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香】一片梧桐樹葉落了(散文)
梧桐樹上的葉子落了,多得數也數不過清。一陣風忽來,一片接著一片,陽光似乎想抓住一片枯葉的葉柄,卻抓不住它下落的腳步,連續(xù)幾個胡亂的翻轉,忽而滴溜溜旋轉如陀螺,急速在空中畫了無數個圓周,沒有留下痕跡,繼而沒方向地飄,再飄,落地,隨風貼地輕動。風加快了一片同類的腳步倏忽追來,和它并肩飄落在地面,飄遠。落葉圓塵夢,一葉一世界,節(jié)氣如急令。站在辦公室窗前,跟陽光一起,平靜地見證了它們生命中的最后幾米路程。葉落歸根,對于如今的樹木終于是一種奢望,如果不是出意外,就連垃圾桶都不是它最后的歸宿,運走,焚燒成灰入土?這么一想卻也就跟人一樣了。我又想起了大叔,他走的時候,今春的余寒猶厲,聽到消息的我,大腦一片空白,沒有方向,身心被掏空的感覺。
十年前的秋天,挺著大肚子的我,和很多女人一樣,正一心迎接新生命的到來。因為行動多有不便,雖然照常上班,就連暑假也沒有回娘家,只是電話報平安。到寒假的時候,終歸思親心切,回去了一趟。大街口碰到大嬸,才知道大叔大病一場,好在搶救及時。我知道是老父親藏了消息,可憐自己的女兒,家里其他人竟然也沒有轉告我這事兒,也驚訝于自己從未問起過他家的事兒。不得不承認自己的自私,我真正關心的人,其實也的確沒有多少。大叔一家,其實跟我們家曾經相處得還可以。
大叔有做飯的手藝,紅白喜事都有人請他當主廚。大叔做的白丸子,曾饞壞了無數孩子。那是用雞蛋清和肉絲做的,小丸子在他的虎口被一個一個擠出來,大小一樣,像變魔術,配上香菜清湯,宴席上,一上桌就吃光。
我家蓋房子的時候,大叔已多年不干主廚了,不管閑事。父親邀請了關系不錯的鄉(xiāng)親,大家伙兒齊幫忙。大嬸也沒閑著,她直接站在房頂上,對著工匠們指手畫腳——這塊兒水泥不能薄了,振動棒得放到底兒,鋼筋網上交叉的地方得支起來。她吩咐得比領工的人都勻,有人跟她開玩笑:瞎操心!“俺大哥家蓋房,得操心!”這是大嬸的原話。
大嬸不是瞎指揮,她是真懂。當年大嬸在村里最先做起賣紅屋瓦的生意,不辭辛苦地忙碌,在村子里第一家蓋起了平房,連鄉(xiāng)里也來人看她家的房子。有一段時間,政府鼓勵勤勞致富,大嬸家也在“萬元戶”之列。雖然大嬸的火爆脾氣得罪了很多人,大叔卻總是站在大嬸一邊?!芭吕掀?,不當家”是村里人對大叔的評價,他習慣在家照顧小孩子,從沒見他大聲說過話。大叔對孩子是真好,對著孩子們總是滿臉笑容。那年冬天,他看見我姐姐手凍爛了,就一盆熱水一盆熱水地換著給她洗,持續(xù)很多天,直到把姐姐的手洗好。
大嬸是屬于那種大膽潑辣的人,大叔內向,和一般的夫妻相反,她家女主外,男主內。他倆是自由戀愛的,大嬸從大老遠的娘家,跟著大叔回來過日子,在我們那個娶媳婦是老大難的貧窮鄉(xiāng)村,大家都覺得大叔有不一樣的魅力。小時候,大嬸曾經試圖說通我父母,把我過繼給她,但我母親最終沒有同意。她一直很喜歡我,好多次夸我讀書好,說如果她認識字兒,生意會做得更大。一次返校時,我跟大嬸和幾個鄉(xiāng)親蹭村里人的車,她自然是又夸我一番,并從口袋里掏出十元錢,我被這陣勢嚇了一跳,不勞而獲,并不是我想要的結果,從小母親教導,不要拿別人的錢,拿人家的手短,吃人家的嘴軟,自己掏力換的,踏實。我的推讓,讓大嬸有點不悅,堅持讓我收下,說是拒收就是看不起人,叮囑我是讓好好念書的,別多想。我知道,有些人情是必須還的,害怕有些人情還不起,鄉(xiāng)親們也在一旁幫腔兒,說那是大嬸的心意。不好再說什么,心里感念,早晚有一天,這個人情得還回去。一車人也夸獎大嬸想得周到,滿面紅光的大嬸眼角眉梢都是笑。
當然并不是一直那么和睦,一家人也會有各種矛盾。父親身為長兄,祖父屬于大甩手不在家的人,十三歲的父親和祖母就擔起這個家。大嬸一般情況下都尊重我父親,但偶爾也會對父親大吵大嚷。父親很少跟她吵,可能是覺得“好男人不跟女人斗”吧,又或許是弟兄們多,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大嬸脾氣要強,也不是所有的人都會讓著她,家長里短的,過日子的瑣事太多,與人發(fā)生沖突也是意料之中。經常有人在父親面前說,諸如“有錢人更把錢看得真”的話,父親多是和稀泥,打圓場,遷就大家都不生氣,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磕磕碰碰的,都大肚點兒。參加工作后,我自然先是想法養(yǎng)活自己,孝敬父母,還人情,而這時,大叔大嬸看見我臉上也還是喜上眉梢的。兩家關系是從什么時候開始疏遠的,我卻也鬧不清了,好像也不算什么驚心動魄的標志性事件兒,鄉(xiāng)村人有時候很較真,較來較去都不知道哪個是真實原因。
回家的次數隨著孩子的出生,逐漸減少。忙起來,父母都顧不上了,更不要說大叔大嬸,其實慢慢就少了聯系。雖然每次回去,看見大叔大嬸,我還是一樣親切地叫。懷孕時,從大嬸嘴里聽說了大叔重病一場的事兒,計劃去探望時,妊娠反應,腳腫得已經走不穩(wěn)路了,我的行動已成了好多人的牽掛。好在大叔已康復,進縣城看孫兒去,有些時候確實是心有余而力不足,這雖是事實,卻也有點借口之嫌。只是有一次回家,看見大叔領著孩子在大街玩兒,有過簡單的交談。據說是父親幾個老弟兄商量,堂姐妹們遠嫁的多,工作的,天南海北打工的,大老遠地回來,跟干啥似的,別有個雞毛蒜皮的事兒都跟閨女們說,讓閨女婆家看笑話。打電話得來的消息都是:好著呢!都沒啥事,我們去看過誰誰就算了,工作那么忙,別操心了。再后來,就得知了大叔病逝的消息。是的,去世前依舊沒有人認為該通知我,我也依舊沒問起過他,不去走娘家一趟,得到的都是平安消息。他走了,我坐在靈柩前的痛哭,大叔當然也不會再答應一聲,堂弟坐在身邊,不住地安慰我,也擋不住斷線如珠的眼淚。蓋臉的瞬間,我看見了大叔的臉,安詳地閉著眼,還是一副與世無爭的樣子。
大叔病逝的時候,大嬸也已經病重,聽堂妹講述他們的故事,大嬸年輕時跑屋瓦生意,沒有后顧之憂,那是大叔的功勞。他倆互相牽掛,大叔病重后,大嬸因擔心大叔的病,反而自己先病倒,比大叔更嚴重。大叔病逝時,大嬸已經病脫了相。果不其然,七七四十九天的當口,大嬸也追隨大叔而去,大嬸下葬時,又見大叔木棺一側面,雙棺并放。堂弟在雙棺之間牽一塊長白布,說是鋪路。那個世界,他們又重新牽手。
我有空的時候還是喜歡數樹葉,數到哪一棵了,風動葉搖,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