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月10日下午3點半左右，孩子的爹在微信里給慧玉發(fā)了一條消息：我回燕山?；塾耠m感到突兀，但什么也沒問，回復簡單：好。今晚我出去吃飯。
　　 下班后按約定與朋友聚餐。年底了，聚在一起，吃個便飯，樂呵一下。到家時已是晚上10點多，開門發(fā)現(xiàn)空蕩蕩的，包在人沒影。這次倒是有了起色，不像往常，背著包就直接找朋友吃飯去了。
　　 剛才吃飯的興奮勁兒還沒退去，慧玉沒著急上床休息，拿本書在沙發(fā)上看起來，也可以等等他，畢竟一年沒見面了。近11點時，孩子爹開門進來，看到慧玉淡淡問句還沒睡，不等慧玉回答，徑自去洗漱，隨后就進了孩子的房間休息去了?；塾駴]說什么，放下書，準備上床休息。
　　 十五的月兒十六圓。躺在床上睡不著，慧玉想起在飯店門口看到的月亮，那么圓，那么亮，扒拉一下手機，發(fā)現(xiàn)原來今天就是臘月十六。朋友發(fā)來從皇城根下四合院里拍到的兩張圓月照片，清晰得仿佛能看到月里的玉兔和嫦娥?；塾裥α诵?，點原圖保存下來，想著火焰甲魚那道大餐，幾句分行文字浮現(xiàn)在腦海里：三九天/坐在炕頭前/灶臺邊/二鍋頭的火焰/燒烤著甲魚/默念百遍為她超度/在熱情里享受/益壽延年/天空那么黑/月亮那么圓/癡癡看/夜晚的風景/寒冷的風/冷卻不了那腔/洶涌的熱/裹不住那縷/無盡纏綿/像草一樣沒有思想/做個簡單的人/與影共嬋娟。
　　 從屢屢發(fā)出的文章里，朋友發(fā)現(xiàn)了慧玉與丈夫關系的蛛絲馬跡，常說要娶了慧玉?；塾裰划斖嫘β?。他離異多年，目前一個人，會寫文章，年輕帥氣，又是名門之后，身邊不乏漂亮的女友。雖然他自己不承認，但從其他朋友的話里話外，知道這個小朋友可是風流得很。不是慧玉這么簡單的人能攀附的上的，再說自己還有那張薄紙橫在中間。想起這些，聽著隔壁的呼嚕聲，慧玉搖搖頭，自嘲般笑了一下，熄燈，睜著大眼，看窗外投進的月光。
　　 呼嚕聲，一聲又一聲，偶爾沒有了聲音，以為耳朵可以清凈一會兒，冷不丁一聲長氣帶著哨音，又長吁出來，她的心里咯噔一下。如此反復，三九天的寒夜，就在這咯噔、咯噔中過去了。
　　 孩子的爹六點多起床，走進慧玉睡覺的房間，拿起茶幾上的半瓶礦泉水，捏得嘎巴、嘎巴響，緊接著就是咕咚、咕咚地往下咽水聲兒，慧玉一夜沒休息的那顆腦袋，被刺得生疼。
　　 “元旦那天你又挑什么事？”慧玉想著他喝完水，應該會出去吃早飯，她可以趁那個時間再瞇瞪一會兒。誰知他突然冒出這么一句，問得慧玉像個丈二和尚，回想了半天才明白，他應該是指元旦那天發(fā)紅包的事。
　　 元旦那天，慧玉在一家三口的小群里發(fā)了個紅包，孩子的爹一直未領，看紅包被退回，慧玉說：看來今年的年終獎拿的不少呀，紅包都不收了。沒想到這句玩笑話惹出了麻煩，孩子的爹又把老賬翻出來，11萬、50萬地擺出來，生怕我們不明白孩子的學費他是出過貢獻的，弄得她很不高興。孩子看他倆彼此陰陽怪氣，干脆說若過不下去就離了算了，不用再說為了她怎樣、怎樣之類的話。后來就都不說話了，以為這件事就算過去了。沒想到這一大早，又被重新提了出來。
　　 “新年了，發(fā)個紅包能挑什么事？不就是圖個喜慶嗎？”想著他不找舊賬就沒話說似的，慧玉忍不住沒了好聲嗓。
　　 “反正你是每隔十年就得鬧次事。”也許在紅包的事上他覺著占不住理，冷不丁又冒出這么一句?；塾竦男拿偷匾怀?，掉進了冰窟似的。
　　 “把手續(xù)辦了吧，沒必要這樣了。我承認自己是個壞人好了，沒必要陳谷子爛芝麻地再翻舊賬，這些年都被翻過多少次了。”這一年里，偶爾心平氣和的聯(lián)系就是慧玉替他開藥這件事，除此之外，只要一說話，除了舊賬，沒有新花樣，慧玉已經(jīng)厭煩了這種拉鋸戰(zhàn)。
　　 “去年孩子回來只給你買了禮物，啥都沒給我?guī)?，也沒按我要求她回來的時間回來。我還挺生氣的呢。”他嘟嘟囔囔。
　　 聽到這兒，慧玉的心一酸，眼淚差點掉下來，她終于找到對于前年她摔得那一跤，他一點點反應都沒有的根兒了。原來人家當時也在生著氣呢，偏偏她又沒按他說的，自作主張去地鐵站接了孩子回家。
　　 “你總是話里話外，好像我跟孩子說了你什么壞話，讓她跟你不親似的。放心吧，我還沒有猥瑣到那個地步，故意去破壞一個父親在孩子心目中的威信和形象。再說，我做人的原則一直是閑談莫論人非，靜坐常思己過。你沒必要這樣說。再說了，孩子跟誰親跟誰不親，她自己心里是有小九九的。孩子又不傻，這些年來，誰做了什么誰沒做什么，她能看不出來嗎？你當著孩子和我的面說，你一直是孤家寡人，我就算了，孩子可是你的親骨肉，在你心里就沒有血濃于水的感情嗎？你想過孩子聽后她的心里感受嗎？哪次回家，你不是找你那些所謂的朋友去吃飯？這些年來，你有跟孩子好好聊過天嗎？”慧玉聽他又拿著話把兒哨道她，不想生氣，氣自己也找上門來了。
　　 “這么多年，雖說咱倆一直AA制，居家過日子，哪兒不需要錢，你主動往家里放過錢嗎？孩子要個錢，瞧你一百個不愿意，孩子又沒把錢瞎花掉，有那個上進心，我覺著就值得鼓勵。從結(jié)婚到現(xiàn)在，在吃、喝、穿、戴、玩各個方面我有過特殊要求嗎？我說這個不是說我是個怨婦，我只是想說希望你在自身上找找原因吧。”怨言像放閘狂泄的洪水，一股腦兒地瀉出來。
　　 她真想替他把舊賬翻一翻，讓他明白一下自己。
　　 首先說他對于他父母。他的父親腦溢血后遺癥，在床上一躺就是十五年，不能動，不會吃，連口水都得人喂。這十五年里，他都干什么了？他替他父親洗過一次褯子嗎？借口自己神經(jīng)性嘔吐，他收拾過父親大便嗎？他給父親做過飯嗎？他可知道在他母親去世后的三年里，為了找保姆幫忙，在不耽誤工作的情況下，她跑過多少次家政嗎？有一次為了不耽誤老爺子吃晚飯，她熬上粥后去給孩子開家長會，等回到家發(fā)現(xiàn)粥糊了鍋，煙氣漫了滿屋子，因病失語的老爺子沖著她嚷嚷時，她心里的委屈，他知道嗎？還有一次夜里睡覺，用枕頭頂著后背側(cè)身睡的老爺子，一使勁翻過去，碰到墻上，磕破了嘴，硌壞了牙，弄得滿臉是血，她帶著老爺子去中醫(yī)院看病，她的擔心與驚悸，他知道嗎？……
　　 再說孩子，從小到大，他管過什么？除了中考、高考報志愿，是他做的，別的他又做過什么？孩子上課外班、冬令營、夏令營，他送過嗎？接過嗎？那時候沒有手機導航，有一次，從房山出發(fā)，去昌平的一個學校去接孩子，她一路走一路問，一路摸索過去，這樣的事他知道嗎？他竟然還好幾次埋怨說孩子的成績不好就是因為上了課外班，在學校聽課不認真造成的，可是孩子報課外班時他為什么不當面反對非得事后找茬呢？
　　 最后再說慧玉自己，雖說當時先是因為被他的父母相中，可畢竟與他結(jié)婚了呀，他重視過她嗎？他真心地對待過她嗎？他覺著對老人、對孩子，那都是她應該做的，他心里何曾產(chǎn)生過一點點感激？前年一次外出，慧玉開車實在累了，讓他替一會兒，他就讓她拿手機導航，一個口出錯了，還直埋怨她，她說什么了嗎？這么多年，家里大事小情，他管過什么？連換水龍頭、修燈管都是慧玉登高爬低，他又做過什么？他看到的都是她的不是，記住的也都是她口誤遮掩時說的錯話和不經(jīng)心做的錯事。她不是也都忍下來了嗎？
　　 老人已去世十多年了，孩子也去國外留學，再想這些有什么用呢？沒必要非得要以牙還牙不可。想起這些，慧玉自嘲地笑了一下，一切都沒必要再說了。
　　 “想過下去，就都一切往前看。不想過，就把手續(xù)辦了吧。沒必要再這么糾結(jié)，都這么大歲數(shù)了，還是活個心里舒坦，有個好身體為首要吧?！彼母改敢讶ナ?，也沒有其他更近些的人了，真的離婚，她其實是有點不忍心的。
　　 一年回家這么一次，分居兩夜，一天半里話不投機，孩子的爹出門等車進城去機場的那一刻，慧玉鎖上大門，也去了單位。
　　 “什么都能說出理來，挺好。你想的事最后都如你所愿的實現(xiàn)了?！被塾癫恢浪菐c的飛機，這條消息應該是他上機前發(fā)出來的。
　　 “我想啥了？我什么都不想，隨遇而安，順其自然。半百的年紀了，不想再跟自己較勁了而已。”慧玉回復到。想想覺著話沒說清楚，接著又發(fā)出：“都這么大歲數(shù)了，彼此相處心里輕松舒坦為首要。其實說白了，誰不想往好處過呢？可你說的這句話，就透露出你這么多年來，一直心存頑念，且根深蒂固。哪個人過日子不是想往前看？你一直揪著我說過的不得體的話或做過的不雅事，見面就翻，你不累，我真得累了。還是那句話，想過下去，就忘卻過往，真心相對。若不想，就隨自己心里舒坦為好，有話直說。我再說一遍，不想再較勁了，愿你我都舒舒坦坦地過好后半生。”
　　 一個人的人生旅途很有可能有過斑痕，但應該記住的，應是在艱難的日子里是否曾經(jīng)領受過因他（她）而給予的溫暖和真誠，哪怕是一丁點，而非他（她）的丑惡。尤其時不時舊賬重翻，讓對方時時活在自己的丑惡感里，更讓人沮喪、看不到希望甚至絕望的。
　　 消息像被凍在了半路，也像被寒風吹跑，全沒有了消息。
　　 慧玉極目遠望，尋著也許就在不遠處的未來。