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靜?守】草原行記(散文)
一
小季讀到了老舍筆下的草原?!霸谔斓紫?,一碧千里,而并不茫茫……那些小丘的線條是那么柔美,就像只用綠色渲染,不用墨線勾勒的中國畫那樣,小計到處翠色欲流,輕輕流入云際?!蹦瞧菰谖淖值匿秩鞠掠辛四Я?,勾起了她無限的欲望。
我們走了北京兩日之后,決定報個團(tuán)前往內(nèi)蒙古壩上草原。
出發(fā)前一日,我們住在北京鼓樓附近。下著微雨,濕漉漉的。第二天清晨,心有期待,便起個大早。這一起不打緊,突然發(fā)現(xiàn)不對勁——小季滿臉倦容,躺在床上,有氣無力,全然沒有了出發(fā)前的興奮。我一摸她的額頭,呀,滾燙滾燙的!不好,發(fā)燒了!還未等我拿來濕毛巾,她已經(jīng)止不住腹內(nèi)倒海翻江,朝著衛(wèi)生間奔去。
她吐了!等她回到床上時,渾身軟綿無力,十分憔悴。我不禁埋怨起自己來——昨日,就不該吃涼食!
眼看前往壩上草原集合的時間快到了,但小季依然低垂著,十分虛弱。我果斷決定放棄這次行走。沒有想到,小季登時來了勁,說:“不行啊,媽媽,我想去草原,我們好不容易來到了這里,一定要去呀!”她聲音里帶著哭腔,說著就要坐起來穿衣。我忙說:“可是你在發(fā)燒??!”“媽媽,沒有關(guān)系的,你不是帶著感冒靈嗎?給我喝一包。我一定會好的!”小季淚眼婆娑,望眼欲穿。那茫茫的草原,在遠(yuǎn)處向她招手。她眼睛里的渴求,讓我憐愛不已——也許,我們計劃了一整年,就為了這一天。
我猶豫了片刻,點(diǎn)了點(diǎn)頭。小季破涕為笑,連忙起身將我給她備好的藥喝了,洗了把臉就出發(fā)了。她全然沒有了剛起床時的不敵弱柳之身,渾身冒著一種熱氣騰騰的滋味。她的心已經(jīng)飛向大草原了。
二
我極擔(dān)心她路上又出什么岔子。
小眾旅游團(tuán)的車子,很擠。三十多人,坐在一輛極小的中巴車上。前座與后座的距離,只能勉強(qiáng)把腿彎折成九十度,不能伸開半寸。我們被箍得嚴(yán)嚴(yán)實實的。秋天的北京,天空高藍(lán)深遠(yuǎn),前往內(nèi)蒙古的路,金色的林木當(dāng)?shù)?,萬山疊翠鎏金,十分可人。等車子駛出北京,漸漸離開那座城市,小季倚靠在我的身上,毫無氣力。不一會兒,她沉沉睡去了。
我不停地?fù)崦念~頭,怕她夢中又發(fā)燒。她額頭微微沁出汗珠,車上雖有空調(diào),卻未能阻隔她身上冒出來的細(xì)汗。越是向北,氣溫越低。很快,車子在半路上??浚?qū)疽馕覀冏呦萝噥硗竿笟?。的確,那個狹小的空間,的確令人不太舒服。車子一停,小季就醒了。顯然,醒,對于她來說并非好事。她立刻下了車,走到距離車較遠(yuǎn)的地帶,蹲在那一動不動。我給她披上了薄薄的棉衣,她一邊冒汗,一邊望著對面并不遙遠(yuǎn)的山廓,似乎要穿透那座山的阻隔,去見她魂牽夢縈的草原。她堅定的眼神,與我的擔(dān)憂形成了鮮明的對比。我依然心懷猶豫——她真的能忍受到壩上草原嗎?她吐了幾口淡水,又輕輕地咽了一口,把棉衣一裹,就回到了車上。
三個小時后,我們靠近了大草原的邊緣。
“美麗的草原我的家,風(fēng)吹綠草遍地花。彩蝶紛飛白鳥兒唱,一彎碧水映晚霞……”
降央卓瑪嘹亮純凈的聲音把我?guī)氲竭|闊碧綠的草原上。我曾去過高遠(yuǎn)遼闊的新疆空中那拉提草原,水草豐茂、夕陽壯美的巴音布魯克草原,但我最難以忘記的,卻是內(nèi)蒙古壩上草原的那一次行走。
這是我們第一次近距離接觸草原。呵,草原真大,即使它的邊緣地帶,亦是如此遼闊無邊,翠色欲流。漫坡的草輕輕地邁向天際,尚未泛黃,在秋天的國度里依然綠意蔥蘢,生機(jī)勃勃。近處,有幾處牧民人家,馬兒成群地在藍(lán)天下走來走去。小季興奮興奮不已,穿上棉衣,連忙下車來,向高處的草坡走去。其余的人,都向馬群走去。
我與小季一直向草坡高處走去。近處看草,并不生動,多數(shù)被馬兒啃咬,遍體鱗傷。不過,草是極有生命力的,如今,雖無“風(fēng)吹草低見牛羊”的景致,但想到近處的馬群,對于頭一回遇見的人來說,也是滿足的。
三
小季在草地里走得很慢,走幾步,就蹲下來。我朝高處奔去,小季也不追趕。她一個人,穿著紅色的棉衣,慢慢的,與我相距越來越遠(yuǎn),越來越遠(yuǎn)。我站在草坡上,朝她望,她背對著我,成為一個紅色的小點(diǎn)。那個點(diǎn),在寬闊無垠的草地上,像極了草原上紅色的燈盞。我朝她奔去,叫喚她,她也不聲不響。
我走近了,才發(fā)現(xiàn)她正專注地?fù)芘厣系男〔?。她神情莊嚴(yán)而又安定,就像是渴求了萬千年,在相遇的那一刻,世界靜止,思緒靜止,山川河流靜止。
她虔誠極了!那一坡草,在她的身邊蔓延開去,不高,也不矮,寸寸頑強(qiáng),寸寸生龍活虎。草尖挺拔向上,與青藍(lán)無比的天空互相致意問候。小季沉迷在這一片淺淺的草地上,安靜極了。她在想什么?肚子還疼嗎?身體尚有溫?zé)?,會不會頭昏目眩?
“小季,小季……”我叫她,好一會兒,她才回過頭來,問我:“做什么?”
“你有沒有不舒服?”
“沒有啊,還好?!?br />
還好,就是不好。肚子的疼痛還在繼續(xù),身上的微燒尚未完全褪去。她輕輕地說,說完了,又把手放在了草尖上,輕輕地?fù)崦且恢曛昵锾斓男〔?。那些草,似乎被注入了特殊的意義,因為那是草原上的草,在小季眼里,變得如此與眾不同。在我的家鄉(xiāng)文成,也有這樣的草。但家鄉(xiāng)的草,總是生長在田間地頭,它們雖然長勢兇猛,然并無這般遼闊。家鄉(xiāng)的草,只能在偏遠(yuǎn)無聲的世界里自生自滅。而草原里的草,被賦予了神奇的力量,浩浩蕩蕩地聚攏來,成其原野,生生不息,孕育生命,帶來希望。
草原,侵占過小季一整年的心思。此刻,她遇見了它,遇見了深刻的心動,遇見了茫茫無際的奔騰與自由。難怪,清晨發(fā)燒,也阻擋不了她向往草原的腳步。
我站在她的身旁許久,不忍打攪她。她回轉(zhuǎn)頭來,說要去騎馬。我驚喜得不知所以——那個身體抱恙的姑娘,被草原不治而愈了嗎?我連忙答應(yīng),與牧民談好了價格,便讓小季坐到馬背上。她平生第一次騎馬,坐在上面,終于露出了笑容。這是她從北京車馬勞頓到現(xiàn)在,第一次露出笑容。她的發(fā)絲被草原上的風(fēng)吹起,在陽光下閃閃發(fā)亮。她示意我給她拍照。牧民帶著小季朝草原深處走去,與大眾會合。我站在原地,望著他們遠(yuǎn)去的方向。我內(nèi)心微微顫動,為這一次草原浪漫的行走,為小季努力的堅持。
四
那晚,我們住在烏蘭布統(tǒng)壩上草原的民房里。小季回到房間,立刻脫了水一樣的疲累,躺在床上動彈不得。北方的溫度與南方相距甚遠(yuǎn),幸得及時備好衣物。團(tuán)里的人給小季送來藥物,小季服下后,并無多少起色。她拒絕了那一桌帶著蒙古風(fēng)情的晚餐,獨(dú)自一人躺在被窩里消化民居老板特意準(zhǔn)備的稀飯。
小季雖然沒有再次發(fā)熱,但清晨腸胃里的癥狀,并沒有根除。她有時會撫摸著自己的肚子,努力讓自己平靜下來,有時候又會沉沉進(jìn)入夢境。我在半夜里醒來幾次,打開燈盞,只見她眉頭舒展,像在美夢中。我想,她一定是快樂的。她現(xiàn)在睡在草原深處,草原深情而廣博的懷抱,讓她幸福沉迷。她一定在夢里見到了格?;ǎ噬幕ò暧L(fēng)招展,朝著她微笑,不然,她的眉角怎么會泛著笑意呢?
第二天一早,她精神好了很多。她穿上了那條紅色的棉服,雖因感冒看起來清瘦了些,但走入草原深處的安排,讓她很興奮。喝了一碗稀飯,我們就跟著車朝著草原深處開拔。
這一路上,我們見到了真正的草原。草原綿延千里,風(fēng)光壯美,陽光明媚,清風(fēng)舒朗,從四面八方聚攏來,又朝各處漫步散開。這便是草原上的風(fēng)??!沒有遮擋,來去自如。
天空更是魔幻,剛剛晴空萬里,突地就來一攏烏云,蓋住上空,隨即瓢潑大雨傾盆而下,才幾秒鐘功夫,陽光又直辣辣地掃射下來,所謂“風(fēng)云激蕩”不過如此吧。
我們在草原上時而拔河,時而躲進(jìn)車子里避雨,時而又到僅有的沙地里輪滑,時而遇見龍卷風(fēng)來勢洶洶。我們這才知道,草原,并不像畫面中那般寧靜悠遠(yuǎn),真實的草原,是這般風(fēng)起云涌,氣象萬千的。
再看小季,跟著大伙完全融入到無邊的草原中。她忘記了身上剛剛隱去的溫?zé)?,在明朗的晴空下飛奔。她的笑聲,從未見過的爽朗通透,傳到了很遠(yuǎn)很遠(yuǎn)的地方。
那日,我們坐在草原深處的湖邊,遙想當(dāng)年皇家圍獵的圖景,似與時空有了短暫了接壤,還能聽見馬蹄聲起?;秀遍g,山河涌動,久遠(yuǎn)的過去向我們逐步走來。我望著身邊的小季,回想她從昨日的堅守,到今日的康健以及深入原野的享受,似乎看到了一種前所未有的力量,從她的身上萌發(fā)出來。她笑笑說:
“草原是我朝思暮想的地方,她在我身上植入了根,若這次不來,我會非常遺憾的。媽媽,你看,我堅持了一下,這個夢想就實現(xiàn)了,我感到自己無比強(qiáng)大呢。”
小季的眼睛帶著笑意,我分明看到了她眼睛澄澈,與藍(lán)天碧水以及遼闊無邊的草原融成了一體。
至于她身上的疼痛與微燒,不知什么時候,已經(jīng)如輕煙一般散去了。
我默默地感謝小季,她的堅持,讓我有了一次不可復(fù)刻的經(jīng)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