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點(diǎn)】賣牛(小說)
一
牠是我曾經(jīng)養(yǎng)過的一頭牛。
牠已經(jīng)走了,或許牠還在我身邊。
十多年前的一天,牠的母親因生牠難產(chǎn)而死。牠母親的尸體被我的爺爺賣到了鎮(zhèn)上新開張的牛肉粉館,終于被那些賣牛肉粉為生的人碎尸萬段,摻著米粉賣給了那些喜歡吃粉的人。他們吃得很開心,也很自豪,因為當(dāng)?shù)氐呐H夥垡呀?jīng)走向外地,成了向外人推銷展示的資本了。
牠一生下來便可以走路了,雖然一瘸一拐的,但也是一個奇跡,難產(chǎn)并沒有讓牠變得弱不禁風(fēng)。牠長著兩顆淚汪汪的眼珠,黑色雜著淡黃色的皮毛,還有非一般牛的大大的嘴。讓人看了說不出來的好笑。那時的我只有八歲,從年齡上來看,可以算作一個標(biāo)準(zhǔn)的牧童了。我看了牠這個樣子,也不覺地笑了起來,還給牠起了一個外號,叫做“憨包牛”。
牠一生下來就沒了母親,找不到母親的乳頭去享受該屬于牠的母乳。而那時候的我,跟牠也差不多。我的父母已經(jīng)出去打工很久了,他們過年都沒有回來,只是我跟爺爺奶奶一起過。于是我就和爺爺一起拉著牠去有牛下崽的人家去。跟人家商量好了,便把人家的小牛藏起來,然后把牠拉過去吃奶。老母牛也會認(rèn)生的,有時候它會用頭去頂牠。我使勁兒地拉著牛鼻繩,不讓母牛頂牠。
就這樣,一天天地牠長大了,也長高了。每天早晨,我都起早早地趕牠到小路邊吃露水草。爺爺說了,吃了露水草的牛會長得很快的,不出十天半個月,牠就會長得像老虎一樣壯實。一人一牛,走在長滿青草小路上,太陽起晚了,好久以后才從地里鉆出來。牠伸著長長的像砂紙一樣粗糙的舌頭,去裹著那一簇簇青綠無比的草,吃著吃著,牠的嘴里溜出了綠色的汁液。這時候,我覺得尿脹,于是便朝向牠撒了過去。誰知道牠竟然伸長了舌頭,接住了我飛灑出去的尿,又用舌頭舔了舔嘴唇上的尿,同時,牠使勁兒翹起了牠的上嘴唇,露出了兩排潔白的大牙,然后嘴唇又上下地翻動了幾下,這個動作弄得我哭笑不得。我心里想,一泡尿,至于讓你高興成這樣嗎?接著,又忍不住地笑了起來。
牠已經(jīng)長到了該打牛鼻繩的時候了。于是爺爺叫了一堆人來幫忙按住牠,他自己則用了一根比筷子還粗的針,刺穿了牠的牛鼻,瞬間,鮮血便流了出來。我看見了牠掙扎的樣子,也大聲地哭了起來,我看見牠也哭了?!澳阋粋€小娃娃懂什么,不要在這里搗亂,快走開!”爺爺并沒有安慰我,只給了我怎么一句話。我的牛牠站起來了,不過踉踉蹌蹌的,像喝酒醉了一般。牠被拴在了門口的大櫻桃樹下,我走了過去,摟住了牠的脖子,慢慢地抽噎著,牠也用頭蹭了蹭我的肚子。還好,牠沒事。不過牠從此就用了牛鼻繩了,我可以牽著牠走了。
二
牠有了牛鼻繩后,我沒有趕牠了。而是拉著牠行走在鄉(xiāng)間道路上,走走停停,牠一邊吃草,一邊還不時哞哞地叫著,呼喚著自己的同伴。牠可能太孤獨(dú)了,需要一個個除了我之外的同類交流。于是,我把牠拉到了一個牛群里面,把牠放了,讓牠徹底支配自己。我爬上了一棵樹,在上面坐了下來,還是一直地望著牠。牠走到了一頭母牛的旁邊,用牠的鼻子和嘴蹭了蹭母牛的屁股,然后牠的上嘴唇又翹了起來,露出了兩排碩大潔白的牙齒,上下嘴唇來回地抖動了幾次。回來,牠竟然抬起了兩只前腿,竟然往母牛的屁股跳去,肚子下露出了一條紅紅的東西……然而很快就有一頭比牠還壯的長著黃毛的公牛跑了過來,牠們兩個便用頭和頭上的牛角較量了起來。牠一頭就頂住了那頭黃牛的肚子,但是那頭黃牛很快就躲開了,便用牠那對大牛角對準(zhǔn)了我的牛脖子,使勁一頂,我的牛便仰面到下,并翻了一個滾兒。牠輸了,并且脖子露出了兩道血痕,便垂頭喪氣地向我這里走了過來。我當(dāng)然嚇得差點(diǎn)兒從樹上摔下來。我向牠飛撲過去,為牠弄了一些蒿葉搗碎了敷在傷口上,止住了牠的血。我抱著牠的頭,對牠說了幾聲:“不要怕,有我在呢?!庇谑俏以诘厣蠐炝藘蓧K石頭,扔向了那頭黃牛,打到了黃牛的屁股。黃牛知道了我要為我的牛報仇,所以很快便跑得沒了蹤影。而此時,我的牛卻不知道疼痛,又回到了那頭母牛的身邊……
對了,我的牛有一個怪癖,那就是會無情地攻擊向牠靠近的人。但是唯獨(dú)一個人除外,沒錯,那個人就是我。有一天,我拉牠到坡地里吃草,這時候的牠已經(jīng)長得很壯實了,寨子里的牛也很少有能夠跟牠匹敵的牛了,就連之前打敗牠的那頭牛,后來也敗在了牠的角下。兩米多長的牛身,碩大的牛角,一般人看著牠的樣子都要被嚇一跳的。牠正在地里邊吃邊走著,從牠的旁邊來了一個陌生人,準(zhǔn)備去摸牠,看看牠的斤兩。但是,我的牛開始動作了。牠把頭沉得老低,將那兩只牛角露得明顯,嘴里發(fā)出了一種憤怒而震響的呼呼聲。那個人沒有在意牠的警告,而是把手伸到了牠的屁股上。牠終于怒不可遏了,后腳一抬,踢在了那個人的肚子上,還準(zhǔn)備用牛頭去頂那個人。“牛,牛,你不要這樣,這樣不好?!睜牰宋业脑?,沒有再攻擊了,走到了一旁自顧吃草去了?!澳銢]事吧,我的牛脾氣大很,只有我能夠摸牠,其他人是萬萬摸不了的,即使是我的爺爺也不行,別說你一個陌生人了?!彼麤]有回答我,艱難地站了起來,雙手捂著被踢的肚子,拖著濕噠噠的褲子走開了?!斑@樣一頭牛該進(jìn)湯鍋了,留不得了。”他自言自語道。“哎,你是哪家的?”他又轉(zhuǎn)過頭來問我?!拔沂切≈視业??!蔽掖鹆宋野职值男∶o了牠。這時候的我也沒有多想,竟真的告訴了他。
回到了家,我馬上就用盆打水給牠喝,牠咕嚕咕嚕地喝完了,就在門前的大櫻桃樹下乘涼,很快就打起了牛鼾聲。牠四周的蚊子不時地叮著牠,牠的尾巴前后左右掃動著拍打著它們,有的被打得肚子爆裂,滲出了很多鮮紅的血。
“小福,我們要不要把牛給賣了,我聽說牠今天踢人了,還差點(diǎn)把人給頂了。太危險了!”爺爺走樹下,含有揣測我心思的意味問。雖然他沒說那個人是誰,但我已經(jīng)知道是誰了。那個人不就是今天被牛踢了的陌生人嗎。“爺,不可以!我不同意!”我甚至有點(diǎn)憤怒地對我的爺爺說話。爺爺看我如此的憤怒,便沒有再說話了。
很快,我的牛,牠又犯事了。
那天,我跟我的堂哥牠們一起去山上摘野果子,于是就把牠拴在了一個礦場旁邊的草地上。但是,那根細(xì)小的繩子怎么能夠束縛住牠呢。牠掙脫了繩子,走到了雜有毒藥的礦水旁邊。幸好被守廠的一個六十多歲的老頭發(fā)現(xiàn)了,用石頭把牠打走了。就在老頭想靠近牠,把牠繩子重新拴上時,牠不知道咋地,就徹底發(fā)了怒,紅了眼。老頭隔牠還有二十米左右時,牠便發(fā)了瘋似地向右跑跑,向左跑跑,前腿并躍起來,前腿下去,后退又騰空了起來,就這樣一左一右,一上一下地狂奔,嗖地跑到了老頭面前。還好老頭反應(yīng)及時,迅速跑進(jìn)了屋里,大顆大顆的汗水像下雨一樣,流在了充滿溝壑的臉上,褲子也濕噠噠的了。但是門就遭了秧,被牠的牛角一頂,整個就散架了。不過門口太窄了,牠進(jìn)不去,所以老頭保住了自己的性命。牠也累了,就在老頭的房門口睡了起來。老頭自然是不敢出來了,不時地向外望著我的牛,但是牠始終就在門口躺著,讓老頭不敢邁出門。于是他換下了濕漉漉的褲子,從后窗逃了出去,很快來到了我家,找到了我的爺爺。老頭跟我的爺爺說了我的牛的“英勇行為”,使得爺爺非常的憤怒,當(dāng)即就跟那老頭說了要賣掉牠。爺爺也跟他說了,這頭牛只有我能夠近得了身,所以他跟老頭說了,等我回來才能夠去拉牠回來。
我終于回來了,爺爺便立即叫我跟那老頭去把牛拉回來。我們一路走著,他就給我述說他是怎么被我的?!巴媾钡?。旁邊吹來了一陣風(fēng),我聞到了一股尿騷味,我就知道他的慘狀不亞于先前的那個想要摸我的牛的那個人。我竟然幸災(zāi)樂禍地笑了。我們到了礦廠,正值黃昏,一點(diǎn)點(diǎn)烏黑發(fā)黃的陽光抹在了我的牛身上,竟讓我以為牠已經(jīng)吃了礦廠毒水死了。我于是大步飛去牠的身邊,此時,牠聽見了我的腳步聲,哞哞地叫了兩聲。我忍不住向前抱住了牠牛頭,瞬間,我感覺有什么熱乎乎的東西流到了我的手上,我順著那股液體向上摸尋,到牠的眼睛便停止了。我知道怎么回事了。
“起來,回家了,還想睡在這兒啊!”我沖著牠說了一句。想了想,牠總是闖了禍,然后讓我來“解決”,一時間,我竟哭笑不得,甚至還有點(diǎn)以牠為榮,因為牠是世界上和最好的朋友?!芭#瑏斫o我叫兩聲!”我對牠說道。“哞……哞……”牠叫了出來。在牠的叫聲中,我聽到了“信……任”。
三
第二天早晨,吃完早飯后。我一如既往地打開了牛圈門,牽出了我的牛,準(zhǔn)備去坡上放時,爺爺叫住了我。他跟我說今天不放牛了,我們弄一頓好的給牠吃。不知道事由的我當(dāng)然很開心,又有時間可以玩了。我便草草地弄了放著苞谷米的糠給牠吃了。正當(dāng)我想出去玩時,爺爺叫住了我。“小福,我跟你說件事。我打算把牛給牠賣了,你看行不?”爺爺溫和說道?!安恍校也煌?。”說著我便哭了起來。馬上邁出了門檻,跑到牛的食槽旁邊,一把抱住了牠的脖子,我哭得更大聲了。牠不吃食了,只是向右曲著脖子,用兩顆大大的眼珠看著我,看著我哭。但是牠不知道什么,只是用頭蹭著我,不時哞哞地叫著。牠不了解我為什么哭。
哭了一陣,爺爺出來了?!澳悴灰蘖?,把牠賣了,我給你買一輛單車。我看你每天都往你堂哥家跑,就是為了能夠騎上他們的單車。賣了牠,我給你買一輛。”我突然沒有哭了,只是還在抽噎。我的手放開了牠的脖子。“爺爺,你說的是真的嗎?”我驚訝地問著爺爺,剛才的悲傷已經(jīng)煙消云散了。此時的我,忘記了牠——我的牛。牠在我停止哭泣之后,沒有哞哞叫了,只是津津有味地吃著我為牠草草準(zhǔn)備的訣別糧——我決定將牠賣了——竟然只是為了一輛單車——我中了爺爺?shù)娜μ琢恕?
中午,那個被牠踢過肚子的人來了。他繞過我的牛來到了屋里,很高興地向我的爺爺問了好。然后他就開始跟我的爺爺談價錢了,剛開始怎么也不行,但是經(jīng)過了一會兒之后,他們便開始喝起酒來了,一直說說笑笑的,像是在路上撿到了黃金一樣。那個陌生人不時地望向我的牛,好像在傳達(dá)一個信息——我的牛死定了。
他們吃飽喝足了。爺爺叫我把牛繩子換成十米長的,好讓他能夠拉到我的牛,把牠牽走。我懷著高興的心情把我的牛交給了他,他小心翼翼地牽著牠走了。我的爺爺?shù)玫搅隋X——我的單車也有了著落了。于是,我哼著小調(diào)兒向堂哥家走去了。然而,就在我去堂哥家的路上,我的牛向我跑來了,牠掙脫拴在牠鼻子上的繩子,哞哞地叫著,好像在哭泣,好像在求救,好像在留念……
然而此時的我,竟沒有聽懂牠的叫聲,竟然在想著一輛單車,我竟無動于衷。我竟然沒有看見牠為了見我,而使勁兒掙脫了繩子,以至于豁了鼻子,它正流著鮮血呢!那個陌生人來了,他叫我把我的牛重新牽了給他,我照做了。牠走的時候,哞哞地長鳴著,牠眼里的淚流了出來,我沒有聽見,我也沒有看見。
我回頭走了,牠也走了。
哞……哞……
一年之后,我的單車沒有了,我的牛再也沒有了。
(編者注:經(jīng)檢索為原創(chuàng)首發(f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