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點·緣】父親的過年規(guī)矩(散文)
小年的第二天,正好是周六,早上我比平時多睡了一會兒,照例出去晨跑。打開Keep運動軟件,再把酷狗音樂開到最大,精氣神立馬提了起來,似乎侵襲的寒冷不再那么刺骨。跑了不到一公里,音樂聲戛然而至,原來,是來了電話。心中納悶,這么早,誰的電話?一看手機屏幕,是大嫂。家里出了什么事?令72歲的大嫂如此之早打來電話,馬上停下,摁了接聽鍵。
“今年春節(jié),你們能回家過個年嗎?”大嫂問我。
“我……”猶豫中,舉棋不定。
“昨晚你大哥做了夢,說老爹領著一群娃子們給先人們上墳呢?!贝笊┮贿呎f,一邊描述大哥大清早在家的碎碎念。
“你大哥說,要過年了,老爹肯定是想他的兒女們了,不然,何至于在小年夜里托夢給他。還說,去年侄兒們?yōu)槎现匦滦蘖藟?,‘院子’大了,老爹可能想讓兒女們回來看看他的‘家’。?br />
那一刻,我潸然淚下……
那一刻,我即刻做了回家過年的決定。
我說:“就準備回家過年,正商定哪天走?還沒來得及告訴您呢?!贝笊┝⒖痰溃骸澳蔷秃茫葤炝?,等見面了再敘?!备糁聊唬夷芨杏X到電話那頭她的歡喜。
音樂聲接續(xù)響起,再次奔跑在清冷的街道上,思緒卻禁不住地飄向遙遠的故鄉(xiāng);飄向年少時全家人一起過年的場景;也飄向了父親每到過年時的那些古老規(guī)矩上。
我的祖上在甘肅民勤,父親9歲便隨爺爺在阿左旗一帶牧民家放駱駝,50年代末,生活所迫的父親成家后,幾經(jīng)波折,到了額濟納旗溫圖高勒公社打拼,最終落腳于我們年少成長的蘇古淖爾公社——一個不足百人的小村莊。
也許,是少小離家不停遷徙的奔波經(jīng)歷,父親對于千里之外的故土和親人,有著一生割舍不斷的血脈親情和鏤心刻骨的深切懷念。而這些感受,是打我記事起,每到春節(jié),在父親按部就班過年的規(guī)矩細節(jié)中,在經(jīng)年累月地疊加重復中發(fā)現(xiàn)的。
年少時,我無法理解父親看似愚昧落后的這些作法,甚至在上學后,讀了幾天書,識得了幾個字,摳出了所謂“封建迷信”這樣的字眼,某一年,竟因著父親只帶兒郎,不帶女孩祭奠先人,說他老人家講封建迷信,信牛鬼蛇神,被父親青筋暴起,漲紅著臉訓誡了我。那是木訥,不善言辭,一向很少打罵孩子的父親,平生第一次沖我發(fā)火,以至于,很多年后,這件事,仍被我記在心上。
記得小時候,每到年末的冬閑,母親和大嫂早早就開始為家人預備過年的新裝,她們秉持著民勤人好面子的虛榮和尊嚴,即使被限購的布票控制,也要精打細算,體面地讓家人過年時穿上新衣,哪怕里面的棉衣棉褲是舊的,刷洗干凈后,孩子們也要罩上光鮮亮麗的外衣。
一入臘月,過年的節(jié)奏逐日漸顯,拆洗被褥,把陳年的駝毛被芯重新手撕后翻新,必是各家各戶的女人,夜晚圍坐在熱炕上,借著煤油燈微弱的光亮,家長里短閑聊時的手下功課。而年少的我們,一準兒從白天家人分配拆洗舊物的腰酸背困中解放出來,借著朦朧的月色,瘋狂釋放孩童的天性。
全村的孩子們,一到晚上,吃過飯,撂下碗筷,不約而同會聚集在我家門口不遠的空地上,玩老鷹捉小雞、蛻蛇皮、藏貓貓、撞拐等等之類的集體游戲,那種歡樂無憂的氣氛和恣意打鬧的灑脫,是現(xiàn)如今每天沉迷于手機游戲,使用ipad等電子產(chǎn)品的孩子們,無法比擬和體會領略的。
少年的純真和天性的釋放,在沒有電視的那個年代;在鄉(xiāng)村月光如水的夜晚;在即將迎來的舊歷新年中,為我留下了至今不能忘懷的美好回憶。期年以后,那個梳著羊角辮,小臉凍得通紅的丫頭;那個禿著光頭,小手縮在棉襖袖口的小子;那個奔跑玩耍,滿頭大汗的小小背影,曾給過我怎樣的感動?他們,成為我時至今日,仍然難以忘懷的一段留白。
每每與同齡人聊天,總有人感慨,六七十年代出生的孩子,雖然物質(zhì)匱乏,但快樂無限。尤其到了寒假,沒有農(nóng)活,沒有作業(yè)的孩子們,可以盡情地享受孩童的快樂生活。如果找一個合適的成語來形容當時玩耍的心情,我以為歡蹦亂跳是再恰當不過的。
不到家人扯著嗓子喚我們回去,集結地的隊伍是不會散伙的?;蛘撸彩强爝^年的緣故,雖然,月朗星稀的夜晚,孩子們興致所歸,即使玩到很晚,偷摸溜回去,也很少受到父母的責罵。
那時候,我們家人多,因為沒有和大哥分家,所以,全家有十三人之多。那年月,過年大掃除是家里的重頭戲,提前半月二十天,除塵掃灰便排上了過年的日程,白天照例家家戶戶要忙著搬東西,挪騰物件,用大掃帚掃房。后來條件好了,又增加了報紙糊頂棚,石灰刷白墻的必需環(huán)節(jié)。當然,這些算是比較重的體力活,一般由父親和哥哥們來完成,我和大侄女主要跟著母親和大嫂,做那些洗洗涮涮、抹抹擦擦的常規(guī)家務和零碎活。
某一天,等到我們纖細的小胳膊,舉紅柳條之力,把條氈和棉毯的陳年灰塵悉數(shù)狠勁敲打數(shù)遍,氣力消耗殆盡后,母親方可能驗收合格。鋪上洗凈晾曬干的床單,大掃除的艱辛工作,才能算是告一段落。
接著,男人們殺豬宰羊,女人們再次進入聲勢浩大的做饃饃工程。年少時,我一直不明白,為什么過年要做那么多的饃饃,蒸的,烤的,最多的是炸油果,從發(fā)面到結束,母親和大嫂,加上我和侄女打下手,大概要做兩天,家里庫房的油桶,那種盛汽油的100升大油桶,整整一排,盛饃饃的四五個,盛各種肉食的四五個,差不多都要裝得滿滿當當?shù)倪^年,母親才算罷休。每次父親進到庫房,看到一桶又一桶的吃食,總是發(fā)出由衷地感慨:“舊社會,地主家都沒有這樣好的生活!”
到了大年二十九、三十,過年的最后一道工序,剁餡子、包餃子就粉墨登場了。那年月,我們雖在農(nóng)業(yè)社,但人少地多,生活完全可以自給自足。每每過年,豬肉餡、駱駝肉餡,時不時,還有大哥獵回的野味——黃羊和野驢肉餡的,悉數(shù)盡有。只是菜品單一,只有洋蔥、土豆、蘿卜和大白菜,大人們將這些菜分別與肉剁成各種餃子餡,三十一早,開始和面包餃子,結結實實忙活上一天,才算完事。在沒有春晚的那些年,年三十晚上包餃子,一直會持續(xù)到很晚,等到后來通了電燈,則幾乎要忙到夜里12點。
沿用父親的說法,這是老理兒,從大年初一到初三,要備好三天的吃食,不能叮叮咚咚地使菜刀,據(jù)說是怕驚了灶王爺?shù)鸟{,來年便過不上好日子。
除了餃子,按照民勤老家的習俗,母親要在大年三十的下午,備一鍋燉好的豬頭肉,俗稱“裝倉”,意寓年三十吃飽,來年不挨餓。父親則要在那個時間,帶上三個哥哥和孫輩的男丁,在去往村口的路上,朝著老家民勤的方向,鄭重其事地在地上劃個圈,擺上各種蒸燒和油炸的饃饃,供上一盤豬頭肉,再端一碗母親提前下好的餃子和手工挽面(長面),拿一瓶家里珍藏的好酒,無比虔誠地跪在地上,點燃燒紙,呼喚爺爺奶奶和祖輩的先人,以及故去的長輩親人,來收紙錢,同時禱告先人們,自己生活得很好,讓他們放心。末了,不忘再另劃一個圈,給外公外婆及其親人們點香燒紙,重復之前的儀式,告訴他們,母親生活得很好,讓他們放心。
其實,在重男輕女思想意識下的父親眼里,這種祭奠先人的儀式,是不允許女性參加的。只是有一年,一來我想偷懶解乏,少干一陣包餃子的營生,二來每次只準許哥哥們?nèi)?,心中好奇。?jīng)不住我的死纏硬磨,再加上母親的“特赦”,父親便準許我們幾個小丫頭去看他們祭拜。我那時尚小,全然不懂父親虔誠之下,對故去親人深藏的思念和緬懷,念了幾天書,感覺父親的作法很好笑,回來便學給母親看,遭了斥責,以后,便不大再有興趣。
然而,母親似乎也很看重這個儀式,總要追問:“給我父母燒錢了嗎?”父親故意恍然大悟般回應:“呀!怎么給忘了?”母親信以為真,待要發(fā)火時,孩子們便七嘴八舌地搶話,“燒了,燒了,還獻了饃,灑了酒,奠了餃子長面,禱告了話……”如此等等,母親方如了卻了心愿一般又去忙活。
待到大年初一,天未放亮,母親便吩咐孩子們起床,因為聽得一墻之隔的大哥大嫂已經(jīng)咣當咣當?shù)叵词恕0凑绽霞业囊?guī)矩,這一天,晚輩們要給長輩行磕頭之禮,感謝父母一年的辛苦勞作和付出。之后,母親和大嫂才能下廚,做幾樣涼菜,煮幾鍋餃子,正式步入過年的流程。之后,出門走親訪友給鄰居拜年,自是熱鬧開心的后話。
每到舊歷新年的第一天,盡管年紀小,大概因著正月初一穿新衣的欣喜和激動所在,或者還有幾塊糖果,如今日紅包之誘惑一般,平日里難醒的瞌睡,那一日仿佛等不及似的,母親剛一催促,立刻激靈起床。穿好新衣新褲,鼓搗好自己的新鞋新襪,只待父母端坐炕頭,大哥大嫂率領我們一眾兄妹和孫輩兒,齊刷刷地行完三叩頭之禮。有時,等不及拍打新褲子跪拜后的塵土,即刻沖到院子里,看哥哥們點燃為數(shù)不多的幾個炮仗,炸響未明的天空,告知新年的到來。
也正是從那天起,孩子們可以開啟如何瘋玩都不必挨打的佳節(jié)待遇;怎么調(diào)皮搗蛋,甚至闖禍,頂多換來家人“等三天年過完再收拾你”的輕聲威嚇;還有至少三天不用扒灰燒炕,洗鍋刷碗做家務,只管瘋玩的幸福生活。
多少年來,父親一直沿襲著大年初一到正月十五,每日三頓飯之前上香的規(guī)矩,每每在爺爺奶奶的遺像前擺好供品,再將母親做好的飯或者煮好的水餃,盛一小碗擺上,點一炷香,行作揖之禮,定是父親雷打不動的必修課。
他的做法,讓我們很小就知道,即使眼神巴望著餃子菜肴這樣的美味,也必須先敬先人,等到父親坐了桌的上位,動了筷,大家才能開吃,這是規(guī)矩,父親的規(guī)矩。
25歲那年,我結婚成家。
四年后,母親離世,又四年,父親離世。于是,回故鄉(xiāng)過年,于我,便成了歷史。也因此,在婆家過年變得順理成章。
生活就是如此,兜兜轉轉中,我與父親的人生如變相輪回一般行進。21歲那年,衛(wèi)校畢業(yè)的我,逆著父親離開民勤時相反的路,從我出生的額濟納旗進行了“回遷”。我回到了甘肅,回到了離父親老家?guī)资锏牡胤焦ぷ?。我們爺倆行走的生活軌跡,就像在地上畫了一個圓,只是父親當年不得已從右邊背井離鄉(xiāng),而我數(shù)年后興沖沖從左邊追夢而來。也正是在圓的終結處,在異鄉(xiāng)奮斗打拼的這些年;在撫養(yǎng)孩子成長的這些年;在雙親離世后的這些年;漸漸理解了父親每到年節(jié)對先人的祭奠深情;理解了父親“每逢佳節(jié)倍思親”的精神寄托;理解了千里之外父親規(guī)矩儀式背后的真正意義。
掐指一算,自父親離世,我已經(jīng)18年沒有回故鄉(xiāng)過年了,73歲的大哥,今年身體尤其不好。且不說姐妹們的屢次邀約,也不必說大嫂的顧盼期望。畢竟,兄弟姊妹的家都還在,父母的“家”也還在!
明天,我將踏上回鄉(xiāng)的路,雖然社會的快速發(fā)展進步,現(xiàn)如今的人們早已摒棄了那些落伍老套的風俗。完全遵循父親的規(guī)矩過年,已然行不通。但至少,我得記著父親在世時傳承的那些規(guī)矩,得記著父親希望代代相傳規(guī)矩的真實意圖,還有那些因著規(guī)矩而發(fā)生的家族故事。
(編者注:百度檢索為原創(chuàng)首發(f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