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月·六年】豐收在望(小說)
一
張向陽回老家的路上,大雨開始撒起潑來,劈頭蓋臉傾瀉而來。風也借著雨勢摧殘著地上的萬事萬物,不時有吹斷的樹枝掉落。
盡管雨刮器不停地工作,車前玻璃上還是迷蒙一片,根本看不清路在何方。張向陽無奈只好小心地把車停在路邊,看著車窗外濺起的雨霧,點燃一根煙,等待風停雨住。
早在半個月前,爹就喜滋滋地打電話給張向陽,說今年的麥子長勢喜人,灌漿期風調(diào)雨順,麥穗條長粒大,飽滿喜人,借著小南風的溫熱,再有十天半月,就能收割了。言辭之中,充滿對豐收的憧憬。張向陽也替爹高興。爹是個老實巴交的農(nóng)民,一輩子侍弄莊稼,對土地有深厚的感情。
張向陽扭頭看向車窗外面,鉛灰色的雨幕籠罩著大片大片的麥子。風雨中,金色的麥浪此起彼伏,蕩漾出一片金色的海洋。農(nóng)村長大的張向陽,從不曾停下腳步仔細欣賞一下田園的風光,這種司空見慣的景象現(xiàn)在卻一下子抓住了他的心。他似乎理解了爹對土地為啥如此的癡迷:那是知道付出努力就會有收獲的篤定,那是面對大片的屬于自己的莊稼的自豪感。不像自己,辛苦奮斗了這么多年,設定好的目標一直都未實現(xiàn)。人到中年,對于沒有背景,沒有后臺,獨自在仕途打拼的他來說,根本不知路在何方,那種惶恐,沒人能體會得了。他的面前不由又出現(xiàn)競爭對手那意味深長的笑。他
搖搖頭,像驅(qū)趕一只蒼蠅般趕走了那個令人討厭的臉。
趕到家里時,雨已經(jīng)停了,天上卻沒放晴,反而更黑,仿佛黑夜提前來到。娘正站門口仰頭看天,嘴里念叨著:“這雨怕是剛開始呀!”一看到張向陽的車,滿是皺褶的臉上樂成一朵花:“我正擔心你……這鬼天氣,怕是一時半會兒晴不了?!?br />
“我爹怎么樣了?”張向陽扶著娘的胳膊,還沒走進堂屋,豆大的雨點噼里啪啦落下來,接著竟如傾盆一般,從天上直灌下來。幾步路就把娘倆都淋濕了。
“你去看看吧,老了還逞能!年輕小伙都不去修堤壩,他偏去,這不,腿被砸傷了吧!我看呀,他就是一頭倔驢!”娘的語氣里滿是埋怨。
“我不去干,修堤壩的人不更少啊!年輕人都出門打工了,村里只剩老弱病殘,我好歹還是條漢子嘛!頭發(fā)長見識短的婆娘,啥時能明白事理!”里間傳來爹的嘟囔。張向陽心里一樂。爹娘這愛抬杠的習慣怕是一輩子的事了。
爹的右腿纏滿繃帶,高高翹起,底下墊著被子??吹綇埾蜿栠M來,爹似乎想坐起來,努力了幾下卻沒成。屋里光線極暗,張向陽打開燈,才算看清楚爹。
觸目驚心的是爹那一嘴燎泡。爹咧咧嘴:“急火攻嘴?!睆埾蜿柮靼祝蝶準諘r節(jié),爹卻不能動彈,能不急?
“我本來急咱家的五畝麥子,可是現(xiàn)在我更急清河大堤你知道不?”爹面色陰沉,“堤壩年久失修,根本不堪一擊?。 ?br />
“爹,您急有啥用?”張向陽笑著說,“有政府呢!”
“話不能這么說。如果來了洪水,遭殃的首先就是咱們老百姓。咱村幾百畝小麥啊……春天就說修,到現(xiàn)在還沒修好,你看這雨,來勢洶洶,怕是不好呢?!钡碱^緊鎖。
清河是一條內(nèi)陸河,源頭是幾百公里之外的大青山。一年四季倒有三個季節(jié)是斷流的,即使在豐水期,最近幾十年也從未滿過。也正因此,河兩岸破損的堤壩也沒有引起足夠的重視。裸露的河床上長滿蘆葦,有數(shù)不清的鳥兒棲息在這里,風景優(yōu)美,屬于尚未開發(fā)的處女地。
可今天的雨實在有點邪性。晚上十二點多還沒有停的跡象。張向陽坐不住了。爹更是油煎一般,嘴上的燎泡在燈光下愈顯飽滿。
二
夜黑如墨,只有雨聲似千軍萬馬奔鳴在天地之間。除卻雨聲,萬籟俱寂。
然而,卻有一聲倉惶的喊叫聲打破了這種喧囂的沉寂??上Ы新暃]傳出多遠就被淹沒在雨聲里。即使這樣也有人聽到了,注定這個夜是不寧靜的。其中也包括張向陽父子倆。
張向陽起身開始收拾東西。爹喝問:“你干啥?”
“爹,你沒聽到嗎?清河水位暴漲,河堤馬上保不住了!我要把您二老送到安全的地方?!睆埾蜿栠呎f邊收拾,娘也醒了,忙手忙腳地跟著幫忙。
“都停下!我哪也不去!”爹的犟脾氣又上來了,“虧你還是個國家干部哩!不是我說你,一點覺悟都沒有!”
“我……我有啥辦法嘛!老天又不聽我的。我只知道,你們是我的爹娘,我必須保證你們的安全!”張向陽面紅耳赤,他看著床上一條腿打了繃帶的爹,瘦小,羸弱,是他從小就認識的爹,但是現(xiàn)在,卻陡生了一種陌生感?!岸疫@不在我職責范圍之內(nèi),我無權去干預呀?!?br />
“這不是理由!”爹一扭身,留給兒子一個背影。
張向陽訕訕地看向窗外,雨還在下,只不過更大了一些。“那我出去看看?”他對著爹的背影說。
爹沒吭聲。
娘說,“風大雨大的,在家老實待著吧。”
“我真走了!”他默默穿上雨披,打著手電,走出家門。村街上有很多人,他們都在朝一個方向奔去。那個方向,是清河大堤。
張向陽拉住一個人,“三伯,你們?nèi)ゴ蟮谈陕???br />
“去保護清河堤!”三伯腿腳不利索,說完就急匆匆一瘸一拐地走了。張向陽躊躇一下,也跟著人群而去。
三
天快亮的時候,雨漸漸停了。
爹和娘一宿沒睡,豎著耳朵聽著外面的風聲雨聲。偶爾,按耐不住的娘會埋怨爹幾聲,“都是你個老東西,非逼著兒子出去!到現(xiàn)在都沒回來,如果兒子有什么閃失,我也不活了!我看你怎么跟兒媳和孫子交代!”
爹鐵青著臉,一聲不吭。
猛然響起的敲門聲把老兩口嚇了一跳。娘趕緊去開門,村支書一身泥水,滿臉悲痛地站在門口。
“大娘,向陽兄弟他……”支書說著滿眼淚水,幾近哽咽。
娘臉色發(fā)白,身子晃了晃,她的手緊緊抓住支書的手,“向陽到底怎么啦?”
“本來大堤都加固得差不多了,大家都松了一口氣。向陽兄弟也是累得夠嗆,他坐在堤壩上休息時發(fā)現(xiàn)了堤壩下端有暗涌,這很危險,如果不及時堵住,后果不堪設想。附近的沙袋都用完了,情急之下,向陽兄弟跳進水里……”支書喘了口氣,干裂的嘴上滲出血絲?!跋蜿栃值苁呛脴拥摹K米约旱纳眢w堵住了那個露水的洞,本來等沙包運過來堵上后,向陽兄弟就可以安全地被繩子拉上來,可是……”支書艱難地咽了口唾液。
“可是什么?是不是你們沒抓住繩子?”娘的聲音里帶著哭腔。
“大娘,我們也沒想到呀!就在我們把他往上拉的時候,一個大浪打來,繩子忽然斷了……”支書說到最后,捂著臉哭了起來。
娘身子晃了幾晃,最終跌坐在地,支書忙去扶她。她一把掙脫支書,爬起身,旋風一樣來到屋里,指著爹罵道,“你個死老頭!非逼著兒子出去!這下好了!兒子沒了,你開心了!”罵完之后,無力地癱倒在地,哭得昏天黑地,氣息奄奄。
爹眼淚直流,他使勁捶著自己的胸口,仿佛忍著極大的悲痛。他張張嘴,終是一句話都沒說。
四
天放晴了。瓦藍瓦藍的天洗過一般,純凈透徹。偶有一絲白云飄過,倒映在平靜無波的清河上面,宛若姑娘頸項上的輕紗。陽光下的麥田經(jīng)由風雨的洗禮,雖有一些倒伏,卻不影響產(chǎn)量。有勤快的農(nóng)人在田頭排水導流,只等地里水干,便可開鐮收割了。
張向陽來時開的黑色朗逸停在他家門口,上面落滿樹葉。他的媳婦兒子已經(jīng)接到電話,在回鄉(xiāng)的路上。家里靜悄悄的,偶爾會有娘一聲撕心裂肺的“兒呀!你在哪呀!”的哭聲,讓人聽了肝腸寸斷。慰問的縣鄉(xiāng)領導走了一波又來一波,厚厚的慰問金和小山一樣的禮品就放在屋子中央,老兩口根本不為所動,沉浸在失去兒子的痛苦中。
向陽媳婦王小米帶著兒子豆豆風塵仆仆來到這個靜得讓人害怕的小院。王小米內(nèi)心是興奮的。昨天張向陽升遷的調(diào)令下來了,熬了這么多年,終于等到了這一天,她想趕緊見到張向陽,把這個好消息告訴他。他的手機已經(jīng)兩天天打不通了。
娘看到王小米的時候,她們已經(jīng)進了屋子。娘爬過去抱住兒媳的腿就哭了起來。把王小米哭愣了。明白過來的王小米毫無征兆的暈了過去。不滿十歲的豆豆嚇得大哭起來。爹顫抖著手趕緊打電話給支書,讓他趕緊來救人。
“大娘唻!向陽哥沒死!他回來了!我看到他了!”一個興高采烈的聲音由遠及近,傳進了屋里每個人的耳朵里。
真的?!所有人都涌上村口,伸長脖子往遠處看,路的勁頭,一個衣衫襤褸的身影正踉踉蹌蹌的一路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