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風(fēng)】壽衣(微小說)
人在身體不好的時候,總會想到身后的事情??桌咸@幾天胃痛的老毛病又犯了,就又拾掇起箱子底下那個大包裹來。
這還是三十多年前的手藝呢。
經(jīng)歷了上世紀(jì)六七十年代貧窮歲月的人,都能理解那代人經(jīng)歷的困難。沒幾個婦女身體是好的,營養(yǎng)不夠,生育多,體力勞動強(qiáng)度大,讓這些女人透支了青春的本錢,孔老太太四十四歲的時候,胃大出血,差點(diǎn)就死了。也是命大,躺了一冬,靠著小米汁,她竟然熬過來了,第二年的春天,她像一片蔫干了的菜葉子,又吸飽了水,舒展開來了。
孩子們都未成人??蛇@又算得了什么呢?孔老太太自己的母親就死的早,還沒建國呢,整天打仗,東躲西藏的,那一代人啊,更不容易。能平平安安地活著,就是最大的福分。
有了這次大病的提醒,孔老太太——不對,應(yīng)該叫她孔家女人——就開始盤算,給自己做一套壽衣,這幾年生產(chǎn)隊(duì)一心搞生產(chǎn)——不像前幾年光搞運(yùn)動,村里的地都荒著——糧食夠吃了,布票也夠用,有的商店,不用布票也能買到棉布——還有洋料子,又結(jié)實(shí)又漂亮。
說做就做。壽衣增壽,再說,身體不好,萬一哪天走了,連身像樣的衣服都沒有,多難看。
春天的風(fēng)暖洋洋的,剛剛能起床的孔家女人腳步軟軟的,身子也在春風(fēng)里搖,路邊溝旁的草泛著青,柳條在晴空里飄,灰暗了一冬的心被春風(fēng)吹開了,孔家媳婦覺得今年的春天特別的好,一冬不見的村人熱情地打著招呼,每個人都笑盈盈的。
在集市上逛了一圈,孔家女人相中了一塊紫色碎花的棉布,又雅致又樸素,面料還厚實(shí),窄幅的,一米半做一件罩衫,足夠。褲子好辦,深青色料子就行。鞋帽自己都能做。內(nèi)衣用自己織的棉布,又細(xì)又密。棉襖棉褲也是青色的,待秋后收了新棉花,彈上幾斤,連鋪金蓋銀的被褥也一并絮起來。
這么想著,孔家女人像在做一件極有意義的事情,想象著穿戴整齊的自己,她竟然覺得十分受用。一年來生病的痛苦,對死亡的恐懼,對孩子的擔(dān)憂,一時間都拋到九霄云外。
現(xiàn)在,家里一個人也沒有,孔老太太展開包裹,把衣服一件件拿出來,擺在床上。
還是那么好看。
那時候瘦啊,現(xiàn)在看來,衣服夠長,好像不大夠肥。當(dāng)初,自己可是往肥里留了不少呢!壽衣要肥肥大大才好,一個呢,好穿——壽衣是給走了的人穿的,這是容易明白的,二呢,有個好聽的講究——寬寬裕裕,兒孫們?nèi)兆硬鸥辉!?br />
看著鏡子里的自己,孔老太太很失望,棉襖往后翹著,前襟露了一大塊內(nèi)衣。這些年胖了許多,腰身也不窈窕了,一直穿肥大的衣服,現(xiàn)在套上棉襖,對襟掩不齊。
孔老太太把棉襖的帶子一一系好,八旬的身體被衣服箍得緊繃繃的。肩有些落,腰點(diǎn)彎,背也駝了些。頭發(fā)白中帶灰,把臉貼在鏡子前面,孔老太太看見一個眼皮耷拉眼袋低垂的老婦人。
折騰了一個上午,老太太癱坐在沙發(fā)上,一動不動。不行了,稍微勞累就受不了。老了老了,不中用了。
記得那年趕集回來,手里拿了幾塊布料子。那時候,不年不節(jié)的,買布料是一件轟動的大事。尤其是,孔家女人病了一個冬天,春天第一次趕集,就買了這么多布料,冬天買藥還四處借錢呢。
孔家女人不解釋。有娘家弟弟的女人,偶爾有點(diǎn)接濟(jì)也是正常的。其實(shí),孔老太太手里有五塊銀元,生兒子花了一塊,那年女兒出疹子花了一塊,這次趕集,孔老太太手里就只剩下兩塊銀元了。這兩塊不花了,得給孩子們留個念想。
一聽說這么好的料子,女人要做壽衣,男人不干了?!昂[,才多大年紀(jì)呀,就準(zhǔn)備著死。好日子才開頭呢!”但是女人不吵不鬧,拿個尺子比量比量,粉餅標(biāo)標(biāo)劃劃,里外三套就裁好了。女人手巧,三里八灘都知道,女人也性子倔,這個,男人也知道。
等到清明過后,桃花落盡的時候,一院子榆樹結(jié)了翠綠的榆錢,映得黃土的茅草房格外鮮明。男人從外面剛回來,看見女人笑盈盈地從屋里走出來,紫色的碎花襖子,青色的褲子,陽光打了一半身子。男人的眼有些晃,揉揉眼,看是自己的女人。
多少年沒置辦新衣服了,男人心里一陣?yán)⒕?。媳婦是遠(yuǎn)近聞名的大美女,偏偏趕上了壞年景,從兒子出生就沒有過舒坦的日子。就連身體也磋磨壞了。日子剛剛要好轉(zhuǎn),第一身新衣服,還是一套壽衣。
男人的聲音不覺柔了許多:“好看,你真是手巧??禳c(diǎn)放起來。等收了秋,給你娘仨每人做套新衣服。只要年景好,這都不算啥?!?br />
孔老太太望望墻上的男人,嘆口氣。
窮日子總是覺得長,舒坦的日子好像沒過幾天。孩子一天天地長,上了中學(xué)上大學(xué),供了老大供老二,累是累,可有勁呀,人有了奔頭,啥累都能受。
男人像只拉車的牛,永遠(yuǎn)不知疲倦。先是種責(zé)任田,后來當(dāng)包工頭,再后來,成了不太小的老總,再后來,就突然的,連招呼也不打,說走就走了。一點(diǎn)征兆也沒有。后來想,孩子的爺爺也是突然去世的??赡菚r候日子正難呢,也沒顧上打聽到底啥病,說不定也是這種腦血管的病,女人想。
男人一向身體好,走得又急,臨走的衣服都是壽衣店買的。其實(shí),質(zhì)量樣子都不錯,男人穿上,儀表堂堂。可女人心里老是愧疚,要是早做套壽衣就好了。自己手工好,買的哪比得上自己做的舒服?寬窄肥瘦,當(dāng)然還是自己尺寸更準(zhǔn)。再說,做套壽衣放著,說不定就把災(zāi)伏嚇退了,壽衣增壽哇。
一想到這些,女人就心里發(fā)酸。
門一響,兒子回來了。看著母親有點(diǎn)異樣,小心地問:“咋啦,媽?”
“沒事?!笨桌咸珨n攏頭發(fā),抬頭看著兒子。要不要和兒子說說,趁自己還明白,做套壽衣放著?
七十三八十四,閻王不叫自己去。做套壽衣以備不測,不算格外吧?兒子也快六十了,他應(yīng)該理解。
孔老太太想,找個機(jī)會,和兒子商量商量,到布店裁幾塊布,把壽衣做了。這次,做得更合身一些,孔老太太相信,自己還能拿得起刀尺。
想著能看到自己穿上壽衣的樣子,孔老太太莫名地高興起來。死也要死得明白,可不能像那個老東西,稀里糊涂就走了。
“就這么辦。”孔老太太堅(jiān)定地對自己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