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風(fēng)】拉花件(散文)
童年里一次最危險的經(jīng)歷,要數(shù)我和弟弟拉花件翻進方莊大水坑的事。那年還是生產(chǎn)隊,已記不清是七五年還是七六年。那年我十二歲,弟弟十歲。事情過去很多年了,我始終不愿提起,畢竟不是太光彩的事。
那時,我的家鄉(xiāng)為了響應(yīng)毛主席“人民公社一定要把棉花種好”號召,正處在“學(xué)大寨,趕天門{縣},南陽要變植棉縣”運動的高潮中,各個大隊都種了很多棉花。
到了秋天,大片郁郁蔥蔥的棉田漸漸有了成熟的欲望,棉葉變得蒼老了許多。只有棉枝的頂端勉強地開著一些乳白、姜黃和紫紅色的無效花捏,花捏的下面便是無數(shù)的棉桃。這些成熟的棉桃在陽光和秋風(fēng)的的親吻下,高興得咧開了大嘴,好像一夜之間飄落的一場大雪,枝端那拳頭般的雪球在秋風(fēng)中搖曳著,好一派豐收的景象。
到了棉花收獲的季節(jié),人們連明徹夜地采摘、晾曬,包成大包小包上繳國庫。俺村子正東二里地就是紅泥灣公社的棉花庫(軋花廠),棉花庫大院里垛滿了各大隊交來的棉花,每個花垛就像小山一樣高。
為了能及時地把收購來的棉花保質(zhì)保量調(diào)出去,支援國家建設(shè),軋花廠開動了所有的機器,夜以繼日的脫籽打包{壓成硬件},車間里堆積了數(shù)不清的皮棉硬件。
那時候,公社搬運站的運輸車輛較少,而且都是人力車,運力明顯不足,棉花庫的領(lǐng)導(dǎo)們就號召臨近幾個莊的社員,在農(nóng)忙之余利用人力車幫助運輸,運費和汽運一樣。
窮得幾乎發(fā)瘋的人們就像沙漠里饑餓的鬣狗,聞到遠處飄來的一絲血腥,他們怎會放過這千載難逢的機會。成群結(jié)隊的架子車潮水般涌向軋花廠。車隊里有夫妻結(jié)伴、兄弟結(jié)伴、姐妹結(jié)伴、叔嫂結(jié)伴、單身漢獨套等等五花八門的組合,還有極少數(shù)單身漢和相好結(jié)伴的。
鄰居九爺?shù)膬蓚€女兒蘭姑和云姑,每天用架子車?yán)惶嘶?,能掙來七到八塊錢。每當(dāng)看到倆姑數(shù)錢的時候,我和弟弟就會把錢奪過來,當(dāng)著倆姑的面數(shù)上好多遍。數(shù)錢的感覺美透了,但那畢竟不是自己的。
一種莫名的欲望在我的心底滋生著。和弟弟悄悄嘀咕后,我倆下定了決心,就吵著鬧著母親,也想跟蘭姑和蘭姑一起擱幫拉花件掙錢。
母親看著年幼的孩子,不忍心也不放心我們?nèi)ジ赡菢拥目嗔Γ谖液偷艿艿能浝p活磨下,無奈才答應(yīng),并再三囑托蘭姑和云姑招呼好俺兄弟倆。
蘭姑和云姑都是二十歲左右的大姑娘,雖說不是本姓,但起小把我們抱大,兩家有很深的感情。因此,跟著她倆出門母親比較放心,兩個姑姑也很盡職盡責(zé)。
記得頭一趟拉花件,我和弟弟下午放學(xué)到家,兩個姑姑就把俺家的架子車安裝完畢,車輪加滿了氣,還把鋼珠滴了油,拉車的攀帶和岀捎(在架子車前面用繩拉纖)的繩子也換成了新的。母親用高溫水瓶(輸液用過的水瓶)裝兩瓶開水,把幾個溜透的窩窩頭(紅薯面饃)用抹碗布包好,放在我的棉襖里保溫,備作路上的干糧。我和弟弟高興的拉著架子車,跟在倆姑的車子后面上路了,背著西下的殘陽,很像出征的戰(zhàn)士。
去棉花庫運花件的社員很多,必須排隊,等到俺們裝車的時候天已擦黑?;闹亓坑卸俚饺俳锊坏龋粋€花件的運費大致一元,我和弟弟的車子只能裝六個,總重量在一千五百斤左右,蘭姑和云姑的車子能拉八個。
運輸花件的目的地是臥龍崗西邊的南陽棉轉(zhuǎn)站倉庫,和糧轉(zhuǎn)站隔壁,火車能直接開進庫區(qū),運往全國各地,棉轉(zhuǎn)站離紅泥灣棉花庫五十多里。
依靠我和弟弟兩人的力氣,水平滾動一個花件是不成問題的,但要把六個大花件安全的裝到架子車上,必須要貴姑和煥姑幫忙才能完成。
花庫的保管員是個二十多歲的小伙子,倆姑去的回數(shù)多了,一來二去就和保管員熟了起來。每次裝車,他都很樂意幫忙。幫忙的時候他總喜歡把自己的手壓在蘭姑的手上,還有意無意地用胳膊肘子頂一下蘭姑飽滿的胸脯。
蘭姑始終沒有反抗過,過火(小動作較明顯)的時候,蘭姑會用眼翻一下他,然后扔是會意的微笑。云姑是個八成色貨,心底不靈泛,不但自己的身子不讓保管員觸碰,還多次干擾保管員對蘭姑的動作,很和諧的氣氛被她整得尷尬起來。
有時候,蘭姑向保管員要一些壓花件剩下的小片棉布,保管員便把蘭姑領(lǐng)到?jīng)]人的花件垛后面,雙手按在蘭姑的胸上,少不了一陣竊竊私語。
這些情況都是在后來幾次裝花件的時候觀察到的。
大人們的事情,孩子們始終看不明白。但我很希望保管員和兩個姑姑的關(guān)系融洽起來,我和弟弟也能得到他的幫助,這是我的內(nèi)心想法,說出來總覺
得有些丟人。
在保管員的幫助下,兩車花件終于裝好了,上路的時候天色已完全黑了。那時的許南公路很窄,倆卡車會車必須有一輛車停在路邊。到了晚上,過往的車輛少的稀罕,一個小時也見不了幾輛,為人力車的運輸造就了很好的條件。
剛上路的時候有好多架子車,青壯年人拉起車來前呼后擁的,象滾滾的泥石流,車隊里偶爾還會響起陣陣口哨聲。
我架著車,兩手緊握住車把,肩上套著攀繩,弓腰曲腿向前使勁。弟弟在右邊出捎,走了幾里路便被車隊甩了很遠。
漆黑的公路上,必須參照公路兩邊的大樹摸索著前進。蘭姑和云姑的車在后面,我倆在前面,兩個姑姑不停地喊著俺倆招呼好路面,小心障礙。如遇對面來車,強烈的燈光把眼睛刺得啥也看不見,這時必須停在路邊,等車輛過去后再摸索著前進。
在過去的歲月里,拉重載的架子車,對大人來說也許容易耐受。但我和弟弟要長途駕馭笨重的車子,其艱難的程度用語言表達也許永遠都說不清,只有身臨其境才能領(lǐng)悟。
小時候很少有鞋穿,春夏秋幾乎不穿,腳底下磨了一層厚厚的老繭,只有到了冬季才能穿上母親做的棉鞋。這次去南陽拉花件,母親臨時找出去年的舊棉鞋,穿上很不合腳,沒走一步都很難受,只好脫了棉鞋赤腳前進。剛開始感覺還行,但走一段路就會有石子艮著腳,走起路來一瘸一拐,難受極了。
初冬的夜風(fēng)涼蓑蓑的,但我和弟弟身上的汗水始終沒有干過。只有休息的時候才感覺到汗水的冰涼。車子在艱難地前進著,我在心里一遍遍地重復(fù)著毛主席的語錄“下定決心,不怕犧牲,排除萬難,去爭取勝利!”......
蘭姑的車子是經(jīng)九爺改裝過的,在車體的尾端下面安有撈托,下大坡的時候依靠撈托與地面的摩擦力,很容易控制車速。車上還自帶一根叫墊棍的木棍,休息的時候用它頂著車把,人就能離身或坐下休息。我的車子拉長途是頭一回,類似的設(shè)備都沒有安裝,下坡時車尾撈不著地,只好雙手緊握車把向后用力控制車速。
休息時雙手握著車把,站立著喘幾口氣,小便只好就地解決;上大坡時,蘭姑和云姑把自己的車子停在坡底,跑過來特別交代我,大坡要盤著上,我能聽懂她的話。走S線確實省勁,倆姑在后面用力推,我和弟弟在前面拉,大家一鼓作氣,車子就老老實實地上去了。
從棉花庫到盆窯街這段公路大概二十多里,因為父親上班的磚瓦廠就在盆窯街南邊,星期天的時候,常常會和弟弟一起步行去廠里玩,中午還能吃上一頓杠子饃。所以,這段路我摸得很熟,就連路邊公里撅(里程碑)上的數(shù)字我也記得很清。
葉崗西邊有二里地的慢下坡,袁莊二渠橋東邊是一個半圓形的大灣,其他地方的路比較好走。我和弟弟的第一次出征,很顯然拉了姑姑們的后腿,這二十多里路走了兩個多小時,到盆窯街已近九點了,因為晚上的廣播正在播送“英特納雄奈爾就一定能實現(xiàn)”,我知道這是全天第三次廣播的結(jié)束曲。
我們找了一個有燈光的人家門前,停下來,一邊休息,一邊掏出干糧和水。幾個窩窩和兩瓶水“三下五去二”地被我和弟弟干掉了。看著我和弟弟累得落花流水的樣子,蘭姑不斷地數(shù)落起來:“才穿幾天煞襠褲子,就要吵著拉花件,鱉子娃們后悔了吧?”“不后悔,明兒還跟姑拉花件?!蔽液偷艿茈m然累得象煮熟的鴨子,但嘴還是很硬的!
歇了好大一陣子,肚子填飽了,水也喝足了。汗消了,冷風(fēng)襲來,蓑蓑地,忽覺有些發(fā)顫,凍哩抱不住膀。我告訴貴姑,我身上還有使不完的勁,為了證明給她看,我和弟弟率先拉著車子跑了一陣子。
漆黑的夜幕中,車子在緩緩地蠕動,滿天的星星一眨一眨地跟在頭頂,西南上隱約現(xiàn)出一抹城市的魚肚白。
剛剛過去白河,我就迫不及待地大聲問道:“姑,還有多遠哩!”“木多遠了,過去光輝廠就到了!”蘭姑大聲應(yīng)著。其實,光輝廠還有十五里遠。以后每走幾里路,我總要問一下還有多遠,蘭姑總說,快了。我知道她是在鼓勵我,身上的力氣頓覺增加了許多。
車子正在行進,突然對面射來一道強光,眼被刺地啥也看不見,聽聲音象是一輛40拖拉機。
我急忙把車子往路邊靠,沒料到連人帶車翻倒在方莊的大水坑了??永锏乃幸蝗硕嗌?,幸虧我和弟弟都會鳧水,連滾帶爬地扒上岸。
花件和車子上盤象鴨子一樣在水中游動著,下盤沉入了水底。我和弟弟放聲大哭,兩個姑姑也顯得手足無策。浸透冰涼坑水的衣服穿在身上,比坑水里還要冷,直凍得渾身麻痹,牙齒嘎嘣嘎嘣響個不停。
在這萬分關(guān)鍵的時刻,方莊的電影場結(jié)束了。聽到我和弟弟的哭聲,大坑邊一會兒站滿了人。其中有十幾個小青年,他們看了現(xiàn)場的情況,聽了姑姑的訴說,追了好幾里才把40拖拉機追回來,把司機狠狠的揍了一頓。
看到這樣的情景,為了博得眾人的同情,我和弟弟哭得更厲害了。人們強迫司機下水,把花件和車子上盤一一推到坑邊,人們同心協(xié)力把車子上盤抬上岸,又把花件全部骨碌(翻滾)出來。司機在水里打摸了好長時間,才把下盤找到。好心的人們又幫忙把車子裝好,我和弟弟脫了衣服,把泥水?dāng)Q一下重新穿上。在人們的一片同情聲中,我和弟弟不停地哭著。
在眾位好心人的勸說下,我用濕衣服擦了一把眼淚,甩了一把鼻涕,和弟弟一起,重新拉起笨重的架子車,艱難地向城里頭走去......
往西蠕動二里,老莊大坡就到了。這坡足有一里長。路南是勞改場大院,兩年前父親用自行車帶著我和弟弟,在勞改場東邊的大溝里看過槍決犯人。還看到成群的犯人拉著磚車,象打開的扇子,鋪在大坡上,爭先恐后曲背伸頭拉車的情景。
未曾想今晚的處境還不如犯人。但想想即將到手的六元票子,心底還是熱熱的。我慶幸,這是上帝給我的安慰。等上完老莊大坡,心里熱乎了許多,城市的輪廓逐漸明朗起來!
凌晨一點的時候,我們終于到了臥龍崗西面的棉花轉(zhuǎn)運站。負(fù)責(zé)收貨的人早已入睡,倆姑在門前喊了很久,他才應(yīng)聲起床。但他拒絕收貨??吹竭@種情況,我和弟弟便又一次使用劉備計策,哇哇地大哭起來。
聽了倆姑的訴說,收貨人頓生憐憫之心,開了大門。指使我把濕花件拉到倉庫的最后邊,然后在貨單上蓋了章,簽了字。
我小心翼翼的把貨單揣在懷里。
我知道,錢就是貨單,貨單就是錢,我默默的念著。它是我和弟弟用汗水和淚水換來的第一份收獲,萬一丟不得!
終于卸下了沉重的負(fù)擔(dān),飽受苦難的心底似乎有了一絲希冀和慶幸。如果方莊不演電影,就不會有那么多好心人相救,如果......難道是天意,難道應(yīng)了蘭姑的話“這倆娃是貴人呀,貴人有難自會有君子相救”!
回家的路上,啟明星早已拉著一輪彎月從白河里爬了出來。天地一片蒼茫,沒有車輛往來。公路似乎寬闊了許多,折射著淡淡的月光,前方的視線清晰了很多。
學(xué)著大人們的樣子,讓弟弟坐在車子的后尾(yi)巴,我雙手扶著車把,右側(cè)屁股坐在右車把根部,用左腳猛然蹬地,車子就像一個運動的翹板,箭一般向前沖去。這種方法很實用,左右可輪換著使用。每一次腳尖著地,車子就會向前俯沖丈吧遠,好像蜻蜓點水一般,輕飄飄地,現(xiàn)在看來極象穿越在城市里的蜘蛛俠。
每跑一段路,我會停下來等等倆姑,盡管倆姑走的很快,但她們始終攆不上我??柿损I了,路邊的菜地有的是蘿卜,隨便下去拔上幾顆放在車上,隨時享用。
雞叫二遍的時候,我們終于到家了。莊上起早拾糞的大人和小孩,象幽靈一般,游動在村里村外。母親早已做好了熱飯,在家里等候。她對蘭姑說,娃們走后,她的眼皮一直在跳,生怕出些啥事!姑說,木事呀嫂子,娃們聽話的很!
我聽著母親和蘭姑的對話,喝著母親做的熱飯,眼淚一直在打轉(zhuǎn),鼻涕吸溜吸溜地上下竄動著。不知是從哪來的那份堅強,我始終沒有哭出來,也許是不想讓母親難過的緣故吧。
吃飽喝足了,我和弟弟就像兩個沒心沒肺的豬娃,嘿嘍嘿嘍地睡著了。
夢中,我和弟弟長大了,拉了很多花件,掙來很多錢,我和弟弟數(shù)錢累得一身大汗。書包,新的,小人書,新的,衣服新的,一塊透明發(fā)亮、大得出奇的肉皮銜在嘴里,下巴淌了很多油!
兩天后,初次拉車的不愉快已被忘得一干二凈,我顯得成熟了許多。把上次翻車的原因歸結(jié)為沒有撈拖,如果能及時剎車,事故便可避免。于是,我親自動手給車子安裝了撈拖,找來一節(jié)三尺多長的槐木棍,并在一端鉆了空,綁在車體上。
一切收拾停當(dāng),我和弟弟又一次踏上了征程,盡管倆姑不樂意,但也不好明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