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韻今彈】世間最溫柔的公子,納蘭容若(雜文)
納蘭容若恐怕是世間最溫柔的公子了,我這么認為。一句“人生若只如初見,何事秋風悲畫扇?!闭f碎了多少人的心。他被譽為“滿清第一詞人”,他的一生好比是紅樓夢中的賈寶玉,相傳,他和曹雪芹的祖父相交,二人感情極好,而曹雪芹幼時常聽祖父提起他的故事,隨后根據他的故事寫了巨著《紅樓夢》。
納蘭容若其父是康熙朝一代權臣納蘭明珠,其母是英親王阿濟格第五女、一品誥命夫人。他自幼飽讀詩書,文武兼修,十七歲就進入國子監(jiān),做過皇帝身邊的帶刀侍衛(wèi)。公子其人仁愛之心,重情重義,雖出自豪門,卻有著白蓮一般高潔的品質。不仗勢凌人,不趨炎附勢,即便是對待布衣之輩也是以誠相待。他與陽羨派代表陳維崧、浙西派掌門朱彝尊鼎足而立,并稱“清詞三大家”。在那個權貴為重的時代,年輕的納蘭公子本有大好前程,家門顯赫,又受皇帝器重,但納蘭公子卻有一顆明月般浩潔的心,他不受富貴所累,名利的羈絆,他的心始終不在朝野,他的心是柔軟的,水做的,他為春秋悲懷,為情愛而溫柔地活了一生。
愛情的世界里當時有多快樂,日后便要用多少思念的眼淚來償還,或許也正因為此,這至情之人嘗盡悲苦才知情深不負吧。這位濁世翩翩佳公子,一生為情所困,嘗盡愛情的喜悅和悲苦,他的愛情詞可謂情詞典范。回顧他一生的愛情,不得不提的有三段佳話,青梅初嘗淺淺啄,伉儷濃情畫鴛鴦,星光乍現空遺憾。
青梅竹馬一雙人,原是他人嫁衣裳。幽幽深宮,紅墻綠瓦里住著他年少時的一段相思情夢,然而桃花盛開,殘梅凋落,一道宮墻高高地隔開了他所有的思念,寒雪獨自無佳人。至此他便留下一句:“旋女入宮,頓成陌路。容若愁思郁結,誓比一見,了此夙因?!鞭D身離去。
幸而上天待他不薄,讓他遇見了盧氏。在那個封建時代,一個女人能得他這樣溫柔的人相待實在是幸事。他與盧氏的婚姻,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當時的他心中藏匿著一段初戀的情殤,獨自舔舐心中苦楚,而遇見了她,方知情深還得情深人相對。一個人再深的感情,若是付錯了人,也只剩空遺恨。然而遇見了對得人,這情深才有了回應,才不會被辜負。
盧氏出身于名門,是兩廣總督尚書盧興祖之女,她腹有詩書氣自華,和那些只知針線女紅的女子不一樣,她有思想,有才華,生而婉孌,性格端莊,能與他吟詩作對,斷詞論句直至天明。漸漸地他發(fā)覺他越來越愛這位女子,她似如一場遲來的春風,溫柔地撫平他心中傷痕。她不僅是他的妻子,更是他的靈魂伴侶,知己難求,至此納蘭公子仿佛找到了世上最懂他的人,他開始對她滿懷深情,珍而重之。幽幽庭院,楓葉紅了又落,落了又紅,兩人時長你儂我儂,耳鬢廝磨,賭書潑茶,伉儷情深。一對有情人,畫風畫影畫相思,常常忘情于家中的小天地里。想來這段時光,可謂是納蘭公子一生最為幸??鞓返臅r光。
他寫:“繡榻閑時,并吹紅雨,雕欄曲處,同椅斜陽……”將年少夫妻的恩愛體現得淋漓盡致。他又寫:“一生一代一雙人,爭教兩處銷魂?!焙靡痪湟簧淮浑p人,至此繁亂世界,能遇見彼此,并有幸在一起實在是人間幸事。此生只為一人來,若是盧氏不死,她便真是他的一生了,可惜天妒紅顏,三年之后盧氏難產而逝,納蘭公子悲痛欲絕,心如刀絞,渾渾噩噩,見花空流淚,見水長凄凄,至此,他的世界被悲傷鍍上了灰彩。
自她別離,人間已無味。他無時無刻不活在思念亡妻的悲傷當中,原本以為琴瑟和鳴音長伴,豈料斷弦之音無人聽。吊念她的墳前,紙錢燃燒的灰燼漫天飛揚,他一襲白袍落地,長跪不起,涕淚寫下:
《金縷曲?亡婦忌日有感》
此恨何時已。滴空階、寒更雨歇,葬花天氣。三載悠悠魂夢杳,是夢久應醒矣。料也覺、人間無味。不及夜臺塵土隔,冷清清、一片埋愁地。釵鈿約,竟拋棄。重泉若有雙魚寄。好知他、年來苦樂,與誰相倚。我自中宵成轉側,忍聽湘弦重理。待結個、他生知己。還怕兩人俱薄命,再緣慳、剩月零風里。清淚盡,紙灰起。
別家小院起笙簫,只聽戚戚似風冷,便是風也蕭蕭,雨也蕭蕭,瘦盡燈花又一宵。無奈良宵只剩瘦影憐,輾轉還反側,空無眠。于是他寫:
誰翻樂府凄涼曲?風也蕭蕭,雨也蕭蕭,瘦盡燈花又一宵。
不知何事縈懷抱,醒也無聊,醉也無聊,夢也何曾到謝橋。
中秋月圓之際,別家小團圓,他只能對月空相思,深情寫下了:“碧海年年,試問取、冰輪為誰圓缺?吹到一片秋香,清輝了如雪。愁中看、好天良夜,知道盡成悲咽。只影而今,那堪重對,舊時明月。花徑里、戲捉迷藏,曾惹下蕭蕭井梧葉。記否輕紈小扇,又幾番涼熱.。只落得,填膺百感,總茫茫、不關離別。一任紫玉無情,夜寒吹裂。”
一夢黃粱,酒一盞。
黃昏小院,寂靜無人,悲傷的納蘭公子試圖用酒來麻痹自己對亡妻的思念,冰冷的酒水越喝越冷,待得西風吹過,不由驚起一身冷汗,看著眼前庭院蕭瑟之態(tài),再無當初與她的花前月下。今夕何夕?人事全非,渾渾噩噩活著的他忍不住提筆寫下了愛她的離殤。
《浣溪沙?誰念西風獨自涼》
誰念西風獨自涼,蕭蕭黃葉閉疏窗,沉思往事立殘陽。被酒莫驚春睡重,賭書消得潑茶香,當時只道是尋常。
好一句“當時只道是尋常!”很多時候,很多人很多事,當時你都以為是尋常的,然而誰也不會知道上天什么時候會將他們收走,等你失去之后又才會明白他們的珍貴。那些歷歷在目的尋常日子早已成為心底無法追憶的過去。悲傷如河,決堤不止,誰料表面上看去無礙之人,其實內心早如同蟻蛀,千瘡百孔,行尸走肉一般。
往事無人陪,只能寄殘陽。曾經這小軒里石桌前她曾陪自己下棋,曾經那庭院開得最艷麗的桃花他曾為她摘取,她背立盈盈故作羞,桃花灼灼,卻不如她半分風姿。他惜她疼她,愛其入骨,以為躲得了分手,卻不料還是逃不過一場生死。
“被酒莫驚春睡重,賭書消得潑茶香?!倍纤坪踹€能聽到他們賭書喝酒,潑茶嬉戲的聲音,那茶香仿佛還猶在……只是他若再喚一聲娘子,她已再無應答。
落淚戚戚,當時只道是尋常,如今西風獨自涼。西風多少恨,吹不散眉彎。
《臨江仙?寒柳》
飛絮飛花何處是,層冰積雪摧殘,疏疏一樹五更寒。愛他明月好,憔悴也相關。
最是繁絲搖落后,轉教人憶春山。湔裙夢斷續(xù)應難。西風多少恨,吹不散眉彎。
他以為自此再無楊柳依依,所見皆為過客,難平心中痛楚。別了盧氏的他心想余生就如此渾渾噩噩地過了吧,這時機緣巧合讓他結識了沈宛。江南煙雨,佳人如夢,似幻似真,仿佛昨夢。就這樣沈宛來到了他的身邊,她滿腹才情,溫柔體貼,就像極了一場毫無預兆的春雨,潤物細無聲。在她的身上他似乎看到了當年盧氏的影子,早已枯萎的心又生出了枝丫,試圖在她的身上尋回昨日的那份溫存來。沈宛傾慕公子才華,而納蘭公子也在沈宛身上找到了半點溫存,從而才能令其從亡妻的痛苦當中慢慢走出。他將其納為侍妾,想要溫柔以待,再不分離。
然而上蒼似乎早已將這多情公子的命運命定了一般,叫這樣溫柔的人兒一生悲情而活?;蛟S正是因為公子重情,所以才會受這情深不壽的苦吧,這或許也是他活在世界上的劫,他在劫難逃。即便他如何地珍惜這段得之不易的情感,想要延續(xù)曾經的溫存,最終還是勞燕分飛,各成凄涼。
他與沈宛,本以為是柳暗花明又一村的豁然開朗,卻沒想是星光乍現,稍縱即逝的一場空遺憾。生機還現,又復滅亡。這或許是他悲情世界里最后的一點掙扎了,拼勁全部余力,最終悲傷之河還是要壓垮這根救命稻草,人如柳絮飄,情再無依托。
深情之人多薄命,若不深情便不會被情愛所傷,或許朝廷會成為他大展拳腳的地方,正所謂兒女情長便英雄氣短,受了情愛的羈絆就無法在江湖中馳騁。像納蘭容若這樣的人,一生只能是位溫柔的公子,他受盡后世多少女的喜愛,卻逃不過人生命運的摧殘。
像納蘭容若這樣富有才華的人,若是肯將心思花在朝野上,必定能有一番大作為,不過至此世間就少了一位流芳百世的詞人。若無這般深情的相思,只怕他也寫不出這么多令人迷醉的相思詞來了。
筆下淺淺然,卻已如切膚。納蘭公子一生情詞,悲傷的多過快樂的??鞓返氖驴偸嵌虝?,悲傷總令人變得長情。有的時候創(chuàng)作往往源于悲傷,因為悲傷源于至情,極致的感情,往往來得更加深刻。那些情真切切,似如切膚的痛痕,伴隨著眼淚和苦楚一起被他揉進了詞中。他的詞之所以動人,也源自于這份至極的情深。
那一年的他似乎是一夜之間老了一般,心成枯木,對人生一事只剩無奈和嘆息。庭中花開花落無人管,月起月落都似昨日。公子心中最后僅存的一點溫暖也正慢慢消散,寒風瑟瑟,心凄凄涼,他輕嘆:“明月多情應笑我,笑我如今。辜負春心,獨自閑行獨自吟。近來怕說當年事,結遍蘭襟,月淺燈深,夢里云歸何處。”
這一句掩住了多少無奈和心酸,也許痛過了頭就只剩下麻木了。心中事與誰訴?當沒有可以訴說的人,連開口都是種勉強。如人飲水,冷暖自知,公子悲情的一生風知道,他的柔情云亦知道。上蒼再也不忍見他沉溺在悲傷苦海,最終溫柔地度了他。
康熙二十四年五月三十日(公元1685年)納蘭容若病逝,終年三十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