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點?緣】老姑娘(小說)
一
我和狗蛋在放學(xué)的路上狠狠地干了一架。且都傷得不輕,一個額頭凸起了個烏雞蛋,一個手胳膊上留下了兩排深深的紅齒印。
我叫犢子,大名王守根。壯實得如初生的牛犢,虎頭虎腦的,墩實,如門坎上兩邊的坐墩兒,有著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憨勁兒。狗蛋跟我同年同月出生,就差那么一天,他頭天晚上子時生,我次日丑時生,嚴(yán)格來說,就一個時辰,他要我叫他大哥。叫個雞巴毛,生得沒我高大,狗鼻子插根大蔥裝象,還想充我大哥,癡心妄想,做你的美夢去吧。就叫他狗蛋,這名字有意思,叫著順口,聽著得瑟,狗蛋狗蛋,狗的蛋蛋。這雅號是我喊出去的。
六月三伏天,太陽烤得大地冒青煙,我和狗蛋一群娃兒光著腚在河塘里撲騰著,學(xué)反爬泳,把小雞雞露在水面比大小。狗蛋的蛋蛋連在一起,發(fā)小們都說那是“獨蛋”。我說,那是“狗蛋”。發(fā)小們都叫他狗蛋,叫著叫著,不僅在李王溝的娃兒們中叫出了名,而且在大人們中也叫出了名聲。狗蛋狗蛋,獨蛋的狗,這名字很吻合。初始,狗蛋的阿爹(我的老叔)和阿娘(我的嬸子)對這個雅號很不感冒,只要聽著我們這些娃兒叫狗蛋,就拿著砍柴的彎刀追趕過來,彎刀在明媚的陽光下閃著锃亮的白光,很是嚇人,邊追邊叫著,再胡亂叫喊,我把你們的蛋蛋剜下喂狗!我們這群機靈鬼,狗蛋爹娘豈能追得上?一溜煙跑出一里路,停下來,扭頭、伸舌頭、扮鬼臉,大聲叫道,狗蛋狗蛋狗的獨蛋。我則扭著屁股,晃著腦袋,兩只小手拍得啪啪響,來啦——追啊——狗蛋狗蛋狗的獨蛋——氣得狗蛋娘嘴巴咧得上了眼角,謾罵起來,一群狗雜毛——一群沒屁眼的小混蛋——她的謾罵更激起了娃兒們的興致,發(fā)小們都跟著我叫叫著、扭著、晃著,比先前更歡實了,似一場戰(zhàn)爭,非要弄個贏輸。狗蛋娘氣得又追了一陣子,毫無戰(zhàn)果,我們這些娃兒也跑得汗流浹背,但一直很興奮,臉上掛著勝利的喜悅。晚上回到家里,總免不了一頓“竹鞭”,可狗改不了吃屎,我們這些娃逮著是死了的野豬,放了又是一只活蹦亂跳的野兔子,精靈怪了。外甥給舅打燈籠,一切照舅(舊)。狗蛋狗蛋叫出了名,還給我那老叔、老嬸子改了名字——狗蛋爹、狗蛋娘,一群沒大沒小的娃兒。
我和狗蛋的關(guān)系鐵著,割頭換頸的那種,在一群無憂無慮的娃兒中,一時間我是老大,一時間他是老大,一山難容二虎,就得分個高低。論學(xué)習(xí),我是溝里頂呱呱的一號人物,無人能及,發(fā)小們都聽我的,掏鳥蛋、玩紙牌、騎牛羊,我處尊無憂,很是得瑟,臉上蕩的盡是春風(fēng)。這大王不是吹的話,溝里大人們封的,他們見了我都嘖嘖著嘴巴,看看人家犢子,每學(xué)期都捧回麥穗樣金燦燦的獎狀,你倒好,考了鴨蛋回來,念書念到狗肚子去了,讓娃兒們都以我為標(biāo)桿,我能不得瑟嗎?當(dāng)大王的感覺還真舒服,能竄上天。狗蛋娘也不得不夸我,埋汰狗蛋,狗蛋呀狗蛋,你真是個沒出息的慫樣,咋次次考個鴨蛋?不,是狗蛋,你還真成了狗蛋。她邊說邊就抄起掃把,攆得狗蛋一溜煙飛了。我成了老虎,狗蛋就成了猴子。在我不在的時候,他就是霸王,指揮著手下的一群嘍兵。
狗蛋時刻惦記我大王的位置,他得找準(zhǔn)機會對我下手。這不,他瞅準(zhǔn)了一個機會。我每天下午放學(xué)回家都得在阿娘的監(jiān)督下認真地完成各科作業(yè),我是班長兼學(xué)習(xí)委員,得在班上及溝里起帶頭作用。狗蛋放學(xué)從不做作業(yè),瞎調(diào)皮、惡作劇成了他的絕活兒,捉條小蛇駭女生,逮只馬蜂顯耀。有一次,被馬蜂蜇了幾口,眼睛腫成了一條縫兒,紅紅的,但他還是不收手。那天,他尋到河邊,腦子一轉(zhuǎn),一個鬼主意來了。他尋思,這犢子學(xué)習(xí)成績好,是趕不上了,可這使壞是他的專長,他覺得得壓壓犢子的威風(fēng),坐在大王的位置。見我家菜地里的南瓜長得壯,篩子餅般大小,黃橙橙的,看著可愛,南瓜湯的那種鮮味溢滿了河兩岸及整個村莊。他靈機一動,心說,犢子啊犢子,你先無情就別怪我無義了,我本就是大哥,卻落了個二哥的位子。他旋風(fēng)一般地跑回了家,把他阿娘那把锃亮的彎刀別上了褲腰帶,又一溜煙地跑到菜地里。此時夕陽西下,溝里的莊稼人都回到了各自的家中準(zhǔn)備著晚飯。夕陽染紅了整個山溝,紅紅的,那個篩子餅般的南瓜映著紅紅的夕陽,顯然是一個熟透了的村姑,正等著人采摘。他放了一個臭屁,昨天阿爹套了只野狗子,他喝了幾碗狗肉燉蘿卜湯,吃多了,今上午打了一上午的嗝兒,味道極其難聞,此時的臭屁是屙惡屎的前兆。時間極不差了,他悄無聲息地溜進了南瓜地,蹲在那個篩子餅般的南瓜前,從屁股上取下彎刀,彎刀在夕陽中閃出了一道紅光,如血。他輕輕地剜著南瓜餅上面的一塊皮殼,很快的,一塊皮殼被取了下來,然后用他那骯臟的小手伸出洞里,掏出些瓜瓤,差不多了,他肚里的惡屎也到屁眼兒了。他迅疾解下麻繩褲腰帶兒,把屁眼對準(zhǔn)剛才南瓜上剜下的洞,嘩啦一聲,一泡惡屎屙進了南瓜的肚子里,還冒著熱氣兒。他捂著鼻子,把剜下的那塊皮殼對接上,皮殼上的汁水很快凝固了南瓜的傷痕,一切如從前,似乎什么也沒有發(fā)生過,只是一泡惡屎由他的肚子轉(zhuǎn)移到南瓜的肚子。
過了個把星期,放學(xué)回家,阿娘燉了滿滿一鍋南瓜湯,給我舀了滿滿一大碗,讓我吃滿了再舀,吃飽了才有勁做作業(yè)。我也是餓極了,饑不擇食,一連喝了三大碗,總感覺今天的南瓜湯沒有往年的香,有股怪怪的味道,不到一個時辰,我就開始鬧肚子,稀里嘩啦的,十分鐘就去了茅廁三次,我是冇有勁做作業(yè)了。第二天,老師檢查作業(yè)我是挨了大頭子,還挨了幾板子。下課時間,狗蛋開始得瑟起來,糾集一群小伙伴,笑哈哈地大叫著,犢子,南瓜湯好喝嗎?有沒有屎臭味?鬧沒鬧肚子?他成了大王,其它幾個發(fā)小跟著一起吆喝起來,王犢子喝屎湯喲——王犢子喝屎湯喲——王犢子喝屎湯喲——
我的心里如六月間的炸雷炸開了。狗蛋也真是太缺德,竟然想出了這毒招來對付我。我恨不得將狗蛋碎尸萬段,拋進河里喂魚。而此時,上課鈴響了,我只得強忍著怒火進了教室,集中心思聽講。
放學(xué)的路上,那群發(fā)小在狗蛋的引誘下又開始對我發(fā)動攻擊。他笑哈哈地說,王犢子,肚子還鬧不鬧?那群發(fā)小笑得前俯后仰,似乎眼淚水都笑出來了,王犢子吃了狗蛋哥屙的臭屎,呵呵呵,哈哈哈……
阿娘常對我說,遇事兒凡要忍,不可沖動。我在課本也學(xué)了一名言:忍一時風(fēng)平浪靜,退一步海闊天空。此時,我的內(nèi)心就是一座噴發(fā)的火山,實在是忍不住了。我的眼前晃動著狗蛋那呲牙咧嘴的模樣,拳頭攢了起來,咯嘣咯嘣響,冷不防地出擊了,對準(zhǔn)狗蛋的額頭就是一拳頭,同時大聲喊著,頭頂生瘡腳板流膿的壞狗蛋,次次考試吃“雞蛋”,我讓你的額頭也吃個雞蛋。狗蛋的額頭立馬顯現(xiàn)出一個烏青的雞蛋,嚴(yán)格來說,是那種變雞粉變出來的鹵雞蛋。
狗蛋畢竟是狗蛋,有著狗的劣性、狡猾、兇狠,只是怔在那里時間極短,短得就是眨眼間的兩秒鐘,就開始向我進行了反擊。他咧開了嘴巴,張著兩顆尖銳的虎牙,向我撲了過來。俗話說,要臉皮的怕不要臉的,不要臉的怕不要命的。狗蛋的學(xué)習(xí)是一踏糊涂,盡管身個兒小,但狠起來就是一只發(fā)瘋的公狗。和我打起架來,他絕不是我的對手,但狠起來,我卻比不上他。他瞅準(zhǔn)機會,不顧額頭上雞蛋的晃動,對準(zhǔn)我舞動的胳膊就是一口,而且咬住不放,似粘在頭發(fā)絲上的棉花糖,或是池塘里叮人大腿肚子的螞蝗。痛得我揮動不了胳膊,一陣劇痛鉆進心里,眼淚流了出來,可狗蛋還是咬住死死不放,非要咬下我胳膊上的一塊肥肉不可,沒得法,我只得跪地苦苦求饒,狗蛋哥,你是大哥,是大王,還不行嗎?你放了我吧,別吃我的肉。他依然不放,最后,他聽得我的那群發(fā)小都叫他大王時才松開了他的狗嘴,晃動著有著“鹵雞蛋”的額頭,臉上露出勝利者的笑容,大叫著,兄弟們,此刻起,我就是你們的大王。
我是一只斗壞了的公雞,蹲在地上嗚嗚地哭著,哭得很傷心,淚水順著臉頰涮涮地流下,流成了雨線子,我大王的位子就這樣被狗蛋活生生地搶去了。我的哭聲在溝里環(huán)繞的群峰中回蕩。
阿娘不知咋聽到了我的哭聲,急匆匆地跑來了。見我胳膊上深深的牙齒印,正沽沽地滲著鮮紅的血,再瞅瞅我那些發(fā)小,狗蛋的嘴巴上像涂了口紅似的,事實擺在面前,一切都明白了。阿娘氣不過,舉起她那壯實的手扇了過去。狗蛋的臉上立即現(xiàn)出五個指印,像一朵盛開在雪地里的紅臘梅。狗蛋哇地一聲嚎哭,哭聲賽過了我的哭聲,像一只母狗的狂吠,哭聲驚動了狗蛋娘。狗蛋娘生得五大三粗,虎虎生威,語氣咄咄逼人。
老姑娘,活了大半輩子的人了,咋跟一個娃兒一般見識?看,把我家狗蛋臉打的。
此時的阿娘如風(fēng)中的一根枯萎的小草,瑟瑟發(fā)抖,這不是我印象中的阿娘,在我的記憶里,阿娘一直都是高大的,從沒如此狼狽,阿娘的臉色有些不對,也不知啥原因,變得烏云一片。
虧你還是個老姑娘,咋給娃兒們做榜樣的?狗蛋娘異常氣憤。
阿娘的眼里噙著淚水,嘴唇打著絆兒,哆嗦了半天,才哆嗦一句有氣無力的話。狗蛋娘,對不起,你大人不計小人過,我錯了。
狗蛋娘拉著哭啼的狗蛋回家了。阿娘一下子拉過來,朝我的屁股又是幾巴掌,打死你這個不爭氣的,凈給我惹事兒。
我其實也是一頭犟犢子,任憑阿娘捶打我的屁股,那年我七歲,上溝里小學(xué)二年級。
阿娘打了一陣子,又一把把我拉進了懷里,抱著我一起咽咽地哭泣。倒在阿娘的懷里,我感受到了一絲溫暖,以前,我依偎在阿娘的懷里,總感覺到軟綿綿的,而如今給我一種干癟癟的感覺,阿娘為我遭受過太多的苦,經(jīng)歷了歲月的滄桑與洗禮。我的淚水不知不覺停了,阿娘的淚水滴到我的嘴巴里,咸咸的,苦苦的。不!阿娘,你常說,男兒有淚不輕撣。我就不應(yīng)該掉眼淚。
阿娘,我錯了,不應(yīng)該惹你生氣。我止住淚水,摸著阿娘消瘦的臉,輕聲地說著。
守根,你是阿娘的好娃兒,今天是阿娘做錯了,不該動手打了狗蛋。
太陽落山了,溝里刮起了涼風(fēng)。阿娘拉著我往家里走。守根,我想跟你商量件事兒。
阿娘,啥事兒?
我想把你心愛的火車玩具送給狗蛋。
憑啥?我一聽急了,那火車玩具共有十節(jié),而且還是電動的,加上兩米長的軌道,是溝里的發(fā)小們最羨慕的玩具。這玩具也使我贏得大王的位子,哪個伙伴對我,我就讓他玩一局,且犢子哥犢子哥地叫著,我聽著心里高興。且這玩局是我阿爹給我買的,郵寄回來的。說起阿爹,我從有記憶起,還真沒有見過一面。今年5月12日,是我的生日,阿爹曾在村上的電話里給我說,只要我的學(xué)習(xí)成績拿到全班第一,就給我買一個十節(jié)電動火車。結(jié)果,我不僅全班第一,而且語數(shù)雙百,這天,我就收到阿爹郵寄給我心愛的禮物了。我一直視它為心里的最愛。
守根,就算阿娘求你了,等開了年,我去街上給你買一個最好的玩具。
我知道阿娘這是騙我,這電動火車是阿爹在大城市給我郵寄過來的,我們那街上也就是巴掌大個天空,沒有比這十節(jié)電動火車更好的玩具了。
阿娘的眼里又噙上了淚水,我知道,阿娘一生堅韌,在我的印象里,她從來沒有求過人,咋就求到我的身上了?阿娘,你拿去吧。我想,阿娘一定有她的苦衷,我只有點頭答應(yīng)了。
阿娘踉踉蹌蹌地帶著我的電動火車去了狗蛋家。第二天,我和狗蛋又和好如初,阿娘和狗蛋娘又親如姐妹了。
二
我一直在想一個問題:打我有了記憶起,不僅狗蛋娘叫我娘老姑娘,整個溝里的人都叫她老姑娘,也只有我一個人叫她阿娘,就像我一樣,溝里人都叫我犢子,只有阿娘叫我守根,這是為啥?也有點太異類了。難道阿娘就沒有名字?咋叫這么一個難聽的名字?老姑娘老姑娘老姑娘,啥意思……
在一個有著月亮、星星的夜晚,皎潔的月亮掛在山坳間,散發(fā)出柔和的銀輝,溫暖著人間大地,星星布滿了天空,正眨著眼睛,還有幾朵流星雨直瀉下來,這個夜晚是美麗的、溫馨的、愜意的。我和阿娘坐在屋前那棵香椿樹下乘涼。
阿娘,咋溝里人都叫你老姑娘?
阿娘呵呵地笑著,笑聲很甜、很柔。我喜歡她的笑聲,鈴當(dāng)般清脆,清脆里有著一種對生活的憧憬與向往。那時,我3歲,沒見過阿娘哭泣過,每天都在田里、地里勞作,臉上流著汗,汗水里掛著笑容。我是阿娘的影子,或者說是尾巴,趕著幾只羊子,跟在阿娘的身后。阿娘說的最多的一句話,自古英才出寒家,守根,你要好好學(xué)習(xí),別學(xué)阿娘,一輩子窩在溝里沒出息,你要做一條騰出“農(nóng)門”的俊龍。我似懂非懂地點點頭。我在阿娘面前就是一個乖巧、聽話的孩子。
守根,啥是老姑娘呢?我們溝里的女娃小時候都叫小姑娘,長大了要嫁人了就成了大姑娘,然后慢慢地變老,就成了老姑娘。
我還是迷迷懵懵的,咋小姑娘大姑娘老姑娘的?溝里那么多嬸子不也是老姑娘?咋不叫她們老姑娘,單單叫阿娘呢?
阿娘又一陣銀鈴般的笑聲,我家守根長大了,愛打破沙鍋問到底,這是好事,學(xué)習(xí)上也要有這股勁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