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曉荷】廢品(散文)
小區(qū)門口有個收廢品的,夫妻倆,四川人。我們都半親昵半戲謔地稱他四川佬。說他是四川佬,其實一點都不老,大概就四十出頭吧。四川佬跟小區(qū)里每個人關(guān)系都很好。看到老太太拎重的東西,能幫上忙的他總會搭上把手。四川佬長得極其普通,混在人群中,就像一毛硬幣扔在地上一樣使人毫無察覺。四川佬個不高,瘦瘦的,臉很黑,是常年曬太陽曬出來的那種健康的黝黑。四川佬平日里話不多,一般總是沉默地蹲在小區(qū)門口。他妻子很熱情,見到人總會熱情地打招呼,聊聊天,拉拉瓜。
我住的那幢樓是早年蓋的,一樓有柴火間,可以堆放雜物。一天,我心血來潮,決心要勤儉持家,準(zhǔn)備把平日丟棄的廢紙箱、可樂瓶堆集起來賣。賣的錢少得可憐。在柴火間堆了半年,堆集了快要有一人高的紙皮、塑料瓶,叫了四川佬來收購,只有五塊錢。
柴火間太狹窄,得把紙皮搬到外面空地上重新整理碼放。四川佬進來,很專業(yè)地在地上放了兩根紅布條撕成的繩子,就動手到柴火間來搬紙皮。我在一旁幫忙搬,四川佬忙不迭地?fù)u手阻止,“噯,噯,您別動,小心臟了您的手”。
我不由得笑了,“你能搬,為什么我就不能搬”?
四川佬搖搖頭,認(rèn)真地說,“您跟我們不一樣,這不是您干的活”。四川佬有種很可笑的秉性,盡管進城多年,總是以農(nóng)村人的天生的那種質(zhì)樸,很自然而然地發(fā)自內(nèi)心地把我們這些城里人放高一等,而把自己放低一等,卻不會覺得自卑,也不是那種刻意的謅媚奉承。這在他是很正常的事情,就像稻子長在田里一樣自然而然。我在心里并不認(rèn)同他這看法,笑他的迂腐,同時卻也感激他那份發(fā)自心底的真誠的敬重。說句實話,在城里人之間,還沒有誰會這樣發(fā)自內(nèi)心的真正的尊重你。
我并不理會四川佬,跟他一起把紙皮都搬了出來。看著四川佬把一個個紙箱拆開、壓扁、踩上兩腳、再疊放在剛才放在地上的那兩根紅繩子上,紙皮立馬變矮變實了許多。我忽然想起個問題,“咦,大半年沒看到過你老婆了,回老家了嗎”?
四川佬的神情立刻變得凝重起來。他告訴我,一年前,他老婆在別人家做衛(wèi)生,從二樓摔下來,腰椎斷裂。做手術(shù)花了十幾萬,全都是借的?,F(xiàn)躺在床上一年多了,還得再躺一年。雇做衛(wèi)生的東家說他老婆是自己不小心掉下去的,并不給賠償。去找律師打官司的話,他也沒有這個能力、精力和時間。四川佬敘述這整件事情的時候,表情非常平靜,沒有一絲一毫指責(zé)或抱怨的口氣。在他那樸素的觀念中,這就是他的命,這是他出來打工必須要承受的風(fēng)險,這是他份內(nèi)應(yīng)該承受的。他不怨雇做衛(wèi)生的東家,不怨天,不怨地,他誰都不怨,他只是默默地承受。他就是那頭耕牛,耕地耕了一輩子,即使最后被主人宰殺,他也毫無怨言。
我卻聽得眼淚都要掉下來了。一邊對東家的冷漠的不賠償行為忿忿不平,一邊卻又愛莫能助。賣廢品的錢我說什么也不肯要。后來,我在柴火間里攢的廢品,全都給了四川佬,并不賣錢。四川佬每回遇到我,總是感激地對我笑笑,又羞赧地低下頭。幾次我都想買些營養(yǎng)品去看他老婆,后來又覺得不妥,四川佬也肯定不會接受,想想也就罷了。
又過了一年半,我又要把廢品送給四川佬。這一次,四川佬挺起胸,認(rèn)真地看著我,說什么也不肯白要,一定要把錢給我。他說,他老婆已經(jīng)好了,可以起來行走了。前一陣修地鐵,他到工地里干活賺了一點錢,欠的債也全都還完了。四川佬從錢包里抽出一張十塊錢給我,我知道我那一堆廢品最多不過四五塊錢。四川佬一定要給我十塊錢,看著他那張執(zhí)著、較真又充滿著自豪的臉,我收下了。四川佬心滿意足地笑了。我在心里暗暗地贊嘆:這是一個有骨氣的,真正的漢子。
從此,我的柴火間再也不堆放廢品了,我再也不賣廢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