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輕舞】天在看(小說)
一
因腦溢血中風(fēng),癱瘓了五年多的鄧婆終于閉眼了。
楊文藝長舒一口氣,拿起手機(jī),依次給鄧婆的三兒一女發(fā)訃告。
訃告是早上八點(diǎn)左右發(fā)的。遠(yuǎn)在深圳開公司的大兒子劉先國晚上十點(diǎn)多趕到的殯儀館,見到楊文藝,雙目通紅的劉先國緊緊地握住他的手,說:“文藝,謝謝你!這些年苦了你了。劉先嬌那個神經(jīng)病豬油蒙了心,非要跟你離婚,她不會有好下場的?!?br />
“大哥,不說這些,都過去了?!睏钗乃囇廴Πl(fā)黑,聲音發(fā)飄,他已經(jīng)三天兩夜沒合眼了,“你來了就好,你陪著媽,我先睡一覺?!?br />
楊文藝在殯儀館走廊里的椅子上躺下,盡管深秋的夜寒意深重,他還是很快就進(jìn)入了深眠。
劉先國望著老母親安詳?shù)拿嫒?,心里泛起?fù)雜的情愫。常聽人說,人在離世時,往往要生命中最重要的親人都在場了,才能安心吐出最后一口氣,可母親,并沒有等到他們?nèi)魏稳吮惆踩浑x世。從母親的神態(tài)來看,她走得無所牽掛。
“唉!”劉先國長舒一口氣。他掏出手機(jī),分別給弟弟妹妹打電話。
“劉先嬌,你像個做女兒的人嗎?媽過世了你都不在身邊,你是不是人?你打算什么時候出現(xiàn)?”
“老二,你怎么還沒有來?什么?媽有楊文藝你不過來?你說的什么混賬話!快點(diǎn)滾過來!”
“老幺,你在抽什么筋?媽過世了你都不來?省里有多遠(yuǎn)?有深圳遠(yuǎn)嗎?你們的良心是不是都被狗吃了?”
打完電話,劉先國氣得差點(diǎn)要摔手機(jī),幾個弟妹真是無情,親生母親過世了,居然都不急著奔喪,而且完全沒有半點(diǎn)悲痛之情。
劉先國望著不遠(yuǎn)處走廊長椅上沉睡的楊文藝,喉頭滾動,百感交集。
二
楊文藝有個綽號叫武大郎,不過他不賣燒餅,他是因為個子矮,人又憨直,所以才被人戲稱武大郎。
楊文藝是孤兒。1998年發(fā)洪水時,在嘉魚縣做生意的楊父楊母和所有村民都藏身洪水,被送到外婆家的楊文藝幸免于難。
楊文藝高三那年,83歲的外婆撒手人寰。沒了外婆的退休費(fèi),楊文藝寸步難行,他果斷棄學(xué),進(jìn)一家電子廠做了普通工人。
他和老婆劉先嬌就是在電子廠認(rèn)識的。他和劉先嬌確定戀愛關(guān)系時,劉先嬌就把已經(jīng)懷孕的事告訴他了。
“我肚子里的孩子是李技術(shù)長的,他騙我,說馬上和我結(jié)婚,我傻傻地等啊等,卻等到他調(diào)走了。嗚嗚,我媽脾氣特暴躁,她知道了會打死我的?!眲⑾葖啥亲哟罅?,廠里人議論紛紛。劉先嬌主動向楊文藝哭訴,她希望盡快和楊文藝辦結(jié)婚手續(xù)。
“我除了外婆留下的一間破房子外,什么都沒有?!睏钗乃囌f。
“沒事的沒事的,能遮風(fēng)就好。日后只要我們齊心協(xié)力努力工作,房子會有的。”劉先嬌語氣透著焦灼。
楊文藝被劉先嬌的話感動得激情滿懷。他太渴望家的感覺了,自從外婆離世,他很少回家,他害怕面對空蕩蕩的屋子。
一個人的屋子,那不是家,楊文藝覺得那是一具開了窗戶的棺材。
“這長不像鱔魚,短不像泥鰍,還大河里的鵝卵石——精光光的,你找他做甚!你找他做甚?”劉先嬌第一次領(lǐng)著楊文藝回家,鄧婆皺著眉頭問了楊文藝的情況后,當(dāng)即像鞭炮炸開了似的。“你是缺胳膊還是少腿?你是名聲不好了還是長得丑了,你要找這么個東西?你還臭不要臉,挺著個肚子回來……”鄧婆打起滾來罵,她太氣了。實指望長相標(biāo)致的女兒嫁個有車有房有家世的金龜婿,她這寡母在人前也榮耀一番,哪曉得找了楊文藝這個破鐘鑼,她簡直生無可戀。
生米已是熟飯,再氣也是白搭,女兒該嫁還是要嫁的,不然面子里子都丟了不劃算。
“他要對你不好你就跟他離!不要跟他客氣!”這話是鄧婆的口頭語。楊文藝就像鄧婆屁股后的痔瘡,想起來就渾身疼。
楊文藝的兒子楊峰五歲時,劉先嬌要求離婚。
“楊峰以后要改名叫李峰了,李技術(shù)長的老婆沒有生育,他決定離婚了娶我。我也沒有別的要求,家里的存款我要分一半走?!眲⑾葖傻恼Z氣顯得很大度的樣子。
楊文藝沉默了一個星期,最后在劉先嬌三番五次的謾罵、質(zhì)問中平靜地開口了:“你考慮清楚了我就把你嫁出去,存折上的十六萬都給你,我再給你寫張四萬的欠條,一共二十萬,當(dāng)作是你的陪嫁。不過,你要想清楚,開弓沒有回頭箭,這道門,你跨出去容易,回來可就難了?!?br />
劉先嬌冷冷一笑,決然地離開了。
半年后,劉先嬌托人找楊文藝說情,希望能復(fù)婚。
“聽說那個李技術(shù)長確實是離婚了,也確實是將楊峰改成了李峰,但是他并沒有娶劉先嬌,理由是李技術(shù)長的母親以死相逼,他也沒有辦法。先嬌現(xiàn)在很慘,她和李技術(shù)長同居時流過一次產(chǎn),因為沒有得到良好的治療和照顧,落下了婦科病,她本來住在娘家,但她媽媽天天罵她,哥嫂更是像嫌狗屎的,她受不了了,搬出來了。她現(xiàn)在在一家工廠做流水線,與同事合伙租住。反正你現(xiàn)在還是一個人,不如把她接回來,兩個人一個伴好些,你們還年輕,還可以再生一個你自己的孩子?!敝虚g人說得頭頭是道。
“開弓沒有回頭箭。”楊文藝只說了七個字。
三
與劉先嬌離婚五年,楊文藝一直沒有再婚。四月的一天,楊文藝突然接到前岳母鄧婆的電話。
前岳母的手機(jī)號碼十分好記。看到是鄧婆的電話,楊文藝有些驚詫。要知道他和劉先嬌結(jié)婚五年來,鄧婆從來沒有私下聯(lián)系過他。楊文藝也知道鄧婆打心眼里看不起自己,他也從來不去招惹她。
電話一直頑固地響著,接或不接像兩只惡狗在楊文藝心里撕打糾纏,他的心被狗爪撓得生疼,他不斷想起鄧婆斜眼投向他的眼神。
事后很多次,他無比后悔接了這個電話,不過,每次這種后悔的念頭一冒出來,就被另一種叫于心不忍的念頭給一巴掌拍死了。
電話里,鄧婆的聲音空前的柔軟,又含糊:“文藝,我是媽……媽好餓。”
鄧婆這么說。聲音雖是含糊不清,但楊文藝仍是分外清晰地聽懂了。他感覺身體的某個部位好像被打了麻藥,一忽兒,那麻從局部擴(kuò)散開來,又從背心騰起一股涼風(fēng)。
楊文藝拎著從快餐店打包的飯菜,滿腹疑慮地去了鄧婆家。鄧婆的門虛掩著,楊文藝敲敲門。屋里傳來鄧婆含糊的聲音。一只腳剛跨進(jìn)屋門,楊文藝便被迎頭而來的一股濃郁的屎尿臭熏得腸翻胃騰。他被屋里雜亂的景象驚呆了,要知道鄧婆是個繡花繩子上吊——死都講好看的人?。∷趺茨苋萑碳依镞@般雜亂,這般惡臭熏天?
楊文藝滿腹狐疑地挪到鄧婆的房門口,萬沒想到房間里更是一片凌亂不堪的景象,且屎尿臭更濃。楊文藝的目光在堆滿衣服和雜物的床上搜索到了形同枯槁的鄧婆。她臉色蠟黃,眼神凄怨,一頭半白的頭發(fā)亂糟糟的,上面還沾著幾粒米飯。
“……您……這是怎么了?”一聲媽哽在喉嚨,眼前的情景讓楊文藝驚詫得不知所以。
“……嗚嗚……”鄧婆未語淚先流,滿臉的鼻涕眼淚使楊文藝更心酸。
楊文藝挽起袖子,把屋里屋外收拾得亮亮堂堂,鄧婆也被拾掇得看上去年輕了好幾歲。
鄧婆是因為中風(fēng)而造成下肢麻木,她的身體從臀部以下都沒有知覺,所以很多時候,鄧婆連大小便的感覺都沒有,她通常只能從突然傳來的騷臭味才得知自己是拉了。
第一次給鄧婆擦身體換褲子真是萬分難堪。鄧婆上肢雖然可以動,但也使不上什么勁,她連提褲子的力都沒有,她這個樣子,算是比植物人強(qiáng)一蔑片。人說久病床前無孝子,真的是一點(diǎn)也不假。出事那天,路人給她打了120,醫(yī)生在她的手機(jī)通訊錄里隨便找了個號碼一撥,竟然是二兒子劉建國。劉建國接到電話后,立刻又通知了大哥劉先國、小妹劉先嬌和小弟劉愛國。
幾個人先后趕到了醫(yī)院,守在昏迷中的鄧婆旁邊。
“媽這樣肯定得花不少錢,還有,醫(yī)生可是說了,媽這是中風(fēng),就算醒過來了以后也得要人在身邊照顧,趁幾兄妹都在,我們說一下這個醫(yī)藥費(fèi)的事吧。我是最先到的,一來就交了一萬住院費(fèi)。這是單據(jù)?!眲⒔▏f著,從兜里摸出一張紙來,遞給老大劉先國看。
劉先國推開劉建國的手,說:“媽醫(yī)藥費(fèi)的事不用說,肯定是我們幾個做兒女的分?jǐn)偭?。我等會轉(zhuǎn)兩萬到建國的卡上?!?br />
劉愛國和劉先嬌在一旁玩著手機(jī)不接茬。
“怎么?你們兩個有意見?”劉先國不悅地說。
“我不是有意見,我是有心無力。我去年剛買了車,房貸車貸每月要還五千多,還有娃讀書老要交錢,我和許諾倆人工資加起來一萬不到,還要過日子……”劉愛國說得可憐巴巴。
“少說這些話,都是過日子的人,哪個不是壓力山大,有這個心,三五千、萬把塊總是能擠出來的。何況,媽以前沒少貼你,做人得講良心?!眲⒔▏沧斓馈4蛐∷涂床粦T這個一分錢能用出兩分錢來的弟,本事沒有,偷奸?;谝弧?br />
“你……你說什么?媽難道沒貼你?你家濤濤做十歲時媽隨了一萬的禮,還給你家菊子買了一條六千多的項鏈?!眲蹏磽舻馈?br />
“那是媽補(bǔ)償我們的!我結(jié)婚時媽沒怎么用錢,你結(jié)婚時你岳母娘還要彩禮,媽借了兩萬呢!這個你怎么不說!”
“好了好了!你們兩個不要一見面就吵!劉愛國你就說你管不管媽!”劉先國吼道。
“我又沒說不管。我想辦法湊五千。”劉愛國擰著脖子說,“劉先嬌,你呢?”
“我?劉先嬌像是從夢中驚醒似的。她掃了一眼四周,嘆了口氣說:“我沒錢,我自身都難保。”
“你的意思是你不管了?”劉建國剛剛平息下去的怒火又竄起來了。
“我沒說我不管,我是沒本事管。我的情況你們也看到了,我自己都在過難,怎么管她?再說了,媽平時不是老罵我,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嗎?我離婚無處可去,到娘家住了幾天她就罵了幾天,我有難時她不管,現(xiàn)在她不能動了就要我來管了,哪有這事!”劉先嬌氣憤填膺地吼道。
“你這是說的什么話,媽罵你不是心疼你嗎?媽一生就是這剛烈脾氣,不會說軟話,你做女兒的怎么能和自己的媽計較?媽這人是刀子嘴豆腐心,她一生賺的錢還不都是花在我們幾個兒女身上了,現(xiàn)在她病了老了,該是我們回報的時候了?!眲⑾葒f。
“我沒有和她計較,我是說這個理。不是我不管,而是我沒本事管?!眲⑾葖烧f。
“我看這樣吧,媽住院期間還是要人照顧的,不如,醫(yī)藥費(fèi)由我們?nèi)值艹觯瑒⑾葖赡憔统隽φ疹櫼幌聥?,這總該行了吧?!眲⑾葒吘故抢洗螅@么提議了,事情就這么定下來了。
四
鄧婆出院后,幾兄弟又召開了一次會議。鄧婆癱瘓的事情已經(jīng)是鐵板釘釘了,接下來必須要商量后續(xù)事宜。劉建國首先發(fā)言,他提出來三個意見:一是將媽送養(yǎng)老院;二是請保姆在家照顧;三是仍然由劉先嬌照顧。不管是送養(yǎng)老院還是請保姆還是劉先嬌照顧,費(fèi)用仍然是由三兄弟分?jǐn)偂?br />
經(jīng)過商榷,劉先國說了自己的意見:送養(yǎng)老院一來費(fèi)用貴,二來說出去他們做兒女的臉上無光,請保姆也可以,但考慮到劉先嬌沒有房子住,而且身體也不好,不如干脆把請保姆的錢給劉先嬌賺,這樣一舉多得。
劉建國和劉愛國兩家人商量了一下,覺得大哥這個意見確實很好,一致同意,但劉先嬌提了個建議:我有個想法,你們也知道,照顧媽可不是一天兩天的事,照媽這身體情況來看,要是照顧得好,還活個十年八年不成問題。照顧人這種事情是最累的了,我是沒錢,要是有錢的話,我也愿意每月出點(diǎn)錢了安逸無鳥事。你們都鬧得好,大哥做生意最有錢,省城深圳幾處房,二哥和愛國你們雖說是工薪族,但也是車子房子都有,就我,三十幾了還要房沒房,要家沒家,還落個病根,所以我想,能不能把媽這套房子過戶給我,我照顧媽到死。
劉先嬌說完后,空氣停滯了幾分鐘。最后,劉先國開口了:“我是沒有什么意見,反正我是不可能回沔陽了,要那個房子也沒用,看建國和愛國兩家怎么說?!?br />
“那也可以呀!要是這樣的話,那每月的護(hù)理費(fèi)我們也不必出了?!眲蹏睦掀旁S諾發(fā)言。劉建國夫妻二人沒有說話,算是默許。
“那怎么可以!護(hù)理費(fèi)和房子是兩回事,怎么能混為一談?”劉先嬌拍著桌子叫。
“要我說,這就是一回事。你不要以為這樣你吃了蠻大的虧,其實你是賺大了。媽那個兩居室雖說舊了點(diǎn),可地段好,采光好,樓層也好,按現(xiàn)在的房價,不說多的,三十幾萬好賣吧!你說,你是不是賺大了?!眲⒔▏睦掀劈S啟嬌也開口了。
“那我照顧媽耽誤了工作,這個又怎么算呢?”劉先嬌也不是省油的燈,質(zhì)問道。
“好算啊!媽住院一共花了四萬多,我們四家各一萬多。你拿一萬出來,然后再返一個月的工資給你?!眲蹏掀臺_許諾巧嘴靈舌地說道。
“我憑什么要分?jǐn)傄蝗f多?老話只說養(yǎng)兒防老,沒說養(yǎng)女防老,這四萬多本來就該你們做兒子的出!”劉先嬌“回敬”道。
“那老話也說了,女兒是父母的貼心小棉襖,現(xiàn)在媽病了,不正是你這個小棉襖講良心的好機(jī)會嗎?你還好意思趁火打劫!”許諾癟了癟嘴說道。
“我怎么趁火打劫了?我怎么趁火打劫了!”弟媳婦的話讓劉先嬌氣不打一處來。這個外表文靜柔弱的弟媳婦著實讓劉先嬌討厭,她最恨她那張嘴了,她最擅長挑燈撥火、扇陰風(fēng)點(diǎn)鬼火的事情,家里的大鍋飯制就是她這張嘴挑散的?,F(xiàn)在,她又要來挑撥自己的好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