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老宅熹光(散文)
哥發(fā)給我?guī)讖埨险南嗥?,告訴我這次老宅要修整了。因是冬天,畫面里老宅荒草凄凄,光禿禿的樹桿雜亂無章且突兀地戳在院子的角角落落,時光在無情地侵蝕著老宅,墻皮脫落,門窗殘缺,眉眼全無,蒙著一層脆弱荒涼的氣息,猶如風(fēng)燭殘年的老人。
總覺得要寫點(diǎn)什么,可又無從下筆。我對老宅的印象就像黑暗里飛舞著的螢火蟲,明明眼前都是悠悠的光,但等你想去撲捉那個亮點(diǎn)時,它卻“嗖”一個轉(zhuǎn)身淹沒在了黑暗里。
清明時節(jié),我們幾個陪著母親回老家祭祀,迫不及待地想看老宅變成了什么樣子。可能因?yàn)榻ㄔO(shè)的需要,把過道的南墻開了個通道,穿過南墻的通道,看到老屋已經(jīng)被掀得面目全非,院子里搭建著支架,幾個工人正在搭門窗上的石板,窗戶上的木欞已經(jīng)拆卸,像一個沒牙的老太太呲牙咧嘴地笑著。
可能這些回憶其實(shí)就藏在時光深處,當(dāng)無意中轉(zhuǎn)身回望時,它們就從藏匿的地方蜂擁沓來。哪些曾經(jīng)的歲月,哪怕再貧瘠、再瘦弱的故事,當(dāng)我站在老屋的面前時,立刻和春天的枝條一樣變得枝繁葉茂,在我的腦海里搖曳生姿。
爺爺?shù)臓敔斒且晃磺宄┠甑呢暽?,他不求高官厚祿,只愿留在家鄉(xiāng)為鄉(xiāng)親服務(wù),所以,朝廷又賜半副“鑾駕”,一把黃羅傘,有蹕道用的“回避、肅靜”四道方牌,并賜官服和兩枝帽子金花。歸鄉(xiāng)后這些都被他束之高閣,一心一意傳道解惑。這些東西直放到破四舊運(yùn)動被毀掉,當(dāng)然這是題外話,可又是與老宅密切相關(guān)的故事。因?yàn)槔险褪撬w的四合院,東西南北各三間,堂屋灰磚鑲嵌門窗,松木鋪頂,藍(lán)瓦起脊,一水的松木“二出頭”,二樓常年供奉著那些曾經(jīng)的榮耀,一般不讓人看,所以二樓給我的記憶是神秘而神圣的,就是沒有那些東西了,我也是能從爺爺和家人的言談舉止里感到對它的尊重,對文化的尊重。
西屋是石頭和土坯結(jié)合,南屋也是,不同的是石板起脊,它們用簡陋的身軀給一代代家人遮風(fēng)擋雨,而且保存了二百多年還算是牢固。東屋卻不知道什么時候塌了,石頭土坯雜亂地散在地上,一如老宅的記憶坍塌了一地。聽說當(dāng)時科考的學(xué)子都在東屋里背誦詩文備考科舉,站在那堆石頭旁,恍惚間看到了他們抑揚(yáng)頓挫仄仄平平的讀書聲。
老宅門樓在一個冬天不知道被誰點(diǎn)燃的火炙烤得漆黑,鑲嵌著“忠、誠、勇”三字的門楣也面目全非,那是高祖的字跡和祖訓(xùn),多少輩的人在這個門楣下來來往往,尊祖訓(xùn),受禮法,可以說它曾見證了發(fā)生在這個院子里的許多光陰故事,每一道勾勾劃劃里都是高祖的殷殷期盼,現(xiàn)在卻追隨高祖而去。只希望修繕的時候能重現(xiàn)這三個字,也算是對祖輩的一種緬懷吧。
站在老宅門前,目睹它的殘破不堪,現(xiàn)在要翻修,按說是好事兒,可不知為什么心里總覺得有地方放不下。我是一個念舊的人,可能對老宅的眷戀和回味有點(diǎn)讓我不舍得,因?yàn)檫@個老宅算不清走進(jìn)走出了多少人,一輩一輩一代一代都沒有留下,只有老宅依然留在這里無聲地訴說著自己的過往。
爺爺去世后,老宅歸了我們所有,以前孩們多,別看是書香門第,可也因?yàn)檫@個書香門第沒有富裕過,一個院子,父親兄弟四個分家時一家一塊各有所屬,所以老宅是四家的回憶,是四個家庭成長的故事,是我們叔伯姐妹十幾個生命的起源地。
按照尊卑,堂屋是正屋,由爺爺居住。走近堂屋,堂屋的門輕輕關(guān)著,陽光透過門縫像一束光射在地上,我仿佛又看到冬天的太陽在中午有力而溫暖地?fù)磉M(jìn)堂屋木門里,那一縷陽光正好鋪陳在爺爺?shù)纳砩?,爺爺身穿粗布衣裳,頭戴一頂黑色的瓜皮帽,雙腳著一雙白粗布做的船襪,已經(jīng)浮腫的雙腳穿不進(jìn)鞋里,黑面白底的布鞋就那樣搖搖欲墜地掛在腳尖,陽光透過的光柱里有微塵飛舞,看不清面目的爺爺雙手搭在肚子上依在躺椅里享受屬于他有限的時光。五歲的我從院子里跑過,爺爺喊我給他兜鞋子,我就兜著鞋的后腳跟吭哧著給他硬往腳上兜,腳后跟粗糙的硬皮剌著我的小手,爺爺說是給我撓癢癢,有時我也管給爺爺送尿壺,當(dāng)我端著尿壺從爺爺屋子里小心翼翼走出來時,手里會多出爺爺賞我的一塊點(diǎn)心或者一塊紅薯干,我絲毫沒有顧忌手里飄著尿騷味的尿壺,回頭一看,爺爺又躺在了躺椅上。那年?duì)敔斎ナ懒?,我對爺爺?shù)挠洃泝H限于此。模糊的面龐,躺椅,黑帽子,白襪子,就構(gòu)成了一個爺爺?shù)男蜗蟆?br />
恍惚中覺得還是當(dāng)初的那一束陽光,落了又起,起了又落,爺爺就似乎在這朝夕之間,一下子,沒了。
我出生在西屋。記憶里的西屋門口那棵大香椿樹,曾經(jīng)每年都給我家?guī)眍~外的收入。父親會爬到西屋屋頂,騎坐在屋脊上,小心翼翼地掰下每一棵嫩芽,再步行或騎車十幾里到縣城賣掉,換回來家里的必需品,偶爾還有一塊我夢寐以求的冰糖,每年賣香椿就成了我童年里最期盼的事。
西屋門口的紅薯窖是我最恐怖的地方,黝黑的洞口像一張妖怪的嘴,每次父親下去拾紅薯,我都害怕驚動里面的鬼怪,只等他出來用石板蓋住后,才能把我的恐懼也蓋住。
哥是照例每天天明開始在西屋的北面空地里背書,夜深人靜了,屋里母親的紡花織布聲還在當(dāng)著我們的催眠曲。爺爺常說,讀書聲、織布聲、孩哭聲,這三聲構(gòu)成一個家最大的幸福。
母親說,老宅是村里最好的房子,可我絲毫看不出哪里好,只看到殘破不堪??赡芩那啻簳r光,艱難歲月,養(yǎng)育兒女的辛勞都在這里發(fā)生并度過,相信她比我們有更多的感慨,可她表達(dá)不出來,只是一味地說,這是上百年的房子,當(dāng)時最好的房子。不知道她心里有什么想法,只是從她急促的呼吸和激動的嗓音里聽出她對老宅的念念不忘。
我理解母親的激動,一個東西只有承載了人物和情節(jié)才是活生生的,沒有人物和情節(jié)支撐的房子就是冷冰冰的房子,就是單純的四堵墻,就像一件事物假如沒有感情的依附只能稱謂事物,但若把它加入感情的元素,就是把感情揉進(jìn)事物里,事物就會變得圓融豐盈起來,它的質(zhì)就重新排列組合產(chǎn)生出另外的東西,就不是簡簡單單的墻、院子、房屋,而是親情和回憶。我從出生到搬出這里只生活了短短的六七年,那是孩童的七年,那是模模糊糊的七年,回憶都是斷斷續(xù)續(xù)的,好多關(guān)于老宅的事都是聽了父母和哥姐東一嘴西一嘴的敘述后,在心里描繪出的一個模糊的影子。按說是不應(yīng)該有多深的感情的,或者根本談不上什么感情不感情的,可總有一絲我也不知道的東西在牽絆著我,具體是什么我也不清楚,就是喜歡走進(jìn)老宅里,哪怕只是看著,回想著里面發(fā)生的故事,也能呆半天。
站在已經(jīng)變得陌生的地方,努力去尋找熟悉的味道,努力尋找那絲牽絆的東西,卻尋不到。娘指著門口的那片空地說,這里的香椿樹雖然砍了,停幾年又會簇出新的香椿樹,你出生的胞衣就是埋在這里的地下。
走出老宅的門口,我回頭又看了一眼,西屋門口的香椿樹不在了,牽絆著我的那一絲我也不知道的東西卻冒了出來。可能那時候我就在老宅里扎下了根。
靈魂對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時光變得更豐盈和飽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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