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風(fēng)】一個人的晚年(微小說)
不覺竟然到了人生暮年。
這么一想,女人就覺得有些可笑,心還裝著小時候捉蝴蝶,年輕時扭秧歌的情景,身邊卻已是冷落凄清,枕邊人已去世多年,兒女也漸入老境。一個白發(fā)蒼蒼的老婦人,獨對黃昏和長夜,盡管身體還好,可也真的到了準(zhǔn)備離開的時候了。
沒有誰的生活需要自己。孫女添了外孫,媳婦忙著照看孩子,兒子只好留在家里照顧八旬的母親。女兒也添了孫子,自己還沒退休,和親家倒替著照看,自顧尚且費力。幸虧老母親身體好,能自理,也就一周探望一次。
沒啥可抱怨的,都忙,這就不錯了。
女人一邊想,一邊收拾著舊衣物。一大堆衣服,孩子們穿小了,穿舊了,舍不得丟掉,存了兩大箱子。
一件紅色的絲綢小衫,在一大堆棉布衫中間,顯得高貴華麗。那年,生產(chǎn)隊舉行勞動大比武,每個隊一面紅旗。老人所在的第五大隊,用供銷社最后的一段紅綢子做了一面最漂亮最鮮艷的紅旗。當(dāng)時,她還沒結(jié)婚呢。做紅旗剩了窄窄的一條,正好做旗手的發(fā)帶,她那兩條又黑又粗的麻花辮,辮梢扎兩朵鮮紅的絲綢結(jié)。那時,這就是最奢華最時髦的打扮了。就是這兩條大辮子,拴住了第三大隊隊長石柱的心.
后來,結(jié)婚,先是添了兒子,過了兩年,又生了女兒。六十年代真難啊,布票根本不夠,孩子們夏天就只穿個肚兜。一天,兒子在外面自己玩,女兒睡在涼席上,憨態(tài)可掬。母親看著熟睡的女兒,想起梳妝匣里的紅絲巾。
巴掌寬的絲綢,剪剪接接,一個中午,給女兒做了一件對襟的小衫。紅紅的顏色映得小臉像蘋果。女兒長得真是爭氣,在一群又瘦又黑的鄉(xiāng)下孩子中間,只有她白白胖胖,像年畫上的娃娃。
到第二年就穿不進(jìn)去了。再后來壓在一堆衣服底下,到夏季就拿出來晾曬一下。這件小小的衣服,極其柔軟,極其順滑,極其鮮艷,就一直留著。看到它,就想起年輕的時候,就想起女兒紅紅的小臉,花朵般的笑容,銀鈴般的笑聲。
今年,女兒五十四歲。她的外孫女也快兩周歲了。
將衣服一一疊好。這件毛衣,還是腈綸的,當(dāng)初剛剛學(xué)著打,用了一個月的時間呢。這件棉褲,新棉布新棉花,做成后就沒穿,全家搬到城里居住,用上了大暖,穿不著了。還有這一件呢子大襖,女兒上班,第一個月的工資,給自己買的,一直舍不得穿,后來,身體發(fā)福,穿不進(jìn)去了。
女人手巧,能把舊衣服改成精致漂亮的小衣服??墒?,現(xiàn)在條件好,孩子們都穿柔軟的純棉品牌服裝,女人的手藝派不上用場。
女人嘆口氣。
箱子的底部,有一個不小的包裹,每年趁著家里沒人,都要拿出來看看。
是一套中式壽衣。
這套衣服,是四十五歲那年做的。那年長了一場大病。大病沒死,可也給自己提了個醒,做套壽衣放著,俗話說“壽衣增壽”,其實,她真怕自己說不定哪天真走了,連件像樣的衣服都穿不上,會讓人笑話。
剛剛分田到戶呢,日子剛有起色。連內(nèi)衣帶棉襖棉褲還有外面的衣褲,都是全新的,她自己親自剪裁,壽衣不能釘扣子,她仔細(xì)地縫了帶子,自己死了不要緊,得給孩子們帶來綿長福澤。
那年,她試著穿了一下,還剛剛好,壽衣有意做大了些,富富裕裕的,多好。雖然胖了,還能穿上。自己對著鏡子端詳半天,還行,再說,自己本來就好看。這時,丈夫從外面進(jìn)來,猛不丁看見穿了壽衣的她,驚得手里的東西掉到地上,大聲訓(xùn)斥:“趕緊脫了,胡鬧。”
沒想到,做好壽衣的她真的有壽,而一向康健的男人卻急匆匆走了。由于沒防備,壽衣都是壽衣店買的現(xiàn)成的,簇新的五領(lǐng)三腰,外面是藍(lán)色中山裝。她看著妝奩好的丈夫,覺得他真是好看。在生死離別的時候,她還有心端詳他的容貌,過了很長時間她都很奇怪自己的感覺。
現(xiàn)在,她自己打開這個包裹,覺得衣服好看是好看,一個八十歲的老婦人,穿四十五歲時準(zhǔn)備的壽衣,紫色的小花棉襖,繡花的中式襖領(lǐng),顯得過于年輕了。
這時,門一響,兒子回來了??吹揭欢褖垡虑暗哪赣H,安慰她說:“放起來吧,您身體這么好,爭取活成百歲老人。”
“活成百歲老人。”聽到兒子的話,女人心里一陣寬慰。又感到不好意思。兒子一直陪著自己,和媳婦兩地分居,從沒抱怨過。孩子的爺爺奶死的早,那時候窮啊,沒在侍奉老人上費過多少心。自己現(xiàn)在倒成了孩子們的負(fù)擔(dān),孩子們的晚年又得顧小的,又得顧老的,比自己那時困難得多。
可自己身體康健,孩子們孝順,日子這么好,誰不愿意多活幾年呢。
對門李老頭的老伴死了四年,老李頭不會做飯,女兒就搬來住在一起。今年,有人給介紹了個老伴,其實,也算不上老伴,就是付費的保姆,每天同進(jìn)同出的,保姆年輕,老李頭的女兒終于放下心來,專心去照顧媳婦月子去了。
這種事,傷風(fēng)敗俗的,女人盡量避開對門兩個人。
兒子已經(jīng)把晚飯做好了。女人把包裹再次包好,放到箱子底下。起身往客廳走去,她高大的身影,在昏黃的燈光下,顯得有些虛浮。
窗外傳來廣場舞的音樂,年輕的大媽們又開始晚上的狂歡了。女人想起,老伴在的時候,自己還去跳過幾次。后來,老伴去世,就再也沒去過。
這樣想著,回頭看櫥子上的相框,男人一臉慈悲地看著餐桌前面的娘倆。
“狠心的,說走就走了?!迸诵睦锪R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