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在密蒙花盛放的芬芳中，我仿若看見小錦花從遠方，飛越了勺子屯，飛越了紅河，向我蹁躚而來。
　　 我居住的安城，國家級深度貧困縣，地處云貴高原向桂盆地過渡的斜坡上，典型的喀斯特地貌，層層山脈包圍，有“石山王國”之稱。我的族人們生于叢林山野，有韌勁，有干勁，在爬坡過坎中，演繹著妖嬈的人生。
　　 年關(guān)歲末，安城被一場粘稠的細雨長久地濕漉漉地淋著。七十多萬的人口，好像一下子都冒了出來，塞滿六街三陌，一堆一堆，一波一波，最后連成一片一大片，聲勢浩大。
　　 頗費些力氣終于才穿過安城年節(jié)這樣鬧騰的堵，熱騰騰的生活氣息。我舒一口大氣，向著鄉(xiāng)下的道路而去。我是要去尋小錦花的。
　　 然而我又著實不知道該去哪兒尋她，是勺子屯的娘家還是紅達屯的所謂婆家。連日來，電話打不通就算接通了也沒人接。我多次打電話問詢蒙清泉，還有蒙清泉帶回的那個女人，他們總是支支吾吾敷衍過去，就好像他們有什么事瞞著我或者是羞于提起。小錦花所謂的婆家人，我是一點招都沒有的，把電話打爆也還永遠是“您撥打的電話無人接聽”。讓我有一種錯覺，我和他們是不同世界的人，沒有交點，連接不上，有時候甚至想，他們或許帶著小錦花一起消失在紅河邊了。
　　 最近一次看到小錦花是九月中旬，那天我被一通電話驚嚇到了。何不言同志，你幫扶的蒙錦花已懷孕輟學(xué)在家，你不知道嗎？你怎么能不知道呢？馬上就縣際交叉檢查了，這個事，你得負(fù)起責(zé)任來！電話掛斷了，只有嘟嘟的聲音，如我亂跳的心。
　　 小錦花名叫蒙錦花，關(guān)于她，我知之甚少。她靜然躺在我填寫的扶貧手冊和上交的各類表格中，再則就是出現(xiàn)在勺子屯人們的議論和她爺爺?shù)睦悟}責(zé)罵中。一開始我是從她爺爺?shù)目谥械弥谀睦镒x書的，往后我就懶得問那個終日酗酒、言詞不清的爺爺了，我是以時間的推移來推斷她就讀的年級。
　　 最初，他們這一戶分到我手上時，只有三項有關(guān)材料，精準(zhǔn)識別分?jǐn)?shù)37，家庭人口數(shù)4，家庭成員身份證號碼。我從身份證號碼判斷，他們家兩個壯年，加上爺爺這個半勞力，算是兩個半勞力，外加一個學(xué)齡兒童。義務(wù)教育階段是免費的，額外還有補助，識別分?jǐn)?shù)為何這么低，看來又是重殘重病之類的了。
　　 我沒有想到的是，他們的殘是家的殘敗。
　　 我最初的幾次入戶，家里就只有那個終日酗酒、胡子拉碴、眼睛迷離、眼屎滾邊、衣服帶垢的爺爺。我端著手冊，緊握可擦筆，問，你兒子兒媳婦呢？在哪里打工？月收入多少？有電話嗎？電話多少？我很專業(yè)，問題也很精準(zhǔn)。哦，你呀！我知道你是幫扶干部，國家政策好呀，你也好，我這死老頭算是趕上啦。說罷他干笑幾下，立馬又拿起時常帶在身邊的酒瓶子，咕嚕咕嚕喝了幾大口，然后抹著嘴巴。沖著我說，渴啦，得灌幾口，你懂嗎？哼，你是不懂的，你不可能懂的。我懂嘛，我問你，我懂不懂呢？他手握著酒瓶，張開枯瘦的雙臂，身子微微向前傾，一陣濃烈的酒氣撲面而來，加上布滿污物、凌亂的家散發(fā)出來的味道，擠壓得我喘不過氣來。我掏出手機，借故接個電話，就逃似地離開了那里。
　　 后來幾次我再問，他努力睜開迷惘的眼睛，幾乎是用力地瞪著我。問這個做啥，不要管他們，他們都死了，統(tǒng)統(tǒng)都死了，鉆到地底下去了，沒臉回來了。不回來了，不能夠回來了，回不來了。他舉起酒瓶，狠狠地砸向地面，一聲脆響，酒瓶碎裂，酒蔓延，轉(zhuǎn)而滲入地底下。他瞬間像是被抽掉了魂氣，耷拉了腦袋，像一小堆沒有生氣的舊物攤在地上。后來我時常想起那個碎裂的酒瓶，還有酒水蔓延的痕跡。不知怎的，我竟覺那好似一朵被蹂躪的鮮花。
　　 我想不到的是，它卻恰是日后的小錦花。
　　 其實，一切早就滋生發(fā)芽，并暗潛藏生機。
　　 從爺爺這邊沒有得到任何有關(guān)信息之后，我決計要和群眾打成一片，把目標(biāo)轉(zhuǎn)向屯里的人們。在一頓持久曠遠，極其熱烈的酒里，打聽到一些事情。
　　 小錦花一出生，蒙清泉從外面帶回來的那個女人——小錦花的媽媽就走了，卷走了家里所有的積蓄，連騙帶搶地拿走了小錦花奶奶手上戴著的一對祖?zhèn)縻y鐲子。算算，那個女人來到勺子屯也只是半年之久。屯里人一致認(rèn)為蒙清泉被騙了，那個女人就是專門誑他錢的。都說那個女人太沒道德、太沒良心、太惡劣了，蒙清泉賺的錢是賣苦力，是搏命的錢，這樣的人也騙。又有人說不能怪那女人，此等惡劣的女人蒙清泉還要，是蒙清泉眼瞎，太蠢、太老實、太想要女人了。以至于后來還說，小錦花根本就不是蒙清泉的種，蒙清泉真傻，賠了錢不說還招來了個燒錢的貨。也有擠兌說，燒什么錢，好好養(yǎng)著，長大了嫁出去不就又換來錢了嘛，再不濟也可以留著給蒙清泉自個兒當(dāng)老婆。小錦花的奶奶，不多日便在悲憤中溘然離世。蒙清泉長跪在墓前，發(fā)誓說，媽，我去幫你把鐲子討回來，討不回來我也不回來了。我去把那個女人揪回來，揪回來給你下跪認(rèn)錯。蒙清泉離開了勺子屯，從此便杳無音信，不知所蹤了。
　　 小錦花的爺爺說來還真不容易，硬是把錦花拉扯大了。小錦花長得不像花，像山野刺猬，整日整夜地在山野間晃蕩亂竄，還時常咬人。尤其是有人叫她小錦花時，她暴跳如雷，不管是大人小孩，一律拿石頭砸，常常把人的頭砸得頭破血流。蒙爺爺覺得自己很失敗，愣是把一朵花養(yǎng)成了一根刺，心灰意冷。便開始終日酗酒，吊著一口酒氣，拒絕一切往來，獨自固守在他的世界里，不再管小錦花。
　　 在極其熱烈的酒里，我尋找到了小錦花的來處。
　　
　　 二
　　 今年大暑時，我來到勺子屯尋小錦花。
　　 從安城沿著紅河驅(qū)車50公里，到紅河鄉(xiāng)后向左拐，一拐就開始爬一座叫刁坳的高山，上山的路是砂石路，車子像是在驚濤駭浪中飄搖前行。我細細對過時間，從坡底驅(qū)車到坡頂，總共要花二十多分鐘；從坡頂?shù)狡碌滓踩缡?，如若陰雨天氣、大霧彌漫，時間就更久了，還時常遭遇塌方，車子拋錨。在坡頂觀望紅河，絕對是最美妙的事。紅河在坡底拐了一個大彎，美麗的弧度，河水充盈像少婦飽滿的乳房鑲嵌在大地上。到坡頂后繼續(xù)往山里行進，就看不見紅河了。車子在山路上顛簸前行，跟著起伏的崇山起伏著，路小又險，我最怕會車。往山深處行駛近30公里，到一個叫丘力的坳口，在這里我就得棄車步行了。從坳口沿著勺把下去，半個小時后就到了勺子屯。
　　 勺子屯九分石頭一分土，碗一塊，瓢一塊，一個草帽蓋三塊，每年雨季都鬧水災(zāi)。只有八九戶人家，青壯年都外出謀生活，因文化低，無技能，謀的也都是苦力活，就像蒙清泉一樣。屯里留守不多的老人和小孩，安城深山里的村屯大多如此。
　　 那一天，勺子屯的蟬鳴特別清亮悠長，穿過耳膜穿透心臟，山這邊響來山那邊呼應(yīng)。小錦花家一點煙火氣息都沒有，滿是雜物的神臺旁，小錦花爺爺枯坐在舊椅子上，半瞇著眼睛，茫茫然地望著門口。家里沒有小錦花的蹤影。人們都說小錦花在山林里，具體在哪里沒有人知道。要不你喊一下，看看有沒有回應(yīng)。如果她想見你，自然就有回應(yīng)，人們這樣建議。我小心從勺子屯底部爬到勺子屯的半山腰，探索著牛羊走過的痕跡陷進深山，手中探路的木棍敲敲打打，有山鳥時時被驚起。抬眼望去，濃翠蔽日的林木，奇異多姿的青石，哪里有小錦花的身影。
　　 “蒙錦花——”我小心翼翼低喚一聲。聲音跌落進山的空曠里，就再也沒有任何聲響了。蟬鳴突然頓住，山鳥撲棱著翅膀飛遠，我突然緊張害怕起來。猛灌幾口水后，放開嗓門，再次呼喚起來“蒙——錦——花——”為了給自己打氣，我連著喊了幾聲。忽地，樹木折斷的咔嚓聲，石頭滾落的聲音自我身后響起來，我驚轉(zhuǎn)身。身后不遠處的一塊大石頭上，站著一個短發(fā)的孩子，身著紅色T恤，一件破洞牛仔褲，赤著腳，此刻正雙手叉腰，居高臨下俯視著我。乍一看像個男孩兒，可我已認(rèn)定，這就是我要找的小錦花。你就是蒙錦花吧，我是……還沒等我說完，小錦花已經(jīng)轉(zhuǎn)身往山上跑了。哎呀，你別跑呀。我著急慌忙追趕上去，我們兩人的追逐，在山野中拉開了序幕。我緊盯著前面那抹紅色，她輕盈得就像一只紅色的飛鳥，起伏跳躍。眼看著我就要追不上了，那抹紅色慢下來，讓我慢慢逼近，我一逼近，她又起伏跳躍著遠去了。
　　 我們保持著距離在山林間追逐著，我氣喘吁吁、大汗淋漓，分不出東南西北。
　　 不知過了多久，那抹紅色閃進隱藏在一叢林中的山洞口，我緊跟著也進入山洞。一陣沁人心脾的清涼撲面而來，那抹紅色就站在前面不遠處的陰影里。我不再急切地接近，我停頓下來，調(diào)整呼吸。洞里水滴的聲音清脆空靈，環(huán)顧四周，洞很大，洞頂有著許多形狀各異的鐘乳石。小錦花開始往前移動，她不再跑了。我跟著她往前走，越往深處光線越暗，最后竟然黑得不見五指，屏住呼吸只聽見心跳的聲音和水滴滴落的聲音。我猜想，小錦花應(yīng)該就在前方，我借助手機微弱的光，摸索向前。洞里溫度很低，我緊張不安，走了好長一陣子，終于發(fā)現(xiàn)前面有亮光了，我驚喜著，急急地往亮光處走去。結(jié)果，我差點跌落懸崖。洞口處是絕路，探頭往外看，高高的懸崖峭壁上沒有樹木，崖上的石頭縫里長著一小叢一小叢的珍貴藥材，我在小錦花家糟亂的柴火堆里，看見過類似的藥材。懸崖之下是奔涌吼叫的紅河，驚濤拍著崖底，隱隱傳來一陣一陣轟然，像沉悶的雷聲。紅河邊上那彎彎繞繞的公路，像是我駕車進山的路。
　　 我記得，勺子屯在山的深處，遠離紅河的。我有些恍惚，想必我是穿越了一個奇異的山洞。想想有些后怕，我倒吸一口冷氣。小錦花已不見蹤影。我折回洞里呼喚“蒙——錦——花——”，聲音在山洞里遠遠盤旋之后又反彈回來，撞擊著我。只有空靈的水滴聲，不由得讓我震顫。我不敢再喊，我擔(dān)心聲音會引來山野深處的牛鬼蛇神。
　　 那天，我再沒看到那抹紅色的影子。
　　 這次的尋找，我是不敢與人說的。
　　 從深洞出來，好不容易才從深山回到屯子里，我撥打了小錦花班主任藍老師的電話，他叫我去紅河中學(xué)和他見面。在藍老師的辦公室里，我看到了小錦花娟秀端正的字跡，都說字如其人，在小錦花這里卻成了極大反差，小錦花的心該是玲瓏精致的。藍老師說，小錦花頭腦靈活，領(lǐng)悟能力高，即便常常逃課落下許多課程，每回考試還都是上等成績，然而她經(jīng)常滋事，并不是個好學(xué)生。你們沒有針對她進行思想教育嗎？藍老師無奈地?fù)u頭，太難靠近了，我們說什么她都是反著來。有一次她打傷一個同學(xué)，我們展開了批評教育，她二話不說就跑到綜合樓樓頂，站在邊緣上對我們喊著，說她要跳下來了。然后作勢欲跳，把我們嚇得呀。從此為了安全，為了控輟保學(xué)，為了相安無事，我們也就彼此掂量著過了。
　　 我理解學(xué)校工作的復(fù)雜和難度。
　　 小錦花的事須得另辟蹊徑。
　　 至此，小錦花從扶貧手冊云云種種的表格中走到我的面前，漸漸鮮活起來。
　　
　　 三
　　 這么多年，小錦花和爺爺灰暗的生活，其實也是殘存著希望的。小錦花不止一次地想，生下她的那個女人也許有一天，突然想到世界上還有一個遠在大山深處的女兒，會奇跡般出現(xiàn)，張開雙臂緊緊地?fù)肀?，并乞求她的原諒，發(fā)誓從此好好地疼愛她。但爺爺祈盼著有一天蒙清泉風(fēng)塵仆仆地出現(xiàn)在跟前，說，爹，我回來了。他會假裝生氣，會像小時候一樣拿棍子攆，回來做甚，死在外面最好。
　　 蒙清泉回來了，他是瘸了腿回來的，又帶回了一個女人。這個女人不是之前的那個女人，這無疑比他的離開更令人們感到震驚和不可思議。小錦花一家又變成人們的焦點，屯里人們的嘴巴又有新的醬料可以翻嚼了。
　　 年關(guān)的勺子屯比往時熱鬧了些。跟著父母外出務(wù)工的孩童回來了，他們聚在地頭，燒不成串的鞭炮。噼啪……噼啪……響一陣歇一陣，歇一陣響一陣。聲音盤旋在圍住勺子屯的山脈，升到空中，彌散消失了。我和他們說，燒多一點啊，燒多了才過癮才熱鬧呢。他們說爸媽現(xiàn)在不給燒，等到大年三十才燒哩。我順著問道，小錦花在家嗎？他們都說，回來后就沒見小錦花。我的預(yù)感是對的。
　　 山屯里多是寂寥，我一來便成了新鮮事。不多的幾個孩童，跟隨著我來到蒙清泉家。確實如孩童們所說，除了小錦花，他們?nèi)齻€都在。蒙清泉回來后，就主動申請危房改造，我到時房子建到一半，蒙清泉正在一瘸一拐地碼著磚，爺爺攪著水泥。為了節(jié)約錢，蒙清泉只是偶爾在本屯請個幫工，其余活都是他和老頭子配合著干。蒙清泉回來后，老頭子酒喝得少了，魂氣也回來了。只是對于小錦花，他像個做錯事的孩子不敢言語，不敢面對。蒙清泉帶回的那個女人正在燒火做飯，見我和孩童們一同而來，趕忙出來招呼。我和蒙清泉談事的時候，那個女人進到里屋，拿出了餅干糖果，分給和我前來的孩童們。聯(lián)想到前陣子她積極主動尋找出走的小錦花而受傷，我心想，這個女人倒是像要和蒙清泉過安分日子的樣子。關(guān)于小錦花，我不敢多問多說一句。小錦花現(xiàn)在的狀況都成了我們心中的梗。蒙清泉說，都怪我，這些年你們已經(jīng)盡力了，是我的責(zé)任。蒙清泉抓著頭發(fā)，陷進深深的懊悔與苦惱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