是個人,除了用眼睛所見來判斷,更多時候是憑感覺。在圣江村生活了七十多年,就憑個遙遠的滴滴影子,她就能知道那是個陌生人。
和陌生后生家近距離之前,樟妹奶奶返回家里兩次。
把雞盛到小缽頭里,另外舀了一小碗雞湯擺桌上。出門繼續(xù)吆喝,通通哎___好快點歸家來了哎。奇怪了這人,她想,都噶老半天了,才走多少路?三十米?五十米?比小腳老太婆還慢呢!再返回家里的時候,她忘了回來是要做什么。愣在院子里老半天。就在一呆一愣間,天就完全暗了。突然想起鍋里焐熟的雞,連忙進廚房揭鍋蓋,才發(fā)現(xiàn)……完了,她想,真要老年癡呆了?唉!兒子兒媳倒好,快活生兒,懶病帶兒,再不把通通一起帶城里去,自己這老身骨,恐怕也帶不了多少時候了。取名還取得亂七八糟,通來,說鈔票運氣福氣通通都跟著來,聽聽,哪有這種一廂情愿的講工的?鈔票運氣福氣都來,那晦氣就無緣無故不會也跟來?她就不叫孫子通來,她就叫通通,啥哩都通,多好。
她再次出門,差點和那人撞上了。哋,真是奇怪,走路不看路人,那個眼烏珠掉褲襠里了?
樟妹奶奶反應還比較快,一側(cè)身,想讓過,嗬,擦肩了,她踉蹌,那人卻臉朝下扒倒了。你這人怎么噶不小心的!她有些惱,我一把年紀了,經(jīng)不起跌了唉,跌壞了你怎么陪?你啥哩人,來圣江……要死吧,恐怕酒吃多了哇。樟妹奶奶聞到那種刺鼻嗆喉的味道,有酒精味,又有發(fā)酵爛果子味,呃,還有類似發(fā)餿的豬食味。嗨嗨,嗨!她扯那人衣服,沒反應,她又推那人肩膀,仍然沒有反應。蹲下身,雙手一起著力,終于把那人翻了個半邊。臉露出來了,上半身折扭,下半身還扒著。家里的那點燈光,游到這人臉上,都神經(jīng)衰弱了,看著怎么像片剛落地的葉子,青不青黃不黃的。感覺上,這人年紀不大。嗨嗨嗨,她搖他,醒醒,醒醒!還是沒動靜。手指鼻底下探一探,那有一絲氣息。不會,死了吧!哎……通通,通通在哪里???她才想起來了叫下隔壁李嫂,叫別個來看看,這人出啥事了?。?br />
二
食堂里吃好晚飯,娟兒沒有像其他人一樣,吃完就上崗。不知從啥時候起,八小時的班,變成了十二個小時的班了。
她進了換衣間。
綠色鐵皮工具箱,砌磚似地靠著一面墻,一只只從底往上砌,砌了六層。她的那只在第四層中間。
上班規(guī)定是不準帶手機的。起先她很不習慣。日日夜夜多少個日子,形影不離,突然就分離,一分開就十幾個小時。那是種煎熬,讓她心神不寧,手在做,魂在飄,時刻想打開手機屏,探個究竟。那上班的時間,秒變分,分變時,漫長呢。為此,她適應了兩個多月,倒坦然了,覺得這樣蠻好,有小別勝新婚的滋味。
在打開工具箱之前,她覺得要有個儀式,就像去見他之前準備的那樣。捏著淡紅花格子襯衫衣擺,拉一拉,前胸掛著白圍裙,彈一彈上面的細線頭,讓它鳳舞飛天,后背,再拍一拍灰塵。白色無檐罩帽,取下,將臥龍盤蛇似的頭發(fā),抖一抖,甩一甩,瀑布似流淌。褲兜里拿出小塑料梳子,細細梳理,未了,復又盤踞山崗,用帽子罩著。對著鏡子,左瞅瞅右瞅瞅,眨巴眨巴眼。面帶微笑。打開工具箱,就如打開一扇門,迎他進來。他會說,娟兒,你真好看,披肩長發(fā),真好看。他在縣城里跟人家學裝璜,見得女人多了也學壞了,會甜言蜜語哄人開心。但她喜歡聽他說這些話,就是愛聽。廠里不許留長發(fā),她就是不愿剪,情愿在上班前為此多花一刻鐘盤頭發(fā),頭發(fā)把帽子撐得飽飽滿滿,就為了愿意聽他無數(shù)次的娟兒你披肩發(fā)真好看。很失望,他沒有如約而至,卻看到了哥給她的留言。她了解哥,知道他真如他所言,會去干傻事。
看到哥的留言那一刻,頭像被錘子狠砸了一下,咕嘟咕嘟,腦袋里冒泡,然后轟然,如水流成瀑,然后一陣嘈雜,鳥鳴狗吠牛哞蟲噓馬嘶……一股腦兒,然后突然,所有聲音消失了,片刻兒后,才聽見熟悉的機器轟鳴。
哥,也可能,只是說說。她走去對面五金廠,邊走邊說給自己聽,哥膽小,他就是有那個念頭,他可能也不敢。
房門虛掩著,床上的小被子,疊成豆腐干,上面果然放著哥的手機,還有一串鑰匙。
哥——哥哥哎——
她喊,一排排房門敲過去。哥啊,你去哪了哇!
她的喊叫,像敲在破了的鑼子上發(fā)出的,破音,顫抖個不停,撕裂,仿佛千刀萬剮著身體。
走廊里哪有什么人影?只是將她的喊叫,撞上了墻,又彈回。
娟兒也膽小,和哥一樣,隨爹,不像娘。所以娟兒不跟人吵架,更不會主動找人家事兒,娟兒受氣委屈了,寧愿忍著,寧愿自己委屈自己,不爭,自個兒把委屈咽進肚子里去,讓它在里面翻跟斗,跺腳,折騰,委屈把自個兒折騰苦了累了,也就不折騰了,就息了順了。哥也這樣,哥接了人家的氣,也放肚子里,讓它越積越多,像裝進垃圾桶,塞滿,久了,酸了,爛了,化成毒氣,捅得肚子疼,心疼,然后開始爛心爛肝爛肺,說不定很快就會從里爛到外,把人給爛死。娘不這樣,隔壁花嬸兒常說娘是狗膽,看著一幅衰樣,私下卻沒有她不敢做的。這會兒娟卻沒忍住。
娟兒回廠里叫娘,娘的班跟她不一樣,娘上長白班,只上八小時,就跟那些坐辦公室的人一樣。娘做檢驗員,聽娘說她能有這么好的位子,完全是因為昌伯幫了忙。娟兒不太信,那人吹牛從來不打草稿,認識的人都知道,只有娘信他,不知道吃了他什么迷糊湯。娘五點就下班的,這會兒娘肯定在房里。這里離集鎮(zhèn)好幾十公里,沒有車通到鎮(zhèn)里,這里離最近的村都要十幾里路,附近又沒有啥好玩的,只有山呀溪呀,老家也山呀溪呀的,山比這里更大,溪比這里更寬。所以娘吃過飯一般就在房里看看電視打打毛線。
娟兒和娘住在一起。
房門不開,娟兒就娘姆娘姆叫門,沒人開門,娟兒就拍門,拍得很響,還有沒開門,娟兒就急了,拿鑰匙開,發(fā)現(xiàn)門反扣的,那娘肯定在房里。她又拍又叫,后來都用上了腳,踹。門很不耐煩地開了。娘皺著眉,不看娟兒只看地兒,嘴卻不閑著,一點點規(guī)矩都沒有,哪里像個囡恩?邊說邊往里走。房間是大通間,中問立著個食堂汰掉的菜柜,算是隔出里外。薄被卷成一窩窩縮在一角,娘坐床鋪上,還是不看娟兒,低頭一針一針打毛線。說,啥事要這么火急火燎的?是死人了還是著火了?
昌伯吸著煙,坐在窗前,每吸一口,就將頭仰起,臉朝天,厥嘴,將煙一圈圈送出,時不時斜一眼娟兒,一邊面顎不停地抖。
是死人了,可能現(xiàn)在已經(jīng)死了!娟兒已無法控制情緒,你,她指著昌伯,出去!
愕然!看看娟兒娘又看看娟兒。娟兒娘說,個囡今朝怎么了,瘋子一樣。
昌伯拿起床上的香煙,邊走邊說,沒有教料的。
娟兒給娘看哥的留言。
幺妹,我走了,你看見這個留言的時候,我可能已經(jīng)死了。這日子,我實在扛不住了,太吃力了,不如死了好,一了百了。我也怕死,跳樓割靜脈,想想都怕,不敢,你哥是個男人,但當不了男人,是個懦夫,其它死法都不敢,我就醉死,講不定醉死啥哩都不曉得,最好。我去買兩瓶燒酒,走走遠點吃死。你們不尋我,當從來沒有這個哥好了。手機和鑰匙放在被子上,你來拿去用,以后娘要靠你照顧了,我尋爹去。再見!
再怎么辦?娘。
萬元不會真去死吧!???
會去死的,他那種鉆牛角尖的脾氣,你還不曉得?
么個,么個,再怎么辦?。?br />
快點去尋啊,娟兒也不知道去哪兒找,但總是要尋的。
娟兒哎,娘沒走幾步,就軟到了地上,娟兒哎,我走不動了,腳軟,站不住啊。
三
奇怪了,這個人怎么沒了呢?
樟妹奶奶站在那人躺過的地方。她瞅瞅進村的路,回頭看看身后進村的路,河邊老樟樹底,沒有人啊,古怪了。
李嫂說你有沒有記錯位置啊,黑咕隆咚的,容易弄錯位置哎。
是啊是啊,通通奶奶,你再想想。蘇媽附和。
站院子門上,筆直對牢樟樹,這個人離院子口,也就十來步光景,兩邊都是菜園地,一些菜都被日頭曬到差不多死了,就是天有點黑,也能看見一個大人啊。樟妹奶奶是想了,確定沒有記錯。古怪了,總是過了沒有幾分鐘啊,一個沒有氣的人,會到哪里去了呢?
通通,通通!樟妹奶奶叫。對著還氣急乎乎的通通說,你去樟樹下底那邊,還有河邊,你快點去看看,有沒有一個陌生人。
噢!
等等!那邊看過沒有你再歸來村里這條路上看看,走到村那一頭,有不有都快點歸來告訴我,我在家里等你。
好唻!通通小跑,往樟樹底去了。
你倆人夜飯吃過沒,要吃過到我家里去坐下?
好唻好唻,倆人答應。
農(nóng)事不多,村里人晚飯都早了。有一家人匯了些要好的酒友,胡吃海喝,卻正鬧著呢,那猜拳聲起哄聲,一次比一次響亮,那房子哪里罩得住,像那高壓水箱,無孔不出,門里、窗口,噴出來,升到天空,又直直地落下,灑滿一村。老人家不受影響,管你鬧天鬧地,收拾收拾家,抱抱孫子孫女,看看電視,只圖個熱鬧,管它電視里放些什么。愛熱鬧的男人們,就有些坐不住了,晃蕩晃蕩踅過去,桌上人見了,客氣招呼,來來來,喝一點喝點。這邊才假客氣幾句,人家已添碗添筷啦,就屁股搭凳子上啦,就喝上啦!
也有不愛喝酒的,也有不愛湊熱鬧的,青菜蘿卜各人所愛。這不,這倆大爺們,吃過飯?zhí)捱^牙,泡一大缸老茶,就村子路邊,自家兒門口,搖蒲扇,噱上白話了。
你昨天又給人看風水去了?
什么又哇,現(xiàn)在一般不給人家看,昨天是朋友來叫,幫幫忙的,又不收人家鈔票。
為啥不給人看了呢?
這行當不好做,現(xiàn)在的人都不太相信這些,不相信心就不誠,東家不誠,這個東西就不靈,在說,我又不是靠這個吃飯的,吃力不討好,難得煩。
哦,那昨天去的那家,是啥個問題。
噢,那家人哇,這兩年家里人一個個生大病,我去看了,他們家前年在南邊搭了個廚房,還占了村里一條小路,那廚房不該搭,動了下面一窩白蛇精,那家里人當然要倒霉咯。
厲害厲害!
這種小意思,我家還祖?zhèn)髦嗅t(yī),我也懂,但現(xiàn)在的人就是歡喜去醫(yī)院花鈔票,沒有得講的。
是啊是??!
會看屋基看風水看陰宅看病,你懂得真多哦,還懂些啥?
我會看相?
???厲害厲害啊。
一個人有沒有病,有沒有災,老遠走來,我一眼就能看出來。
那厲害啊,怎么看看的?。?br />
人有氣場,一個人的命理,通過他的氣場,我能夠接收著,就好像天線能收到信號一樣,一般人看不見的。
那是厲害的那是厲害的。
似乎為了證明自己所說不假,這個就拿眼四處找人。巧,黃昏的燈光里,有個人影,晃悠悠移動著,像風里沉浮的茫花。這人,你看。他指了指,這人不太對勁。怎么就不勁了?我也能看出來啊,那幅樣子,八成是酒醉了。
不對,沒那么簡單。于是,瞇起眼瞅,眉也皺起來了。不對,這人走路腳跟浮,活人有根基的,死人才這樣走路的。
另一個也咪起眼來瞅,希望能看出個不一樣來。沒啥呀,他不是用腳走路的嘛。
你曉得個什么哇,你看看,你看看,這人沒影子的。
這個就盯著那行人前后看,眼睛盯久了覺著那人忽兒大忽兒小,像簾子上的人物,有些飄。是咩,這人是好像不太正常,走路飄的,是沒有根的。
那人影兒,愈飄愈遠,漸漸地觸入樹影屋影中。
在要死了,這人快去了,得有人救,否則,過不了兩個時辰了。
這你都曉得?
那當然了,你看這個人,三魂里的胎光、爽靈已經(jīng)去了,就剩了幽精還在,七魄里的尸狗、伏矢、雀陰、吞賊、非毒、除穢、臭肺,就雀陰還在,也快差不多要走了。
人性的挖掘,讓文本有了厚度。精品之作!
靈魂對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時光變得更豐盈和飽滿。
善待別人的文字,用心品讀,認真品評,是品格和品位的彰顯!
我們用真誠和溫暖編織起快樂舒心、優(yōu)雅美麗的流年!
恭喜,您的美文由逝水流年文學社團精華典藏!
感謝賜稿流年,期待再次來稿,順祝創(chuàng)作愉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