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輕舞.秋韻】忍冬花開(散文)
春雨綿綿的三月,窗后的小山林,屋前的菜畦地,金銀花正把美好的心思醞釀,抽芽,開花。以淡定素雅的姿態(tài),身披一襲白衣,散著微香,而后,綻放鋪開金黃的夢。當(dāng)五月的陽光穿透霏霏細(xì)雨,金銀花迎著溫暖的朝陽,遍地盛開,清香漸濃。
“金銀花”,一名出自《本草綱目》,因花開初始為白色,后轉(zhuǎn)為黃,故得名金銀花。此花一蒂二花,兩條花蕊纖細(xì)腰姿探露其外,互成雙對,形影不離,春風(fēng)輕拂,又似鴛鴦齊舞,又稱之為鴛鴦藤,喻意純潔堅貞的愛情。金銀花適應(yīng)性強(qiáng),耐陰,耐寒,耐旱,對土壤要求不嚴(yán),易生存。金銀花還一個學(xué)名,忍冬花。單看花名之意,我更喜歡“忍冬”一稱,忍耐,忍受冬天的寒冷。這更加符合它生存條件的特征。
父母住城里已有二十多年,如不去鄉(xiāng)下,或是城區(qū)郊外,忍冬花在鋼筋叢林的城里恐怕無跡可尋。父母采摘忍冬花的情景,充滿我兒時的記憶,對父母在過去生活里的細(xì)枝末節(jié),每年欣賞花開之時,喝著忍冬花茶,陶醉在其味的清香中,腦海的回憶,鮮同往日,浮現(xiàn)眼前,心底生香。
父母出生在新中國成立前夕。父親是三月出生。母親是五月出生。他倆都來自于農(nóng)村,1966年同一年招工,同一年來到偏遠(yuǎn)荒蕪的礦山工作。來之時,正值青春年少;來之時,忍冬花點綴著荒野,芳香四溢。忍冬花和映山紅讓荒嶺有了生命色彩,伴隨著建設(shè)者年輕矯健的身影,礦山煥發(fā)蓬勃生機(jī)。
父母的愛情觀很簡單,情投意合,家境相同就可以。
那年冬天,母親拿著她日夜趕織的毛衣交給父親。父親一五一十道出家中實情,支支吾吾說,家中有七姊妹,父母都在鄉(xiāng)下,家里很窮……沒等說話緊張的父親把話說完,母親打斷了他的話,說,窮不怕,就圖你人好。在那個年代,一個女人主動追求男人的做法,膽子很大,思想超前。當(dāng)父親拿著母親為他織的毛衣,看見母親說話果敢的樣子,父親認(rèn)定面前這位相貌平平,身材瘦弱的女人,勤快,能干,能吃苦。
母親只上了兩年的學(xué)堂,說她是文盲不為過。除了寫自己的名字時,尚且可以馬馬虎虎,歪歪扭扭寫出,其它的字認(rèn)識不了幾個。字的筆畫,像鄉(xiāng)下蜿蜒的河流,起伏的山巒;字的框架,像鄉(xiāng)下低矮破舊不堪的土屋。母親兩三歲就沒了父親,父愛對她很陌生。母親非常羨慕村里的孩子有父親的愛,他們有靠山,他們可以在父親懷里撒嬌。外婆改嫁后,特殊的家庭,母親早早的輟學(xué),承擔(dān)起本不應(yīng)該屬于她年紀(jì)承擔(dān)的家務(wù)活。母親從小在心里就埋下美好愿望:長大后,一定要找個靠得住的男人。母親17歲那年,聽說礦山招工,這只窩在鄉(xiāng)下的鳥振翅飛往礦山。而這一年,外婆也正悄悄地為母親在鄉(xiāng)下托媒婆物色對象。母親聽聞此事,勃然大怒地說:“媽,您的苦還沒受夠嗎?難道也希望女兒跟您一樣?”母親的話戳得外婆心窩子疼,外婆知道母親這么些年受了多大的苦,經(jīng)受了太多委屈?!肮治乙粫r糊涂?!蓖馄艤I眼婆娑地說,打消了這個念頭。
1968年的12月,父母成了家。父親分別寫信去了鄉(xiāng)下,告訴四位老人已成婚。婚禮當(dāng)天,礦上的工友前去祝賀。沒有宴席、沒有結(jié)婚照,一把花生和糖果,在家徒四壁,四處漏風(fēng)的簡陋土房,生香,散甜。
婚后第二天,母親隨父親去鄉(xiāng)下看望爺爺奶奶。一進(jìn)門,冷鍋冷灶,家里沒有了柴。父親上邊的兩姐和哥哥都在外地,下邊三個妹妹年紀(jì)尚小,又有誰能進(jìn)得深山砍柴?!鞍?,媽,也不寫信告訴我一聲?!薄案赣H說你不正張羅婚事嘛。”奶奶說完話,打量著母親,又說:“個比我高,估計90來斤吧?瘦了點。”“媽,我去山上砍些柴,大冷天的,屋里冷冰冰的?!蹦赣H操起柴刀,大步流星地走出門,奶奶贊許地點著頭。
山里的茅草長勢嚇人,人鉆進(jìn)去,不見人影。父母在草叢里趟出一條路,向深處走去。咔咔咔,一株株灌木應(yīng)聲倒下?!巴鼛槔K了?”父親說?!安坏K事,瞧我的。”母親砍下一根常青藤,迅速地把藤條一端圍出一個圈,然后把藤條圍住已成堆的灌木,最后把藤尾穿進(jìn)圈內(nèi),腳一踩,手使勁一拉,藤尾在藤條上反復(fù)繞幾下,柴禾捆綁的結(jié)結(jié)實實??成蟽筛源值碾s木兩頭削尖,往柴禾里頭一插,兩根木頭扁擔(dān)挑著兩大捆柴,晃晃悠悠走下山。
到了家中,父母的衣褲都讓山里的露水沾濕,母親手臂上和臉上都讓刺棘劃開了口子,滲著血。奶奶心疼地拉著母親的手,說:“真過意不去呀,剛過門,就讓你干重活?!薄皨?,您剛才在山上是沒看見,您的兒媳干活麻利著呢,您還說她瘦。”父親俏皮地說。“讓你攤上這么個好媳婦,是你的福氣,也是爸媽的福分?!蹦棠虡泛呛堑卣f。爺爺坐在墻根子下,笑瞇了眼。
翌日,母親帶父親回娘家。按照當(dāng)?shù)亓?xí)俗,女方家里人要在新郎倌進(jìn)村路上,朝新郎倌臉上抹鍋底灰。外婆早早的讓小姨進(jìn)村帶路,躲過這一“劫”。東家,西家,請喝酒是躲不了的,一天下來,三,四頓酒席,不善喝酒的父親喝得酩酊大醉,好幾天沒緩過勁來。臨行時,外婆對父親解釋說,這些習(xí)俗是鄉(xiāng)下的規(guī)矩,窮親戚們想對你說,要得對媳婦好,不然,娘家人是不答應(yīng)的。
上世紀(jì)六十年代末期,七十年初期,母親生下哥哥,我和弟弟。拿著幾十塊錢的微薄工資,維持一家五口人的生計,還要給鄉(xiāng)下的父母們寄去些贍養(yǎng)費,日子過得窘迫。父親利用工休時間,去附近鄉(xiāng)下地里刨村民未刨干凈的紅薯,花生。去溪塘里摸魚蝦,田螺。想盡辦法填飽我們的肚子。醬油伴飯,豬油炒飯,在那個年代出生的孩子,這種吃法不足為奇。
父親婚前不吃辣椒,不喝酒,不吃茶。婚后,母親都一一“調(diào)教”,她對父親說,你常年在山上工作,濕氣重,吃這些東西祛寒除熱。后來,父親的口味隨了母親?,F(xiàn)在,父親一天不吃這些東西,心里鬧騰地慌,吃飯喝酒都沒滋味。
母親知道忍冬花既能泡茶喝,又有藥理性。每年忍冬花開的月份,都會去山上采摘,晾透,曬干。讓父親喝,讓我們喝。喝著茶,母親會對我講,在鄉(xiāng)下,忍冬花隨處可見。它的生命力很強(qiáng)。一說到懷我們兄弟三人當(dāng)時的情形,母親的眼睛就會濕潤。
母親懷哥哥八個月時,父親在礦上上夜班。那天,天空下著雨,父親結(jié)束了堆土工作,準(zhǔn)備下班,正開著推土機(jī)返回預(yù)停地點,忽然,礦體坍塌,一大堆的土,瞬間,向父親涌來,覆蓋于父親的胸前。父親拼命喊,礦上沒有人啊。用力扒周圍的土,怎奈身體動彈不得。人在面對絕境恐懼時,什么都會去想一遍。父親把所有的一切在腦海過篩,萬一……。他聽見自己的呼吸,感受到在外力擠壓下,跳動的心。冷靜下來,保持氣力,盼著天快亮。父親閉著眼睛祈禱。母親在家還不見父親下班,萬分焦慮,挺著大肚子,拿著電筒山上找父親。半道遇上同事,詢問,山上沒出啥事吧?!沒出啥事,挺個大肚子很危險。同事的一句話,提醒了母親,也稍稍放下了心。母親折路返回。
第二天,天亮,父親才被上早班的同事發(fā)現(xiàn),積極地營救出來。父親狼狽不堪地回到家,簡單洗漱,鉆進(jìn)被窩里一聲不吭。母親嘮叨,昨晚怎么沒回家?害我一宿沒合眼。父親沒說發(fā)生了什么事,擔(dān)心懷有身孕的母親受到驚嚇。父親自己心有余悸,與死神擦肩而過。事后當(dāng)天中午,母親聽同事說,你家那口子命真大。母親才了解了一切,用力捶打父親的胸口,哭嚷著,以后不許這樣不小心,你出了事,讓我咋活。父親一把把母親攬在懷里,摟得很緊……
母親懷我之時,有一次,不小心上茅廁時重重地摔了一跤,咬牙忍痛爬起,第一時間撫摸著自己的大肚子,生怕肚子里的我有任何閃失。
母親生弟弟時最危險,因為胎位不正,弟弟的一個腳先出來,費了好大氣力,弟弟才得以生出。弟弟生下來臉色發(fā)紫,沒有哭聲。外婆恰巧在家里,見此狀況,拎起弟弟的腳,拍打他的屁股,弟弟哇一聲大哭,保全了性命。
過去生活里的苦難,父母不說,有些事我無法知道。說了,才知道父母是這么扛過來的。母親常說,過去經(jīng)歷那么多溝溝坎坎,從懷孕到生下你們?nèi)值?,很不容易,還是老天爺眷顧家里人,有福報。而我想說的是,正因為父母彼此之間的牽腸掛肚,心心念念,對家庭眷戀,承受,扛住了所有的苦難。
這些年,日子好過多了。父親學(xué)會用智能手機(jī),今天和他的兄弟姐妹視頻,明天和老同事聊聊天。母親學(xué)不會這些,她說,老人機(jī)挺好,使用簡單,音量聽得見。說歸說,父親了解母親。買了臺電腦,教會母親在網(wǎng)上打撲克。兩老的閑暇時光過得充實不少。
有一次,我的兒子約父母去KTⅤ唱歌,他們推說不去,說那種場合太過喧鬧。最終擰不過孫子地強(qiáng)烈要求,去了。兒子問母親:“奶奶,唱什么歌?我?guī)湍泓c?!薄案璩飨母??!备赣H即刻接話說道。隨著屏幕上閃現(xiàn)的畫面,樂曲從音箱傳出,不認(rèn)識幾個字的母親,居然能夠與音律相互吻合,字正腔圓,歌詞一字不落地唱出:太陽最紅,毛主席最親,您的光輝思想,永遠(yuǎn)照我心……母親深情地唱著,父親也跟著母親同唱,兩人時而相互對視,時而手拉著手,神彩奕奕的表情,仿佛正在演釋火紅的年代,那些熱血青年對毛主席地?zé)o限敬仰和愛戴。頭一次聽父母唱歌,他們的歌聲很動聽,很動情。
這個情景,我至今都難以忘懷,每每回想,心里倍感溫馨和感動。
前幾年的一個春天,我渾身起了疹子,癢得難受,無法入睡。吊幾瓶鹽水,沒好兩天,渾身又作癢。父親建議,讓我去看中醫(yī),他說,中醫(yī)遠(yuǎn)比西醫(yī)好,可以治本。
到了醫(yī)院,一位年近花甲,精神矍鑠的老中醫(yī)坐診。我把情況大致說了一遍,他拿聽診器在我的前胸后背聽了聽,看了看我的皮膚,又看了看我的舌苔,說:“火急內(nèi)濕,要祛寒拔毒,不礙事。如果用忍冬藤洗澡,好得更快?!遍_出的藥方中,十二味藥名上有一味藥是忍冬花。
拿著幾包中藥回家開始煎藥,稍許后,藥罐在煤氣灶上咕嘟冒著熱氣。臨近傍晚,父母拎著蛇皮袋來到家中。母親說:“不是你爸提醒,差點忘了這茬。我和你爸今天去鄉(xiāng)下摘的?!薄笆裁囱??”我打開蛇皮袋一看,袋中的忍冬藤上開滿了忍冬花。我拿出少許聞了聞:“爸,媽,真香??!”“用忍冬藤洗澡,也有療效。時候不早了,我和你媽要回去?!备赣H話說完,牽著母親的手,下了樓。
我怔怔地站在廚房,若有所思。藥罐里中藥的氣味愈發(fā)濃烈,彌漫了整間廚房,腦海倏地想起了什么,一下子沖到陽臺,推開窗戶探出頭,想喊住父母,說幾句想說的話,父母蹣跚的身影已走遠(yuǎn)。我手中的忍冬花不知何時捧在了胸前,霞光照著它,那么美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