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輕舞.秋韻】如果年輪是匹隱約行走的馬(散文)
一直想寫些自己在四十八年里的回憶錄,苦于難以抓住重點,反而弄巧成拙。如果要寫,就應認真對待這件事,剖析自己,發(fā)現(xiàn)生活,像一名外科醫(yī)生,手術(shù)刀下去,精準無誤摘去頑疾,再用針線逢合傷口。而我呢,扭捏惶恐之下,擔心寫不好,時間拖到現(xiàn)在。
母親生我是在一九七一年七月的一個夏天。外出學習的父親沒有在第一時間看見我出生的模樣,卻早以和母親商量好,生個女孩叫玉華,是男孩叫志華,那就是我。
生我之時,哥哥已放在鄉(xiāng)下奶奶家中帶。這些計劃都是父母親不得以盤算好的。都說夏天出生的嬰兒長得快,陽光充沛,蔬果正旺,天氣不冷,這讓母親省去不少帶我時穿衣洗澡的瑣事。母親把我赤裸裸的放在浴盆里洗浴,四肢在水里撲騰,母親滿臉堆笑;母親把我放進搖籃里,輕輕地哼唱《北京的金山上》,我稚嫩的皮膚散發(fā)著母親乳汁的香,見風長、見水長、見陽光長。
半月后,父親回到家時,我已胖了一兩斤。母親與父親合計,讓鄉(xiāng)下的外婆來家中帶我,這一決定,便有了后來我與外婆的情感,與鄉(xiāng)下的情結(jié)。
說到外婆,她的命運幾經(jīng)坎坷。在舊社會,外婆的第一個男人很早就撒手人寰。這個男人是母親的父親。孤兒寡母如何生活,家中沒有男人難以過活。外婆又有了第二個男人。此時,母親和她的姐姐才幾歲大小。這個男人沒啥本事,打人成了日常。外婆的身上時常瘀青,本打算忍著,誰曾想,那個可惡的男人變本加厲,打罵愈演愈烈,母女三人龜縮在一起啜泣。外婆有了第三個男人,又生下了二女一男。這個男人對外婆很好,本以為幸福會長久,蒼天無眼,外婆的第三個男人也于七十年代初期離故。外婆缺少丈夫的愛,父愛對于母親是貧泛的。村里人說外婆命硬,八字大,克夫。此后,外婆再也未嫁。那時,我尚幼,對這個外公沒有印象。聽母親講過,這個繼父對她很好。當然,這些事情的細節(jié)都是我長大后,父親告訴我的。
外婆有一只眼睛失明,是在一次收割打谷時,谷粒躍入眼簾引起眼膜發(fā)炎,因無錢醫(yī)治活生生瞎掉的。
稍大點,我剛學會走路,弟弟出生了。母親又把我放在鄉(xiāng)下的外婆帶。我們兄弟三人再臨近讀小學才聚在一起,那個年月,許多家庭又何曾不是這樣。
關(guān)于鄉(xiāng)下,每次動筆就會淚水濕眶。土房、土灶、老井、古樟、田野、溪流……所有的地方都有外婆的身影。想啊,寫啊,腦海又浮現(xiàn)外婆的音容笑貌,雖然離開我,不,應該是離開我的視線三十多年,幻想用最委婉的詞句表達我對外婆的懷念,永留心底。外婆的模樣,如初始鮮活。
因我們兄弟三人年齡相差不大,一歲半一個;我接著哥哥的衣褲穿,弟弟又接著我的穿。個頭長快了,母親在我們的衣褲、紗衣上續(xù)補上一截。新舊布料混搭著,沒有一塊補丁,不給凜冽的寒風任何機會;新舊衫衣混搭著,不少一根紗,不使我們幼小的心靈留下傷凍的疤痕。
有一天,礦上的工人師傅們來家中聊天,有人問我們兄弟三人長大后的理想。哥哥說,當兵。弟弟說,當科學家。大家對他們贊不絕口。我最后怯懦地說,我長大拉板車,當工人。大家聽后哄然大笑,可能笑我沒有志向,目光短淺,可能笑我說話不討人喜。
讀初中那會兒,已是八十年代。從小喜歡繪畫,正巧學校的一美術(shù)老師辦培訓班,每月要交三十塊錢培訓費。那個年代,三十塊錢很頂事。我把這一想法告訴了父母,父母商量之下同意了。
記得有一次,我在課堂上偷偷摸摸地畫了某老師頭像,哪知被一位同學搶去看,看就看吧,竟笑出了聲。這位老師發(fā)現(xiàn)是我畫的,一副怒不可遏的兇相,讓我離開教室。否則不給其他同學上課。萬般無奈,我委屈地離開教室。事發(fā)后,我?guī)状瓮低档刈谡n堂上,這位老師只要看見我,如法炮制,就是要我離開教室。親子莫如母,我憂心忡忡的心思讓母親察覺到了,一再追問,我道出實情。母親一聽,火氣上來,我以為母親要打我,立馬用手遮住頭,一副躲避的樣子。母親腳踩風火輪一樣,拉住我的手沖進學校,沖進校長辦公室,怒氣沖天地說,我家孩子畫了老師,是畫丑了,還是畫掉了幾斤肉,竟讓我的孩子不準上他的課,都快一個月啦!他不知道這種做法會給孩子帶來傷害嗎……校長安撫好母親,問清緣由。隨后,那位老師到校長辦公室與我和母親認錯道歉。
那一次,是我記憶中母親發(fā)脾氣最大的一次。也因這件事,我很久沒有摸畫筆。
哥哥于八五年考取技校前,參加過征兵,因視力達不到要求未能入伍?,F(xiàn)在看見他每月都向父母交上五六塊錢的助學金,很是羨慕。心里暗自有了將來也考技校這一想法。
八六年,學校把初三年級進行分班。一個技校班,兩個高中班。我把想法告訴了父親。父親說,自己長大了,凡事想好了,就不要后悔。我報了技校班,開學時,技校班的花名冊上沒有我的名字。后來才知道,是高中班的班主任把我的名字劃她那里去了。原因是:我的文科功底好,不上高中可惜。
初三那一年,學校組織了由初中部及高中部的語文試卷比賽。按規(guī)則全部打亂,一個班級三人參賽,不分初中及高中獎項。班主任找到我,讓我參賽。最終,我所在的班級就我一人進入名次獲獎。同年,學校又組織現(xiàn)場抽簽命題口頭作文比賽。我很幸運,我抽到的作文題目是《父母的一天》。當我朗朗上口一鼓作氣把作文口述完畢,課堂下的評委老師都點頭稱贊。這篇口頭作文也獲了獎。那一天的那一刻,我掉淚了,感恩我的父母,感謝我的班主任。
八七年的夏天,我最終決定還是去考技校。辜負了那位班主任的殷切期望。選擇考技校的主因有兩點:第一是自己偏課嚴重,理科底子薄。第二是個人覺得考技校更有把握。
這一年,是我人生的第一次決擇;這一年,爺爺奶奶搬來家中。
奶奶聽聞她的幺女病重,讓我陪同前去縣城探望。去到縣城,推開門,小姑臉色蒼白半坐半躺靠在沙發(fā)上。見我們來,費力地從嘴角擠出話,說,媽,來了,坐。志華,幫小姑倒些開水給奶奶喝。刀口疼吧?奶奶關(guān)切地問。媽,還好,就是刀口子作癢。志華,幫小姑撓撓行嗎?我知道小姑是怕奶奶看見她的刀口心里難受才叫我去。小姑撩起衣服的瞬間,我的目光愕然。一條約一尺長的刀口在腹部,像一條扭曲的蛇。怕嗎?小姑問我。不怕,這有什么可怕的,我故作鎮(zhèn)定,小心地用手撫摸小姑的刀口。刀口愈合的不是很好,有些地方流出膿水,我極力克制自己不要表現(xiàn)出惡心的表情,不讓小姑看見難受。奶奶只看了一眼,就背過身去,從口袋拿出手帕擦眼睛。
這一年,小姑走了,她剛滿三十。
讀技校之時,我已滿十六歲。兩年的讀書生涯,眨眼間就度過了,同學之間的記憶在光陰流逝中一晃已有三十二年。
班上同學來自江西的各個地方。萍鄉(xiāng)、南昌、九江,大到城市,小到縣城礦山。班主任聽說我有繪畫基礎(chǔ),讓我擔任班里的宜傳委員。利用版報這塊小天地,把我的夢想去描繪。有時把自己寫的詩也寫在黑板上,作者寫個微冷,淡觀什么的。用這種方法掩飾怯懦的心,偷窺是否有女生抄閱我寫的詩。
技校兩年,我懂得喜歡,不懂愛情。
實習那年,本可以去廣東寶安實習,摔傷了腳沒去成。后來在礦上實習,可以去兩個地方。一地離礦上十來公里的瓷廠,屬于礦上的單位。一地在礦上的采礦場,干破碎工作(用鐵錘人工打石頭)。當時父親擔任場長助理,母親和同事勸父親找一輕松的工種讓我實習,父親堅決不同意。父親就是這么一個人,講原則,固執(zhí)的人。我知道父親用意是磨煉我,雖心里生氣,最終我還是憑靠自己的突出表現(xiàn),十個月后,正式從事汽修工種。
九四年有三件開心的事。年初,我成家了。中途調(diào)場里擔任專職團總支書記。年底當了父親。
主持團工作的頭一次開會,就遇到棘手的事。許多老團干推諉沒時間例會,電話中,我只強調(diào)一句:今天的會議必須參加。會后,我和他們交談,執(zhí)意不在團支部擔任團干的,不挽留。馬上我又物色選舉新團干。團工作的工作性質(zhì)較為繁瑣,班建工作、民兵工作、工會工作,自身的工作以及協(xié)助黨務工作,一大堆的事迫使我努力學習。我的寫作就是從這里開始,可以說是無奈之下迫使自己的。
九九年亞洲金融危機爆發(fā),單位效益不好,我和另一同事去了廣東的寶安。一周后,逃兵一樣羞愧不堪地回家。
走的那天,妻兒送我。妻子把家中僅有的千把塊錢給我,說,工作不好找,就回來。兒子哭著說,爸爸,早點回來。
寶安真大,人多,車多,廠房多。原以為這么大的地方找份工作不難,卻處處碰壁。電焊要有電焊證,鉗工要有等級證,我都沒有。為了立足,打算干普工,誰曾想普工要出示未婚證。呵呵,我一個已婚人士哪有此證,就算弄一假的,荒唐離奇。
第六天的半夜,獨自坐在國道上,手里拎著一瓶白酒,暖風吹得芭蕉樹嘩啦啦作響。仰望星空滿天,看見汽車來回奔馳著,一輛標有贛K車牌的汽車打身旁經(jīng)過,心倏地一下子,淚水滑過臉頰。手中的酒在惆悵的情緒下,喝了半瓶多。猛地起身,向公用電話亭搖晃地走去。老婆,我想你和兒子?;丶野桑瑑鹤釉诩姨焯炜?。妻子電話里溫柔地說。放下電話,我牙關(guān)緊咬,抱著電話,沒有哭出聲,淚水卻如雨下。
我用十年左右的時間取得了電焊證,行車證,從鉗工技師考取高級鉗工技師,用汗水礪劍。寶安給我的啟示:機會留給有心的人,無心的人沒有任何機會。
信息技術(shù)時代化的今天,聯(lián)系一個人已不是什么難事。
前兩年,技校一同學用微信建了一個群。手機嘟嘟直響,班里的同學你拉我,我拉你,闊別近三十年沒見面的技校同學全部出現(xiàn)在群里。語音、相片、紅包、表情……仿佛同學就在眼前,好一陣子,心里激動得難以平復。而這種熱鬧的場面并沒有維持多久,群里冷淡如冰。細想之下,都有各自的事業(yè)和家庭,都在為生活奔波,都有一本難念的經(jīng)。這和建群頭幾天同學介紹的那樣,有的同學離開了家鄉(xiāng)在外安家立命;有的同學仍在異地打拼;有的什么都不愿意說。
讀技校時的那位班主任在群里,她說,既然你喜歡寫作,就要堅持,何不去投稿試試。班主任的這句話,再一次萌生了我的寫作想法。
當文字變成鉛字,我仿佛回到了從前。加入省作協(xié)后,父親對我說,順境不驕,逆境不餒。想到一位賣豬肉的生意人說的一句話:他負責賣豬肉,不殺豬,不是真正的屠夫。這句話,話糙理不糙。我只是一名文學愛好者,創(chuàng)作的道路永無止境。
在我人生的四十八年里,這么些年,小姑、外婆、奶奶、爺爺、岳父、岳母,先后離去,他們在某年某月某日某時,流盡最后一滴淚水,于白天,于黑夜,把靈魂交給了大地。
如果年輪是匹隱約的馬,我隱約看見他們騎著馬向我夢里走來。我把繩索套在馬上,坐在一輛板車與馬同行,漫步在山坡的草地上,童真、年少、青春,統(tǒng)統(tǒng)打包放在板車上,現(xiàn)在,我學會了去欣賞遺漏的風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