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破山寺記(散文)
一
在一個中午進(jìn)入破山寺,所以沒遇到在清晨入寺的唐代詩人常建。
清晨入古寺,常建看見初日與高林,獲得平靜和喜悅,潑墨題壁,寫下《題破山寺后禪院》這首名詩,安撫了唐代以來的光陰和人心。對于千年前的常建而言,破山寺已經(jīng)是一座古老名寺。建于南齊,名字?jǐn)?shù)度變遷:大慈寺,福壽寺,破山寺,興福寺。但常建喜歡“破山寺”三字。我也喜歡?!捌啤?,動詞,非形容詞——寺前有澗水破山而下,涌進(jìn)茶館、灶房、手掌、硯臺、禾苗、馬嘴、鳥喙、詩詞歌賦、彈琴說哀。
“興”與“?!?,是主觀感受、普世追逐。對詩人而言,一道澗水破山而下,如高僧頓悟后破壁而出,多么好。沈德潛、康有為等人在詩文里言及這一古寺,也都寫成“破山寺”。他們手持狼毫,在宣紙上走云連風(fēng),的確像破山而下、破壁而出。
唐代后期,一個名字叫作李漼的皇帝,聞悉這座寺、這首詩,就題匾“興福禪寺”,試圖與其齊名流芳。他不喜歡“破”字,無論其作為動詞還是形容詞?;实叟c達(dá)官貴人,都不喜歡大破大立,也不喜歡破敗蕭條。如今,寺門前的匾額紅底金字,充滿世俗喜氣,不知道是不是這個皇帝的墨跡。
寺內(nèi)安靜,陽光透過樹枝,在青磚地面上影印一頁佛經(jīng)。來訪者可取三炷香,各自點燃。沒有某些寺廟常見的可疑僧人,向信眾或游客推銷包裝華麗、價格昂貴的香火,或者借抽簽來蠱惑牟利。
一個懷抱經(jīng)書的少年僧人,緩緩走來。我問他,常建詩碑在哪里?他引領(lǐng)我穿過竹林、長廊、觀音樓、救虎閣、藏經(jīng)樓,在清潭邊指了指一個亭子。亭子下,就是那一塊被玻璃密封保存的詩碑:唐代常建詩,宋代米芾字跡,清代穆大展雕刻——三個時代的人,穿越千年時光,擁抱于一塊石頭,共同呈現(xiàn)漢語之美。
顯然,穆大展是一個懂得事理的人,把自己藏在石碑最左下角一列小字之中——“半百玩松山人穆氏大展鐵筆”。有些俏皮和竊喜。一個五十歲的石匠,通過錘子和鐵鑿,與常建、米芾一同獲得永恒。他要適度控制自我,不宜喧賓奪主。雕鑿過無數(shù)官吏豪紳的墓碑、紀(jì)念碑、題詞,他大約羞恥于在那些石頭上署名。破山寺內(nèi)的這首唐詩,對于穆大展是一次歷史性的機(jī)遇。他把握住了。
這塊碑上,其實隱含第四個人——言如泗。
孔門弟子中唯一的南方人言偃,即子游,有“南方夫子”“言子”之稱。其第七十五世孫言如泗,于乾隆二十九年任襄陽知府,在坊間得到米芾書寫的常建《題破山寺后禪院》一詩真跡,大喜,帶回家鄉(xiāng)常熟。乾隆三十七年(公元1772年),在言如泗力促下,常建詩碑刻立落成。
這些石刻的字跡,似乎充滿回到宣紙上、墨汁里的愿望。我俯身觀察這一被封存于玻璃之內(nèi)的詩碑,姿態(tài)謙恭,向前賢巨擘致敬。從少年時代初次遇到一本殘損不全的《唐詩三百首》,到破山寺,與常建再度相逢,我已經(jīng)老了,心境或許更能貼近這個唐代詩人與周圍的群山眾水。
一張臉在玻璃上發(fā)出反光,與一首唐詩相疊加,像紋面與刺字?我是一個文人或逆子?文過飾非或逆流而動?
二百多年來,無數(shù)人慕名而至,佇立、俯身、凝眸,面孔與一首唐詩短暫疊加后,總會發(fā)生種種微妙的變化吧。
來了,看了,走了,像塵埃,無數(shù)面影被亭前清風(fēng)打掃得沒有一絲痕跡。
二
米芾所書的常建《題破山寺后禪院》,與我熟悉的版本不同。
“清晨入古寺,初日照(明)高林。曲(竹)徑通幽處,禪房花木深。山光悅鳥性,潭影空人心。萬籟此俱(都)寂,惟聞(但余)鐘磬音?!?br />
括號內(nèi)的言辭,是米芾書寫的版本。
不知道是米芾修改了常建詩,還是常建本意就是如此。
我覺得“照高林”勝過“明高林”——“照”,強(qiáng)調(diào)光線穿枝撥葉的動感,未必“明”,光影斑駁、層次豐富也很美好,就像我在這一天沿寺旁石階登上虞山途中所見景象,多變幻,有難度?!案吡帧保部芍父甙蔚膹R宇叢林,需佛法之初日,持續(xù)照拂僧人香客內(nèi)心,消解不斷變幻的隱痛,有難度。
“竹徑”與“曲徑”各有其長。破山寺后院,的確有一大片竹林漫上半山。小徑通往幽暗處的長眠之地——歷代高僧的二十多座小石塔,錯落而立。小石塔前落有幾個松塔,不知是少年僧人擺放在這里作為供奉品,還是被風(fēng)自然吹落的果實。都好。松塔也像小石塔,松子是安眠其中的高僧。常建及其身后三百年才出現(xiàn)的米芾,都應(yīng)該沿著竹徑或者說曲徑來此地一走?!爸瘛北取扒本唧w,但把松徑、草徑、石徑等等同樣逶迤曲折的小徑排除在外,就有些狹隘了。
“都寂”,讀音比“俱寂”生硬。
“但余”比“惟聞”響亮。我也姓余。破山寺乃至整個常熟城、蘇州、南方中國,只剩余鐘磬聲音。聞或未聞,僅系于個人的聽力與心力?!暗唷焙糜凇拔┞劇薄?br />
我認(rèn)為米芾修改常建詩的可能性很大,因為米芾又被稱為“米癲”——一個癲狂人,有可能在酒后進(jìn)入破山寺,趁醉意展紙揮毫,表達(dá)對常建詩中空澄之境的理解。修改也是一種敬意和愛意,讓自我與他者融通無間。當(dāng)然,米芾沒料到,七百年后,言如泗、穆大展把這一版本的常建詩刻成石碑,一首詩再被斟酌修改的余地,沒有了。
米芾,字元章,集詩人、書畫家、收藏家于一身,與蘇軾、黃庭堅、蔡襄合稱“宋四家”,的確有癲狂高傲的資本。所藏晉唐真跡,日日展開于案頭揣摩,夜晚必置放于枕邊才能入眠。愛石成癖,呼石為兄——宋徽宗請他寫字,寫完了,就把御硯這一個小兄弟藏進(jìn)懷里,一路滴滴答答著墨汁,出宮。宋徽宗站在廊檐下目送、大笑,不點破,任由米芾的一襲長衫成了一卷水墨圖。
選女婿,未見面,米芾就喜歡上一個姓段、名拂、字去塵的人——“真吾婿也!”把女兒許配給一個好名字。寫信,至“芾再拜”這一客套語,米芾竟真的擱下毛筆,對窗外云朵樹影所代表的遠(yuǎn)方友人,拱手屈身一拜。臨死之前,有預(yù)感,與故交一一寫信告別,“芾再拜”,擱下毛筆,拱手屈身一拜,這姿勢已經(jīng)極其困難,也就更加動人。如此真性情者,我喜愛。寫到此處,停筆一拜。
晚年定居鎮(zhèn)江,距破山寺不遠(yuǎn),米芾應(yīng)該多次入寺,看見小松塔落在石塔前。
蘇軾來過破山寺否?沒有資料佐證。貶謫黃州,米芾千里迢迢來探視。一見面,蘇軾就要求這個小他十四歲的友人,“君貼此紙壁上”,交流筆墨,無關(guān)廟堂。自嶺南歸,蘇軾與米芾在鎮(zhèn)江一帶同游。他人請題字,蘇軾一概說:“有元章在?!泵总酪膊恢t讓:“蘇兄知我也?!泵总琅c蘇軾,一概癲氣四溢。那其實就是稚氣、天真爛漫氣,為容易腐敗的人性保鮮存真。
這次游歷,蘇軾與米芾日夕并肩,暢聊痛飲。蘇軾腸胃被冰鎮(zhèn)米酒刺激過度,得了細(xì)菌性痢疾。米芾遍尋藥草相送,無效。數(shù)月后,蘇軾死于常州。家人欲把其從米芾處借來賞玩的紫金硯放進(jìn)棺材陪葬。米芾聞訊,馬上索回,理由寫在著名的《紫金研帖》中:“傳世之物,豈可與清凈圓明本來妙覺真常之性同去住哉?!弊辖鸪幠藟m世之物,怎么能與蘇軾先生的清明之體埋葬在一起?這理由,合情合理。
我猜想,這紫金硯,或許就是早年米芾懷中暗藏的那方御硯。
蘇軾傳世畫作《木石圖》中,有米芾題跋:“四十誰云是,三年不制衣。貧知世路險,老覺道心微。已是致身晚,何妨知我稀。欣逢風(fēng)雅伴,歲晏未言歸。”猜測這一題跋,應(yīng)該書寫于蘇軾離世后。晚年米芾深感“知我稀”。幸而有水墨,融解這人世的險峻與孤獨。
今天,這人世的險峻與孤獨仍然在。盡管已經(jīng)有痢特靈一類藥物,支持我們放任口舌之歡,但蘇與米的癲狂氣、真性情,安在哉?
三
在虞山頂,看不見山腳下樹木掩護(hù)的破山寺。
山頂有藏海寺,與破山寺關(guān)系密切。破山寺正門兩側(cè)由翁同龢題寫的那一副楹聯(lián)“山中藏古寺,門外盡勞人”,就是從藏海寺“借”過去的,再也沒有歸還?;蛟S因為破山寺離人間更近,離勞人更近,肩負(fù)的責(zé)任更艱巨?當(dāng)然,缺少一首常建名詩,也使藏海寺在破山寺面前內(nèi)斂、謙遜了幾分。藏海寺內(nèi)僧人少,香客更少,連鐘聲也似乎敲得低調(diào)。它隱藏東海也隱藏人海,秘而不宣,暗自廣闊。
虞山不大。從破山寺旁邊走上去,半小時就登峰造極,可以像大人物那樣,俯瞰常熟城里的人煙、尚湖上圓熟的荷葉。更遠(yuǎn)處,蘇州城像剛剛蘇醒的人,惺忪眼睛睜開一抹微光。清代,沈復(fù)曾經(jīng)于“愁苦之中快游”虞山,撿得山中著名的赭石十余塊而歸。他用那些赭石研磨出的赭色,繪畫否?《浮生六記》沒有敘述。黃公望墓地周圍的赭石最好,赭色最深。我去了,沒有找到赭石。他為虞山所作畫卷,沒有超越《富春山居圖》,就失傳了。光榮屬于異鄉(xiāng),骨肉還給故土。
如果繞山腳走一圈,周長大約是兩小時左右的路程。我沒有那么走,我是知難而退的人。石刻、碑林吸引我徘徊不前。它們像滿山舊事前情的索引、腳注、小標(biāo)題,讓這座南方山岳擁有大氣象。
黃公望墓地不遠(yuǎn)處,是詩人、歌妓、烈女柳如是之墓。墓碑頂端擺放有幾個蘋果和香蕉,大概是路邊擺攤賣水果的婦人獻(xiàn)上去的供品。有一亭立于附近,楹聯(lián)為“遠(yuǎn)近青山畫里看,淺深流水琴中聽”,系后世文人為柳如是代言抒情。但柳如是如果操琴彈唱,歌詞可能還是“我看青山多嫵媚,料青山看我應(yīng)如是”。只不過,這唱詞中的“青山”,僅僅是青山、虞山而已,不再作為丈夫錢謙益的隱喻和象征了。
錢謙益墓在柳如是墓之外五十余米處,像夫妻分居于兩個臥室。墓前石亭鐫刻楹聯(lián):“遺民老似孤花在,陳跡閑隨舊燕尋?!卞X謙益的手筆和獨白,似乎在為自己申辯。明末清初的這個文人,進(jìn)退失據(jù),眾叛親離,只能在孤花舊燕間尋安慰。墓碑前,沒有蘋果和香蕉。
陳寅恪先生在1963年完成《柳如是別傳》,寫這一個南方奇女子,其實,也是在寫明清易代史、精英心靈史。在這部跨越詩學(xué)、小說、傳記、考證等等文體的著作中,陳寅恪認(rèn)為,柳如是與錢謙益相互酬唱的三百余首詩中,“誰家樂府唱無愁,望斷浮云西北樓。漢珮敢同神女贈,越歌聊感鄂君舟。春前柳欲窺青眼,雪里山應(yīng)想白頭。莫為盧家怨銀漢,年年河水向東流?!币辉姡瑸槊髂┣宄踔罴?,非錢謙益所能為。這首詩,寫于錢柳熱戀期,充滿對錢的贊美和期待。柳如是后來痛悔的是,青眼相加的這一白頭男子,哪里有望斷浮云、樂府無愁的大格局。
柳如是的這首詩用典頗多,與常建寫在破山寺內(nèi)的那首詩相比,晦澀了,像明清時代的中國比漢唐黯淡了。只有通過用典來傳情達(dá)意,才不至于被網(wǎng)羅罪名。其中,嵌有“柳河?xùn)|君”四字。
秦淮八艷,從柳如是到李香君,每個女子都大義嶙峋,但“好花枝不照麗人眠”(孔尚任《桃花扇》)——所愛男子無甚可觀,從錢謙益到侯方域,花殘枝敗。明末蘭溪詩人、學(xué)者、批評家胡應(yīng)麟,在《少室山房筆叢》中寫道:“文人無行,信乎?”創(chuàng)造出一個成語“文人無行”,讓無行文人每每遇到這成語就臉紅失語,也讓壯大文人在這一成語前,時時自省。胡應(yīng)麟去世十多年后,明亡,清立。從錢謙益、侯方域等等同代文人身上,他早已看到了明王朝的無行與敗象——一個時代的語言,就是一個時代的風(fēng)貌命運。
虞山上這三座著名墓地周圍,還有以下長眠者:先秦南方思想者言子,明代學(xué)者瞿景淳,清初畫家王石谷,晚清重臣翁同龢,民國初期寫出長篇小說《孽海花》的小說家曾樸……各種時代、立場、履歷、人格的才子佳人,雜居群聚,使這座青山像一篇五味雜陳的文章。好文章必須五味雜陳、一言難盡。好作家是五味子。
在一個破敗紛亂的時代里,怎樣整合家國與內(nèi)心?這是每個人都無法回避的難題,也是每座青山,尤其是著名青山,都深深銘刻、捫心自問的主題。虞山上,擘窠石刻紛紜呈現(xiàn):“果然”“劍門”“去思石”“奇觀”“仰止”……文辭簡省,言志寄意。
明萬歷四十三年,即1615年,破山寺法門凋零,錢謙益出面邀請維摩寺的洞聞禪師出任住持。后又邀請當(dāng)時著名高僧憨山大師來破山寺弘法。錢謙益與故鄉(xiāng)這一名寺之間淵源甚深,可見其孤愁之濃重。
柳如是也應(yīng)該去過破山寺。當(dāng)時,常建那一座詩碑尚未鐫刻樹立。一個女子,在寺內(nèi),默誦詩篇,試圖用干凈的漢語,清空內(nèi)心與潭水中渾濁的一部分。
四
在跨文體一般跌宕繁復(fù)的虞山下禪修,佛經(jīng)的力量必須異乎尋常。
佛教自西土傳入中國,流派眾多,如天臺宗、凈土宗、禪宗、密宗、律宗、唯識宗等等,像中國詩歌流派眾多一樣。破山寺,在華嚴(yán)宗中處于核心地位。尤其在民國初期,經(jīng)月霞、應(yīng)慈、持松等高僧的教育傳播,次第涌現(xiàn)出葦舫、葦乘、正道、福善、智開、默如、存厚、潭月、妙真、歸云、大謙、竹吾、谷峰、圓湛等等名僧,使清末顯露敗象的華嚴(yán)宗,振拔一新。
1914年,戊戌變法失敗的康有為,在佛學(xué)中安慰身心。經(jīng)他提議、周旋,月霞高僧在上海創(chuàng)辦華嚴(yán)大學(xué),為華嚴(yán)宗傳薪布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