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一】隔壁家邊仙(小說·家園)
一
葫蘆丘坐落在東南丘陵山地里。山丘不高,一座座,延延綿綿著一片片毛竹林、杉木林、松樹林。丘坪不大,二十幾戶人家,被一條青石板小街隔開,擁擠在葫蘆狀地帶。村子小,一聲雞啼和狗喊,村子人都能說出是誰的。哪家燉只鴨、燒碗肉,肯定逃不過鄰居的鼻子。就算竊竊私語,也會風(fēng)似的,吹到鄰居耳朵里,再一傳十,十傳百。
昨夜里,突然響起一陣汽車馬達聲,引來雞鳴和狗吠。緊接著,大門“吱呀,吱呀”來去拉了兩回。村子人早睡早起習(xí)慣了,此刻還不到子時,醒著的人都明白,是徐炳生家姑爺回來了。若要換別戶,總有好事之人起床來,除了看稀罕,也是表示鄰里間惺惺相惜的親切。徐炳生不會做人,以前不怎么愛說話,只要有一丁丁綠豆芝麻大的事,都要藏在心里跟村子人暗地里較勁。自從他家三姑娘在省城買了房子,變了,看人開始乜著眼,說起話,陰陽怪氣的,哪個愿意拿熱臉去貼冷屁股。
天亮后,村子人走出自家的院子,只有徐炳生家大門還緊閉著。到晌午,村子煙囪開始冒炊煙,卻不見他灶里頭生火。再不喜歡管閑事的人都壓捺不住了,紛紛朝他這邊瞅,那輛小轎車,蒙著一層薄薄的塵埃,毫無生氣地停在他家宅門前。人們眼神里,既好奇又納悶,若是以前,姑爺上門來,徐炳生嗓門可大了,哪怕拿塊抹布在大門口擦車,老遠逢到人,就像青蛙似的鼓起勁,要么“這新鮮玩藝俺們鄉(xiāng)下人用不著”,要么“這么貴,多浪費,家里養(yǎng)的豬也值不了那個錢”,唯恐村子人不曉得,姑爺又從城里帶什么稀奇回來了。
徐炳生家被一層神秘的氣氛籠罩著,在人們偷窺中,過去了一天。第二天,村子人心里堵得慌,有人憋不住,跑到王日和家,想從他嘴里掏出些風(fēng)聲,因為王日和是徐炳生隔壁家邊仙。
“隔壁家邊仙”,是本地人常掛嘴邊的口頭禪。這土話,沒典故,仔細(xì)去琢磨,其內(nèi)涵,是值得考究的。鄰居都成仙,就算自己不是仙,也沾光,所居之宅,當(dāng)屬風(fēng)水寶地了。其實,這句話,更多是套近乎,相互恭維。
徐炳生和王日和兩家宅地當(dāng)初是一起批下的。建房時,徐炳生為省錢,找王日和商量,干脆院子之間隔墻別砌了,大門開一處,兩家共出入,省去砌墻和多打兩扇門板的開支。王日和明白徐炳生心里撥弄的算盤,都能占便宜,何樂而不為。再說,沒這堵墻,院子大,看了心胸也寬敞,進大門,各家還有各家的門戶。那時,村子人都羨慕王徐兩家鄰里之間的關(guān)系,紛紛贊嘆道,這才叫隔壁家邊仙,父子兄弟也難做到這份上,透透明明的,啥隔閡也沒有。
二
“你就沒聽出蹊蹺來?”打聽消息的人,壓低舌根,仿佛話從鼻孔飄出來,唯恐隔壁聽出誰說話。
王日和也是附耳來一句:“真的不曉得,兩夜了,只聽見徐炳生和三姑娘的哭聲。”
王日和沒騙人,他豎起耳朵蹲墻腳,除了哭聲啥也沒聽到。若是這事發(fā)生在前幾年,他肯定是不用想就闖上門去了。但現(xiàn)在,變了,兩個人出門打照面,各自板著冷臉側(cè)一邊,兩家的別扭,猶如兩家進出院落的大門。
兩家挨青石板街面的圍墻,開著三扇大門,宛若二郎神臉上生了三只眼,非常不和諧。兩扇門是新砌的,中間那一扇,陳舊得有些年頭了。自從兩扇新門打造好,再也沒有開啟過。透過舊門的門縫往里瞧,一堵緊挨門板砌的紅磚墻,如扯起一條線,把兩家院子分成各一邊,也把這扇大門堵死了。
若是擺起龍門陣,兩家的矛盾,都是陰陽風(fēng)水先生作了怪。王日和與徐炳生,在葫蘆丘算超生專業(yè)戶。那年頭,農(nóng)村最多允許生兩胎,王日和家添了兩男丁后,他還想再要個女孩,有兒有女這家才旺盛。徐炳生婆娘給徐家?guī)韮蓚€不帶把的。沒有傳宗接代的種,叫他死后如何向列祖列宗去交代。兩家都有生娃的心思,一商量,巴掌一拍即合,學(xué)人家,鐵鎖往大門一扣,攜家?guī)Э诘?,闖到海南島深山老林里幫人家種橡膠樹,加入超生游擊隊的隊伍。
幾年后,兩人回到葫蘆丘,王日和帶回五個男孩來,徐炳生身后是五個姑娘排著隊。兒子長大了,王日和日子越過越來勁,家里幫手多,田地山地是一塊不閑下,院子里堆著掛著的都是五谷雜糧。徐炳生像只腌了的公雞,找不出一絲雄性的氣息。在村子走動,整天搭拉個腦袋,低著頭,仿佛矮了人半截?;氐郊遥瑥膩聿唤o婆娘好臉色,一斗嘴,就罵她是只亂下蛋的母雞,不給徐家?guī)€種。他失去了生活的滋味,干啥都提不起神,田地?zé)o心去料理,一年到頭家里口糧都緊張,日子過得緊巴巴。在村子,見誰誰都煩,矛盾也就自然多,仿佛全天下人都在欺負(fù)他家斷子絕孫似的。
后來,徐家姑娘一個個長大,陸續(xù)出嫁了,只留下三姑娘在家招婿上了門。女婿姓張,懂得刷墻和砌磚,村子人都叫他張泥水?;楹笮煽谶M城打零工,漸漸地,張泥水拉起一幫人馬來,當(dāng)上了包工頭。沒幾年,發(fā)了財,在省城買下一套二百多平方的樓中樓。美中不足的是,三姑娘懷了幾次都小產(chǎn),留不住胎。這叫本來也是孤兒的張泥水怎能不焦急,當(dāng)初張泥水和老丈人明里已經(jīng)把話挑明,生下第一個男娃跟徐家姓,第二胎才姓張。
張泥水找原因,有人講,人丁不旺,跟住宅風(fēng)水有關(guān)系。張泥水到龍虎山,請來懂看陰陽風(fēng)水的道士。道士拿著羅盤在他那套樓中樓上下轉(zhuǎn)幾回。最后得出結(jié)論來,這套幾百萬的住宅沒問題,問題出在他家老婆舊宅上。張泥水雖姓張,上了徐家門,于徐家風(fēng)水自然有牽扯。
張泥水把道士拉到葫蘆丘,道士看過后,趨有介事說,這塊宅地陰陽不平衡,王日和家陽氣重,兩家住宅安在這塊地上,徐家該有的陽氣都被王家吸收了。
問題尋到根,張泥水又花一筆錢,請道士破解。道士做完法事后,告訴他,這扇大門不能一起共出入,院里還得砌堵隔墻,把徐王兩家分清楚。
道士一番話,讓徐炳生想起當(dāng)年與王日和跑到海南生孩子。有一回,兩人上街時,王日和在擺攤瞎子面前算了命。算命先生告訴他,他家宅地陽氣重,留不住陰。要生女孩便不難,只需在院子種棵石榴樹。徐炳生跟瞎子說,他和王日和是隔壁家邊仙,幫他也占一卦。瞎子買弄道,難怪難怪,兩家宅地犯了沖,你是陰氣重,要想早生貴子,得在院子里種棵桂圓樹,院子最好砌堵墻,各自才相安。兩人信了,偷偷跑回家種了樹。那時候,誰也掏不出錢來砌墻,在院子中心打了幾根大木樁,把兩家閑在角落里的曬谷席用上了,拉起一道籬笆墻。
當(dāng)他們帶著各自子女從海南回到葫蘆丘,那石榴樹早就開了花,那桂圓樹也結(jié)了果,只是兩家愿望都落空??吹侥堑阑h笆墻,兩人氣打一處來,你一腳,我一腳,幾下把它踹倒了,嘴里罵罵咧咧個不停,說是眼瞎人騙了心瞎人。
徐炳生想,看來當(dāng)初瞎子便沒說瞎話,只是兩家偷工減料了,把土墻砌成籬笆墻。他找到王日和,提出要在兩家宅地分界線砌起一堵墻,門戶自立,原來大門不再共用了。
以前,王日和也有砌墻的念頭,那時,兩家孩子小,一個院子里生活,難免有些嗑嗑碰碰的事。偏偏徐炳生要鉆牛角尖,只要自家小孩吃了虧,就往偏門想,總以為誰都在欺負(fù)他徐家少男丁,漸漸地,大人之間也有隔閡了。但王日和礙于兩家?guī)资甑慕磺椋缓靡馑奸_出口。
以前是不愿見徐炳生那張臭面孔,好像欠了他家債。張泥水出息后,他又聽不得徐炳生越變越大的嗓門,那不可一世的神情,誰也沒放在他眼皮子底下。若不是看到道士拿著羅盤沖他家院子里比劃,王日和肯定答應(yīng)了。
于是,為了這堵隔墻,兩家徹底鬧翻臉,鬧到法庭去。法庭調(diào)解員很公道,了解情況后,處理意見出來了。徐炳生砌墻在自家院子地盤上,合情也合理。那扇進出的大門是兩家合資建造的,擁有權(quán)屬雙方,只要一方不同意,另一方不得擅自去拆除。
還別說,隔墻砌好后,第二年,徐家三姑娘真的生下個帶把的,張泥水守信用,孩子讓他姓了徐。從此徐炳生在村子里頭轉(zhuǎn)悠,走路腰也不弓了,夢里都樂得笑出聲。王日和看那堵墻是越看越來氣,哪怕是山地里的果樹今年欠收了,都會埋怨是徐炳生破了他家的風(fēng)水,兩家再也沒有了往來。所以,村子人跑來探消息,王日和當(dāng)然說不出一個子丑卯寅辰。
三
“哭?這幾年他徐家不是如日中天嗎,發(fā)了財,添了丁,聽說三姑娘肚子又大了,還有啥撓心事?”坐在王日和廳堂里聊天,村子人心事有如手上挾著的卷煙里冒出的煙霧,理不出頭緒。
村子有個跟徐炳生素來不和的村民,幸災(zāi)樂禍轉(zhuǎn)動小眼珠,接茬道:“聽說城里頭這兩年生意不好做,莫非是張泥水破產(chǎn)了?”
“不像,瘦死的駱駝比馬大,張泥水不投機,他當(dāng)包工頭,賺的是苦力錢,國家現(xiàn)在不興欠農(nóng)民工的工資。”王日和抓抓早年養(yǎng)兒子勞累出的滿頭白發(fā),搖搖頭:“那哭聲,讓人聽了都寒滲,比古代君王失了天下還絕望?!?br />
“咦,日和大哥,好像這回張泥水回來,沒帶上徐炳生寶貝疙瘩的孫子,也沒見到他婆娘的身影?”村子里又有人提出大家還沒去想的事,啥事都有原因吧,總能把它理出個頭緒來。
三姑娘生下了男孩,在張泥水跟前說話都硬朗,她本來是個孝順的女兒,借口要母親照顧月子,把徐炳生夫妻接到了省城,讓他們過一過城里人的日子。
沒多久,徐炳生撇下婆娘,一個人回到葫蘆丘,逢人就顯擺,在省城見過的大世面。他說城里人管三姑娘住的地方叫小區(qū),二十幾層高的房子就有幾十棟,進進出出的人比葫蘆丘要多個幾十倍。樓與樓之間打的水泥路汽車?yán)@來繞去都得開個大半晌,路兩旁種的是稀奇古怪的花和草。那地面,干凈得想找出一張紙屑都困難,更別說有雞屎狗屎豬糞了。幾十層高的房子,上上下下都是乘電梯,哪怕你閑著一天坐幾十回,也沒人收你的電費。三姑娘家房子就像金鑾殿,進門都要脫鞋子,屋里擺設(shè)的物件村子人大多沒見過,貴著呢。
沒見過世面的村子人不相信,徐炳生說出的話有如演戲般,就像他們平日里看的電視劇,都說他吹牛,把三斤重草魚的魚泡說成有七斤。聽膩了,還嘲諷他,神仙般的日子放著不過,跑回山旮旯干啥來。徐炳生不爭辯,他回來自有他回來的道理。
一年后,張泥水帶著丈母娘、三姑娘回葫蘆丘,為孩子辦周歲,全村人都請了。村子人聽說張泥水不收禮,也不計較平日里鬧過的矛盾,不吃白不吃,除了王日和一家人,老老少少沒有一個落下的,吃飽喝足了,每戶領(lǐng)回裝有一百元的大紅包。那幾天,村里人看到徐炳生婆娘眼睛都直了,一年不見,整個人就像脫了胎,換了骨,變得讓人不敢認(rèn),原來干枯的頭發(fā)冒出油,臉上皺紋像被熨帖過,一張大家再也熟悉不過的老臉,變得白白胖的,說起話來細(xì)聲細(xì)氣了,怪不得徐炳生不心疼錢,沒隔好久就往省城跑。
人家是母以子為貴,徐炳生婆娘可是攤上母以女為榮。村子那些素來以傳宗接代為己任的大老爺們,開始反思,唉,這年頭,多生男孩就是要多還一份前世欠下的債,養(yǎng)大要花錢,長大了娶媳婦、批宅地、蓋房子還是要花錢,就算能看到兒子生兒子,還要為孫子累。等到孫子長大了,沒多日,也是兩腿一伸眼閉了,哪還看得見是不是傳了宗,接了代。生姑娘,多省事,養(yǎng)到十八歲把她嫁出去,若遇到家境好有出息的姑爺,除了一批不菲的財禮,逢年過節(jié)還少不了孝順份子錢。
剛才村子人那句話,一語點醒夢中人,大伙往大腿拍響了巴掌,心事扯到徐炳生婆娘和孫子身上了??捎謺鍪裁词??前幾個月,還見他婆娘抱孫子回來辦周歲酒,好好的。
最壞的結(jié)果就算想到了,誰也不敢第一個說出口,如果沒有這回事,那可是咒人的歹毒話,也損了自己的陽德。
就在人們困惑猜疑中,沒幾日,一個大清早,村子人看到,張泥水怒氣沖沖沖出了宅門,打開車門,“乒乓”一聲甩上了,馬達聲鬧起來,汽車一溜煙朝村外開出去。沒一會,三姑娘披頭散發(fā)緊跟著沖出來,挺著懷有身孕的大肚子,手里拿手機,沖入村外揚起的土塵里,嘴里哭喊著:“張泥水,天殺的,心乍賊狠,我肚子里還懷著你的孩子呢?!?br />
到傍晚,王日和傳出話,徐家關(guān)著宅門好幾天,是為了三姑娘肚里的孩子起風(fēng)波,徐炳生鬧著三姑娘肚里的孩子得姓徐,張泥水不同意,說他說話算數(shù),第一個孩子已經(jīng)跟了徐家姓,這個娃生下來必須得姓張,還給三姑娘擱下狠話來:“你看著辦,要就離婚吧,老子有錢還怕找不到會生娃的女人?!?br />
村子人聽罷,搖搖頭,大伙一般的想法,人心傾斜到張泥水這邊來,都怪徐炳生不地道,得隴望蜀了,當(dāng)初他和張泥水的口頭協(xié)議,全村都知曉。但王日和心里還是有疑惑沒有說出來,總覺得這件事情里面還有事情沒弄明白。
四
張泥水和三姑娘走后,徐家宅門要么沒日沒夜敞開好幾天,要么緊閉著,幾天也不見里頭的光景。那滿院子家禽,都變成野雞野鴨似的,餓了跑到別人家里去偷食,困了鉆到別人家的雞窩和鴨棚,自家門都不認(rèn)了。
王日和開始往徐炳生背影瞅,他整個人又回到早些年的模樣。竹竿般瘦干的身子,像冬天里遭霜打過的芥菜,耷拉個腦袋,佝僂著腰,挺不直,走起路,東倒西歪的,宛如將朽的行木。慢慢地,王日和見徐炳生,目光不再回避。他精氣神都沒了,一雙混濁的眼睛,似乎忘記身邊世界的存在。
拜讀,學(xué)習(xí)。
問好老師。
生動的描寫手法,值得珊瑚好好學(xué)習(xí)。問好老師,遙祝冬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